第十章 事如春夢了無痕(2 / 3)

新月的聲音很平靜:“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著他的劍,握得好緊好緊,嚇得我一直都不敢開口。”

“他也一直都沒有抱你?”

“他沒有。”

楚留香什麼事都不再問了。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劍鋒上可能還帶著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親生的女兒已經長得那麼大了,那麼純潔、那麼可愛,他怎麼忍心讓她為了惦記著他而終生痛苦?他怎麼能伸出他的手?

這是有情,還是無情?就讓人認為無情又何妨?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誰能了解他心裏的孤獨和寂寞?

他又何嚐要別人去了解他?

晨霧如煙,往事也如煙。

“從此我就沒有再見到過他,以後我恐怕也不會再見到他了。”新月說:“我隻希望你能告訴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著,沉默了很久:“以後我恐怕也未必能見到他。”

“是的,以後你也未必能見到他了。”新月幽幽地說:“以後你恐怕也不會再見到我。”

長江,野渡。

野渡的人,卻沒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樣橫臥在渡頭邊,仰望著天上一朵悠悠的白雲。

白雲去來。

白雲去了,還有白雲會來。

人呢?

“睡在那裏的人是不是楚香帥?”

一條江船順流而下,一個白衣童子站在船頭上,遠遠地就在放聲大呼。

“船上有個人想見楚香帥,楚香帥一定也很想見他的。”童子的嗓子清亮:“楚香帥,你要見就請上船來,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

可是這條船並沒有停下來迎客上船的意思,仰臥在渡頭上的人也沒有動。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這條船眼看著也將要隨著水浪而去了。

人卻已飛起,忽然間飛起,掠過了四丈江流,淩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後他的人就已經落在船頭上,看著那個已經嚇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來了。”他說:“可是船上如果沒有我想見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脫下褲子,等著我來打你的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點不懷好意。

“櫻子姑娘,你自己也應該知道,我完全沒有一點想要見你的意思。”

船艙裏一片雪白,一塵不染,艙板上鋪著雪白的草席。

白發如雲的石田齋彥左衛門盤膝坐在一張很低矮的紫檀木桌前,態度還是那麼溫和高雅而有禮。

“能夠再見到香帥,實在是在下的幸運。”老人說:“在下特地為香帥準備了敝國的無上佳釀--菊正宗,但願能與香帥共謀一醉。”

帶著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淺盞裏,酒色澄清,全無混濁。

他自己先盡一盞,讓跪侍在旁邊的侍女將酒器斟滿,再以雙手奉給楚留香。

這是他們最尊敬的待客之禮。

“在下是希望香帥能明白,櫻子上次去找香帥,絕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帥風流倜儻,當世無雙,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女子願意獻身以進,又豈是別人的主意?”老人微笑:“這一點香帥想必也應該能明白的。”

他的態度雖然溫和有禮,一雙笑眼中卻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視著他,忽然問:“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裏?怎麼能找到我的?”

石田齋的目光閃動。

“實不相瞞,在下對香帥這兩天的行蹤確實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許比香帥想象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慢地坐下,將一盞酒慢慢地喝了下去,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澀,甜而不膩,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讓侍女將酒器斟滿,奉送給老人,忽然改變了話題:“你知道我想見的人是誰?這個人此刻也在這裏?”

石田齋卻不回答,隻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的滾滾江流,過了很久之後,忽然輕輕歎息:“你看這江水奔流,終日不停,就算有人將萬兩黃金整個丟下去,也隻不過會濺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時,江流還是不改,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老人說:“不管你投入的是萬兩黃金,還是百斤廢鐵,結果都是這樣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著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癡了。又過了很久,老人才接著道:“世事本就如此,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一過去之後,便如春夢般了無痕跡可尋。”

石田齋的歎息聲中的確像是充滿了悲傷。

“事如春夢了無痕,此情隻能成追憶,讓人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視著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齋說:“別人雖然沒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麼?”

“你可以選擇,是要成全別人,讓此情永成追憶,還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聲音也如利刃般逼人:“隻要你願意,我可以助你尋回你的夢中人,載你們到一處世外桃源去,讓你們兩情歡洽,共度一生。”石田齋厲聲道:“這是別人夢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輕易放棄了,必將後悔痛苦終生。”

楚留香靜靜地聽著,好像連一點反應也沒有,隻有他最親近的朋友,才能看出他深藏在眼中的那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不在這裏。

老人的聲音又轉為溫和:“這是你的事,選擇當然也在你。”

這種選擇無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沒有選擇更痛苦。

楚留香卻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你劫人不成,殺我又不成,所以隻有用這種法子,要我助你破壞這門親事。因為史天王和杜先生聯婚之後,你更沒法子對付他了,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石田齋神色不變。

“縱然我確有此意,對你也是有好處的。”老人說:“既然是對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隻有一點不可。”

“哪一點?”

“其實還不止一點,最少也有兩點。”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並不想到什麼見鬼的世外桃源去。燈紅酒綠處,羅襦半解時,就是我的桃源樂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過了酒壺:“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這一輩子連想都沒有去想過。”

石田齋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盞,一手持酒壺,自斟自飲,一杯接著一杯喝個不停。

石田齋看著他,瞳孔仿佛在漸漸收縮,聲音卻變得更溫和:“江湖傳言,昔年血衣劍客薛衣人劍法號稱當世第一,可是也曾敗在香帥手下。”老人說:“在下也曾學劍多年,也想領教香帥的劍法,就請香帥賜教。”

他並沒有站起來,他的手中也沒有劍。

這個自稱曾經學劍多年的老人,隻不過用兩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舉在眼前。

這不是攻擊的姿勢。

可是一個真正學過劍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這種姿勢遠比世上所有的攻擊都凶險,甚至遠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凶險。

就在這完全靜止不動的一姿一勢一態間,已藏著有無窮無盡的變化與殺機。

他的手中雖然沒有春雷伊次那種勢如雷霆的秘劍,但卻完全占取了優勢。

因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處空門,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裏的這根筷子雖然也沒有采取杜先生那種搶盡先機的一刺,可是他也沒有讓楚留香搶得機先。

搶就是不搶,不搶就是搶,後發製人,以靜製動。劍法的精義,已盡在其中。

何況楚留香根本不能搶,也不能動。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隻手托酒盞,一隻手持酒壺,為自己倒酒。

他自己已經將自己的兩隻手全都用在這種最閑適、最懶散、最沒有殺氣的行動中,他心裏就算有殺機與戒備,也已隨著壺中的酒流出。

他怎麼能動?

可是壺中酒總有倒盡倒完的時候,酒盞也總有斟滿的時候。

無論是壺中的酒已倒完,還是酒盞已被斟滿,在那一刹那間,他不動也要動的。

石田齋的殺手也必將出於那一瞬間。

這一杯酒,大概已經是楚留香最後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