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已經死了,江湖中都知道他已經是個死人。

在一個邊荒小鎮上,經過了很多曲折詭秘的過程之後,正在進行的一場生死之戰,和一個已經死了多時的楚留香有什麼關係?

就算楚留香是千百年來江湖中最有名的名人之一,可是一個名人如果已經死了幾個月,也隻不過是個死人而已。

第一章 要命的人

01

兩個人死了,一個有名,一個無名,可是在別人看來,都是一樣的。

都一樣隻不過是一個死人,一具屍體。

在一件極詭秘複雜的行動中,一個死人是絕不會造成太大的作用的。

楚留香死了,也隻不過是個死人而已,跟別的死人也沒什麼不同。

這一次行動的原因,為什麼會是他?

02

燈火忽然又亮起,點亮了這條長街。

就在剛才那片刻間,這條長街上已不知發生了多少必將流傳江湖的搏擊刺殺拚鬥,也不知有多少曾經叱吒一方的武林高手,在這裏流血至盡而死。

可是長街依舊。

--因為長街沒有生命,也沒有感情,所以長街依舊冷寂。

什麼人都看不見了,活人不見,死人也不見,甚至連屍體和血跡都看不見。

如果那時你也在那條長街上,除了那一家仿佛已變成鬼屋的店鋪,和那一盞盞也好像帶著點森森鬼氣的燈火外,你隻能看見三個人。

一個麵色蒼白、輪廓突出,全身上下都好像帶著種上古貴族那種風姿和氣質的人。

--是慕容。

他一直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瞬息間的黑暗,瞬息間的光亮,瞬息間的凶殺,瞬息間的死亡,都好像跟他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甚至連毀滅都好像跟他全無關係。

這個人非但對他自己的生死存亡全不關心,對這個世界是否應該毀滅也全無意見。

他唯一關心的事,好像隻不過是遠方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

一個看來宛如蘭花般的影子。

此刻正在午夜前後!

另一個人穿一身直統統的長袍,以藍巾蒙麵,可是看起來還是帶著種令人無法抗拒也無法形容的魅力,就算把她藏在山間埋入土中也一樣,她這種魅力,就算千千萬萬裏之外,也一樣可以讓你牽腸掛肚。

這種魅力是每一個成熟的男人都可以感覺得到的,但卻偏偏沒有一個人能說得出來。

第三個人就站在他們對麵,就這麼樣隨隨便便地站著,可是無論任何人看見他,都會覺得這個人是與眾不同的。

這個人究竟有什麼不同的?誰也說不出來,因為他根本就沒有什麼特別出眾的地方。

他並不突出,可是看起來卻有一種懾人的威儀,他並不英俊,可是看起來卻非常有吸引力。他的肌肉雖然已漸鬆弛,可是看起來卻依然如少年般矯健靈活。

因為他每一次出現時,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

他出現的位置,燈火照射到他身上的角度,他站立的姿勢和方位,他的發型和服裝,每一樣都由專家精心設計過。

因為他是鐵大爺。不但是老板,而且是老大。

鐵大爺遠遠地看著慕容,慕容也在看著他。兩個人的神情居然全都很冷靜。

燈光的陰影使得鐵大爺臉上的輪廓變得和慕容同樣明顯突出。

隻不過他們還是有些地方不同的。

--慕容雖然坐著,可是看起來好像還是比鐵大爺高得多。

--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鐵大爺無疑也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已被激怒。也隻有這種感覺,才能使他這種身經百戰由低處爬起的江湖大豪激怒。

可是就在他開始發怒的時候,他臉上反而有了笑容。

--你有沒有聽說過有些人在殺人時總是先笑一笑?

慕容當然應該看得出此刻站在他麵前的是個極不簡單的人,也應該看得出這個人笑眼中的殺意和埋伏在四麵的殺機。

他自己帶來的人卻好像已經在剛才那一瞬間突然全都被黑暗吞沒。

就算是個從來不怕死的人,到了這種時候,也難免會緊張起來的,就算不害怕,也難免會緊張。

慕容卻好像是例外。

鐵大爺冷冷地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而且是真的歎了口氣。

“你不該來的,”他居然對慕容說:“雖然你是條好漢,可是你實在不該來的。”

“為什麼?”

“因為我要找的是上一代的慕容,不是你。”大爺說:“何況你根本不是慕容家的人。”

--慕容青城故去後,慕容無後,就將他們表親家的二少爺過繼到慕容家來,承繼這一門的香煙,當然,也接掌了江南慕容的門戶。

這件事在江湖中已經不是秘密。

“我調查過你,”鐵大爺說:“我對你的了解,大概要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哦?”

“你不但是條好漢,也是個人才,在少年時就曾經替慕容家策劃過很多件大事,成績都不錯,所以慕容家這次才會選中你繼承他們的門戶。”大老板說:“所以我才想不通。”

“什麼事想不通?”

“我實在想不通這次你為什麼一定要來送死?”鐵大爺說:“這一次你不但計劃欠周密,行動更疏忽,簡直就像是故意來送死的。”

慕容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明白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在明知必死之前也會笑的。

03

多年後那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對當時那一戰所作的結論雖然荒謬,可是他的前輩長者並沒有責備他,隻不過問了他幾個很簡單的問題。

--在這裏,作為一個執筆記敘當年那一戰的人,必須要說明的是,因為那一戰非但對江湖的影響很大,而且波及很廣,其計劃之精密、戰略之奇詭,更被江湖人推崇為古今三大名戰之一,策劃這一戰的人,當然更是不世出的奇才。

所以直到多年後,還有人討論爭辯不息。

在那一天,長者對少年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你能確定引起這一戰的主要原因是楚留香?”

“是的。”

“你為什麼能確定?”

“因為誰也沒有看見楚留香是不是真的死了。”少年說:“他死的時候,沒有人在場,他死後,也沒有人見他的屍體。”

“神龍不死,不見其尾,神龍如死,首亦不見。”長者說:“連麝象之屬,死前還要去找一個隱秘之地讓自己死後不被打擾,何況香帥?”

“是的,這道理我也明白。”少年說:“有些人的確就像是香帥一樣,其生,見首而不見其尾。其死,鴻飛於九天之外。”

“那麼你還有什麼問題?”

“問題是,像這麼樣一個人,怎麼會死得那麼容易?”少年說:“他死時,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他的死,是否隻不過是一種手段而已?”

他甚至還提醒他的長者:“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名俠、名將、名士都曾經有過這種情況,因為他們都太有名了。”

--一個人如果太有名了,就難免會有很多不必要的煩惱,如果他要完全擺脫這種煩惱,最徹底的一種方法就是“死”。

“問題是,他是真死?還是假死?”

長者歎息。這道理他當然也明白,也許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明白得多。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是生命的痕跡,有些雖然是被刀鋒刻劃出來的,卻還是不及被辛酸血淚慘痛經驗刻劃出的深邃。

“如果你的理論可以成立,那麼一個像楚留香這樣的人,得到了這麼樣一個機會,可以悠悠閑閑地度過他這一生,做一些他本來想做而沒有時間去做的事,從容適意,再無困擾。”長者歎息,歎息聲中充滿了羨慕:“一個人如果這麼樣地‘死’了,還有什麼事能讓他複活?”

“有的,”少年的回答還是很肯定:“遲早總是會有的。”

“因為每個人一生中都會做一些他本來不願做的事。尤其是像楚香帥這樣的人。”

“哦?”

“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少年說:“每個人這一生中都要做一些他本來不願做的事,他的生命才有意思。”

“這是誰說的?”

“是你說的。”少年道:“自從你對我說過一次之後,我從來都沒有忘記,何況你已不知道對我說過多少次。”

--這也不是老生常談。這也是從不知道多少次痛苦經驗中所得的教訓。每說一次,感覺都是不一樣的。

說的人感覺不一樣,聽的人感覺也不一樣。

長者苦笑,隻有苦笑。

隻不過他還是要問,因為問話有時也是種教訓。

因為你自己回答出的話,總是會比別人強迫要你記住的話更不易忘記。

“如果楚香帥真的沒有死,正在過一種他久已向往的生活,”長者問少年:“那麼你認為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能迫他重返江湖?”

我們甚至可以去想象,“他”正乘著他那艘輕捷舒適快速而華美的帆船在遨遊湖海,正在享受著甜兒的蜜意,蓉蓉的柔情,紅袖的甜香。

現在他甚至很可能已經到了波斯,做了他們王室的上賓,正斜倚在柔厚如雲絮般的地毯上,淺啜著一杯用水晶夜光杯盛著的葡萄美酒,斜倚著蓉蓉的肩,輕觸著甜兒和紅袖的手,欣賞著波斯舞娘肚皮上肌肉那種奇妙的韻律和顫動。

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麼事能令人重返江湖間的凶殺恩怨腥風血雨中?

“有的。”少年說:“一定有的。”

他說得更肯定:“每個人都必須為某些事付出代價,如果不去做那件事,他就不是那個人了,也不配做那個人了。”

“你說的是哪些事?”

“朋友間永恒不變的友情和義氣,一種一言既出永無更改的信約,一種發自內心的虧欠和負疚。”少年的表情嚴肅得已經接近沉痛:“還有一種兩情相悅生死不渝的愛情。”

--這個少年忘了說一件事,他忘了說“親情”。

血濃於水,親情永遠是人類感情中基礎最深厚的一種,也是在所有倫理道德中最受人推崇敬仰的一種。

這個少年沒有提及這種偉大的感情,隻不過是因為他根本不能了解這種感情的深厚與偉大。

因為他是個出生時就被棄置在陰溝邊的孤兒。

長者了解少年的感情,所以他隻說:“我也有很多朋友是很重感情的,有的人重友情,有的人重孝悌,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義,”長者說:“他們情之所重之處,也就是他們的弱點。”

“是的。”少年說:“情之所重,雖然令金石為開,可以換句話說,別人隻要有一分之情,也一樣可以把他的心劈開成兩半。”

“說得好。”長者出自真心:“你說得好。”

“香帥之所以能夠成為香帥,就因為他有情,”少年說:“他有情,所以才能以真心愛人,他以真心愛人,所以別人才會以真心愛他,就算在生死一發的決勝之戰中,他往往也是憑這一份對生命的真情真愛才能摧毀對方的意誌而反敗為勝。”

--這道理更難明白,可是長者也明白。

一個沒有愛的人,怎麼會有信心?一個沒有信心的人,怎麼能勝?

少年的聲音中也充滿信心:“如果要楚香帥複活,當然也隻有用這一個‘情’字去打動他。”

他凝視著長者:“一個人情之所重,就是他的弱點所在,可是如果有人問我香帥的情之所重在哪裏?我卻無法回答。”少年說:“因為他的情是無所不在的。”

長者沉默。

在這一瞬間,他的表情忽然也變得很嚴肅,不但嚴肅,而且還帶著種適度的尊敬。

他忽然發現他麵前這個年輕人已經長大了。

“你的意思是說,江湖中有一部分對楚留香深為忌憚的人,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死了?”長者歸納少年的意見:“為了要證實這一點,他們甚至不惜投下極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組成一個機密的組織,來實行一個極周密的計劃?”

“是的。”少年說:“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子的。”

“要進行這個計劃,第一,當然是要找一個楚留香非救不可的人,將他置入險境。”

“不錯。”

“可是楚留香縱然未死,也已退出江湖,又怎能會知道他有這麼樣一個至親好友在險境?”

長者自己回答了這問題:“要確定楚留香一定會知道這件事,當然要先讓這件事轟動江湖。”

--江南慕容與鐵大爺這一戰,雙方各率死士遠赴邊陲,使一鎮之人全都離家避禍,這一戰在未戰之前就已轟動!

“所以你認為這一次飛蛾行動,是完全符合這些條件的?”

“是。”少年斷然道:“我相信絕對完全符合。”

“可是我卻還有一點疑問。”

“哦?”

“江湖傳言,都說楚香帥之死,是被當年慕容世家的家長‘青城公子’設計陷害的。”

--慕容青城利用他絕色無雙的表妹林還玉,將楚香帥誘入了一個萬劫不複的黑暗苦難屈辱悲慘深淵,使得這位從來未敗的傳奇人物,除了死之外,別無選擇之途。

這些話已經不僅是江湖人之間的傳言了,已經流傳成說評書的先生們用來吸引顧客的開場白。

這故事少年當然也知道的,所以長者問他:“慕容和香帥既然有這麼樣一段恩怨,香帥為什麼要救這一代的慕容?”

少年沉默著,過了很久才說:“香帥是個多情人,而且是屬於大眾的,是大眾心目中的偶像,如果說他這一生中隻有一個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少年強調:“如果說他一生中隻有一個女人,至少我就會覺得他不配做楚留香。”

他不回答長者的問題,卻先說了這一段和他們討論的主題完全無關的話,長者居然也平心靜氣地聽著他說下去。

“這麼樣一個人情感也許已經很麻木,可是等到他真正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他愛得也許比任何人都深。”少年淡淡地說:“這種人的情感,我能了解。”

長者看著他,眼中帶著些感傷,也帶著微笑,“你最近了解的事好像愈來愈多了。”

少年也笑了笑。笑中也有感傷。

“我想每個人都是這樣子的。”少年幽然:“歲月匆匆,忽然而逝,得一知心,死亦無憾。”

他說:“我想香帥一定也是這樣子的,所以他就算是因林還玉而死的,也毫無怨尤,何況林還玉在他失蹤後不久,也香消玉殞了。”

他說得淡如秋水,實情卻濃如春蜜。

--一個被人利用的絕色少女,被她的恩人逼迫而去做一件她本來不願做的事,當然知道她心目中唯一的情人與英雄已經因為她做的這件事而走上死路,她怎麼還能活得下去?

這不是一個充滿了幻想的浪漫的故事,也不是說給那些多愁善感的少年少女們聽的。

這是江湖人的事。

--江湖人是一種什麼樣的人呢?

在某一方麵來說,他們也許根本不能算是一種人,因為他們的思想和行為都是和別人不同的。

他們的身世如飄雲,就像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沒有,連根都沒有。

他們有的隻是一腔血,很熱的血。

他們輕生死,重義氣,為了一句話,什麼事他們都做得出。

在他們心目中,有關“楚留香之死”這件事,絕不是一個浪漫的故事,而是一件可以改變很多人命運的陰謀,甚至可以改變曆史的陰謀。

對江湖人來說,這件事給他們的感覺絕不是那麼哀淒悲傷的浪漫,而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沉痛,就好像鞭子鞭笞在心裏那種感覺一樣。

--沒有一天是安靜的,沒有一天可以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沒有一天可以讓你跟一個你所愛的人過一天安寧平靜的日子,也沒有一天可以讓你做一件你想做的事。

--然後呢?

然後就是死。

--如果你運氣好,你就會到達高峰,到了那時,每個人都想要你死,不擇一切手段想要你死,用盡千方百計想將你置之於死地。

--如果你運氣不好,你早就已經是個死人。

連楚留香都不能例外,何況別人?

於是江湖人開始傷心了,甚至最豪爽開朗的江湖人都難免傷心了。

甚至連楚留香的仇敵都難免為他傷心,把林還玉看成一個蛇蠍般的女人。

隻有楚留香自己是例外。

因為他們不但相愛,而且互相了解,所以林還玉臨死前也說:“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原諒我的,不管我對他做過什麼事,他都會原諒我的,因為他一定知道我對他的感情。”她說:“就算什麼事都是假的,我對他的感情絕不假。”

她說的話也不假。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死更真實的事?

“香帥一定要救慕容,隻因為這一代的慕容,是從林家過繼來的。”少年說:“林家和慕容是姑表親,這一代的慕容就是林還玉的嫡親兄弟。”

有一夜,在月圓前後,是暮春時節,在遠山中一個小木屋裏。

有兩個人,兩個人之間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柔情。

就在那一天,楚留香曾經告訴她,願意為她做一切事。

她隻要他做一件。

--她要他照顧她的弟弟。

“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希望你能善待他,隻要你活著,你就不能讓他受到別人的侮辱欺淩。”她說:“你隻要答應我這件事,我無論死活都感激你。”

楚留香答應了她。

有了這句話,楚留香如果還活著,怎麼會讓他死在別人手裏?

“置之死地而後生,用這句話來形容這件事,雖然有些不妥,卻也別有深意。”長者歎息:“在這種情況下,香帥好像隻有複活了。”

“應該是的。”

“那麼這個計劃無疑是成功的?”長者問。

“縱然成功,也為後世所不齒。”

“為什麼?”

“因為它太殘酷。”

“殘酷?”長者說:“兵家爭勝,無所不用其極,你幾時見過戰爭上有不殘酷的人?”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子的!”

少年沉吟:“我的意思是說,這個計劃不但殘暴,而且完全喪失了人性!”

他又強調補充:“表麵上看來,這個計劃好像是非常理智而文雅的,其實卻殘忍無比,隻有完全滅絕了人性,才能做得出這種事。”

他一連用了殘酷、殘暴、殘忍三個詞來形容這件事,連嘴唇都已因憤怒而發白。

“這個計劃中最可怕的一點,所有在這次計劃中喪生的人,全都是無辜的,而且完全不知內情。”少年說:“他們本來是為了一點江湖人的義氣去做一次名譽之戰,雖死不惜,如果他們知道他們隻不過是一批被利用的工具而已,我相信他們一定死不瞑目。”

少年很沉痛地接著說:“在江湖人心目中,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我明白,”長者的聲音也很沉重:“尤其是‘明察秋毫’柳先生,他的死,實在令人痛心。”

--柳先生當然要死,如果他不死,如果他破了絲網,這次的飛蛾行動,豈非要功敗垂成?

但是這次行動,既然名為“飛蛾行動”,那個結果就是早已命定了的。

撲火的飛蛾,隻有死。柳先生是飛蛾,所以柳先生當然也隻有死。

死了的人不會知道內情,當然更不會告訴別人攻擊行動的始末,所以這個事件,其後的發展,隻有落到那個還沒有死的人身上。他,其實也就是整個事件的策劃者。

--天下有什麼比這個事件更難以讓人理解?因為行動如果成功了,反而對他來說,是絕對的失敗,行動失敗,對他來說,才是成功了,徹底失敗便是完全成功,死亡竟成了他最大的勝利。

“在這次事件中,還有兩個非常重要的人,我們好像一直都忘記了。”少年說。

他說的當然就是那兩個穿藍布長袍,以藍巾蒙麵,一直跟隨在慕容身邊的少女。

“尤其是小蘇。”

--小蘇就是蘇蘇,姓蘇,名字叫蘇,就是陪柳先生去突襲絲網的人。

也就是要柳先生命的人。

“她是一步暗棋。”

少年自己為自己解釋:“慕容當然很了解柳明秋,所以先把她們兩個人安排在身邊,因為他確信柳明秋一定可以看得出她們的潛力。”

“這隻不過是慕容把她們安置身邊的一部分理由而已。”

“不管怎樣,柳先生在突襲絲網時,果然選中了蘇蘇作他的搭檔。”少年說:“因為柳先生雖然明察秋毫,可是再也想不到慕容身邊最親近的人,會是致他死命的殺手。”

“就因為他想不到,所以小蘇才能置他於死。”

是的。

“像柳明秋這樣的人,本來根本不會有‘想不到’這種情況,因為他根本不會相信任何人。”

“因為無論在任何一個老江湖的心目中都絕不會想到這麼樣一次計劃周密的行動,它的目的竟是求敗,而非求勝。”

少年歎息:“這一次行動,的確可以說改寫了江湖的曆史。”

可是無論在任何一種情況下,要刺殺柳明秋這麼樣一個人還是很困難的,蘇蘇這個人本身當然還是有她的條件。

--刺殺高手,必須的條件就是速度和機會。一定要能在一刹那間把握住那稍縱即逝的機會。

這兩點都需要極嚴格的訓練。一種隻有非常職業化的殺手才能接受到的嚴格訓練。

“一個像蘇蘇那麼年輕的女孩子,會是這麼樣一個人嗎?”

“應該是的,”長者回答:“要訓練一個能在瞬息間致人於死的殺手,一定要在他幼年時就開始,有時甚至在他還未出生前就已開始。”

“那麼我又有一點想不通了。”

“哪一點?”

“一個經過如此嚴格訓練的殺手,怎麼會在她達到任務後就忽然消失?”

“她沒有消失,隻不過暫時脫離了那次行動而已。”長者說:“你有沒有聽說過有關她的事?”

“我聽說過。”少年回答:“聽說她一擊得手後,就忽然暈了過去。”

“是的。”

“一個久經訓練的殺手,已經應該有非常堅韌的意誌,怎麼會忽然暈過去?”

“因為她忽然看見了一張臉,”長者說:“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在她活著的時候會看到這張臉,再沒有想到這張臉會在那一瞬間忽然在她麵前出現。”

--這張臉是一張什麼樣的臉?為什麼令她如此震懾?

--這張臉是誰的臉?是極醜陋?極怪異?極邪惡?還是極美俊?

一張極美極俊的臉,是不是常常會令人暈倒?

一個人不管是因為受到什麼樣的驚駭而暈過去,總有醒來的時候,為什麼蘇蘇卻好像就在那一瞬間忽然消失了呢?

現在她究竟是死是活?還是已經被那個人帶走?

蘇蘇和袖袖的身份無疑都很神秘,在這次行動中,所扮演的角色無疑都很重要。

她們究竟是什麼身份?她們所扮演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還有一件最奇怪的事。”

“什麼事?”

“如果說她們一直以白巾蒙麵,是不願讓別人看出她們的真麵目,這已經是不合理的。”

“為什麼?”

“因為她們根本沒有在江湖中出現過,根本沒有人認得她們。”

少年說:“更令人想不通的是,她們為什麼一直都要穿那種直統統的藍布衣服?把自己的身材掩飾?”

“這一點我懂。”

“哦?”

“她們這麼做,隻為了慕容。”長者說:“因為她們的臉太美,身材更誘人,無論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種無法抗拒的誘惑。”

“可是我知道大多數男人都喜歡受到這種誘惑。”少年說:“誘惑愈大,愈令人愉快。”

“是的,大多數男人都是這樣子的,我們甚至可以說,每個男人都是這樣子的。”長者說:“可是慕容卻是例外。”

“為什麼?”

長者歎息:“因為他雖然驚才絕豔,是人中的龍鳳,隻可惜……”

04

這時秋月已圓,慕容仍然安坐在長街上,就好像坐在自己的庭園中與家人賞月一樣。

鐵大爺看著他,忽然頻頻歎息。

“不管怎麼樣,你實是個有勇氣的人,像你這種人,在江湖中已不多了。”

慕容沉默。

“何況你並不是慕容家的人,我與你之間,並沒有直接的仇恨。”鐵大老板說:“我也並不是一個喜歡殺人的人。”

慕容忽然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隻不過是說,我並不一定要殺你。”鐵大爺說:“我隻要你給我一點麵子。”

慕容也靜靜地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輕輕地歎了口氣:“你難道不知道江南慕容是從來不給人麵子的?”

“你難道真的想死?”

慕容淡淡地說:“生又如何?死又何妨?”

鐵大爺怒然大笑,“隻可惜死也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若偏不讓你死,你又能怎麼樣?”

慕容又歎息:“我不能怎麼樣,可是……”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長街上仿佛有一陣很輕柔的涼風吹過,輕柔如春雨。

可是風吹過時,長街兩旁的燈火忽然閃動起一陣奇異的火花。

一種長細而柔弱的火花,看來竟有些像是在春夜幽幽開放的蘭花。

燈火的顏色也變了,也仿佛變成了一種蘭花般清淡幽靜的白色。

忽然間,這條長街上竟仿佛有千百朵燦爛的蘭花同時開放。

鐵大爺的臉色當然也變了,隨著煙火的閃動,改變了好幾種顏色。

然後他的身子就忽然開始痙攣收縮,就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咽喉。

也就在這一瞬間,也不知道從哪裏飛躍出一個著紅衫的小孩,手握小刀,淩空躍來,一手抓起他的發髻,割下頭顱,提頭就跑,快如鬼物,倏忽不見。

鐵大爺的身子還沒有完全倒下去,他的頭顱就已不見了。

這時正是午夜。

慕容知道真正的攻擊已經發動了,而且是絕對致命的,絕不留情,也絕不留命。

他當然也知道發動這一次攻擊的是什麼人,隻要他們一出手,雞犬不留,玉石俱焚,不管對方是什麼人都一樣。

就算是他們的父母妻子兄弟都一樣。

為了達到目的,甚至連他們自己都可以犧牲。

慕容深深了解,現在他的生死之間已在刀鋒邊緣。如果還沒有人來救他,刹那之間,血濺七尺,他甚至可以親眼看到鮮血飛濺出去。

是他自己的血,不是別人的。雖然同樣鮮紅,在他自己眼中看來卻是一片死白。

--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救他的那個,會不會及時趕來救他?

他沒有把握,無論誰都沒有把握。可是他確信,隻要那個人還活著,就一定會出現的。

因為他欠他們一條命。

第二章 割頭紅小鬼

01

在昆侖大山那個最隱秘的山坳裏,隱藏在一片灰白色山岩間的那座古老的白石大屋,今天無疑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因為這座平時絕無人蹤往來的大屋,今夜子時前後居然有五個人走了進去。

第一個人的身材高瘦如竹竿,比平常人至少要高兩尺,一個人一生中恐怕都看不到一個像他這麼高的人。

他手裏也拄著一根青竹竿,比他的人又長了四尺,梢頭還帶著幾片青竹葉。

他的衣衫,他手裏的青竹和竹葉,都是碧綠色的,甚至連他的臉都是碧綠色的,就好像戴著一張碧綠色的人皮麵具。

這麼樣一個人,行動應該是非常僵硬的,如果說他的行動如僵屍躍動,也沒有人會覺得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行動竟然十分靈敏,而且柔軟。

--柔軟?行動柔軟是什麼意思?

他的人本來還在二十丈外,可是他的腰輕輕地一擺動,就像是柳絲被風吹了一下,然後,一瞬間,他的人就已到了白石大屋前。

大屋沉寂,如一具自亙古以來就已坐化在這裏的洪荒神獸。

著竹衫的人以手裏的青竹點門前石階,“篤,篤篤篤篤,篤篤”發七聲響,響聲不大,卻似已透石入地,深入地下,再由地下傳出大屋中某一個神秘的通訊中樞。

然後那兩扇巨大的石門就開始緩緩地啟動,滑動了一條線。

一陣風吹過,竹衫人就忽然消失在門後,石門再閉,就好像從未開啟過。

然後第二個人就來了。

第二個人穿一件紅色的紅衫,身材嬌小,體態輕盈,梳兩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手裏還拈著一根梅花,鮮豔蒼翠,就好像剛從枝頭摘下來的一樣。

--現在隻不過是秋天,哪裏來的梅花?

這麼樣一個小姑娘,行動應該非常靈活嬌美的,可是她卻是跳著來,就好像一個僵屍一樣跳著來的,甚至比僵屍還笨拙僵硬。

到了白石大屋前,她身子剛剛躍起,用左手的拇指扣中指,在右手的梅枝上輕輕一彈,梅花上的五朵花瓣就旋轉著飛了出去,飛入大屋,飛入山霧,一轉眼就看不見了。這時她的人也已看不見了。

山間居然有霧,濃霧。

過了片刻,濃霧中又出現了一頂轎子,一頂灰白色的轎子,就像是用紙紮成準備焚化給死人的那種轎子,仿佛是被山風吹上來的。

可是轎子偏偏又有人抬著。隻不過抬轎子的人也像是被風吹上來的。

人與轎都是灰白色的,都好像是紙紮的,都好像已化入霧中,與霧融為了另一種霧。

到了白石大屋前,他們就忽然停頓。

--在半空間停頓。

然後轎子裏就發出了一種鬼哭般的聲音:“我已經找到你們了,你們再也逃不了的,快還我的命來,快還我的命來。”

在那間純白色的簡陋房間裏,那個穿著白棉布長袍看來就像是個異方苦行僧一樣的人,本來正在翻閱著一個卷宗。

這個卷宗無疑也是屬於飛蛾行動的一部分,而且是這次行動中最主要的一部分。

因為卷宗上所標明的隻有兩個字:

飛蛾。

這兩個字代表的是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這次“飛蛾行動”的飛蛾,就是一個釣者的餌。

02

林還恩,男,二十一歲

父,林登。歿。

(注,林登,福建莆田人,少林南宗外家弟子,豪富,有茶山萬頃,與波斯通商,家族均極富,曾遠赴扶桑七年,據傳聞已得“新陰”真傳,歿於一年前,年四十九。)

母,慕容思柳。

(注,慕容一青妹,慕容青城姑。歿。)

姐,林還玉。

(注,與林還恩為孿生姐弟,有絕症,寄養江南慕容府,因自古相傳孿生子女必須隔地隔宅而養。歿。)

以下是林登對他兒子的看法,是從一種非常親密的關係中得到的數據,而且絕對是林登本人親口說出來的。

“還恩聰明,聰明絕頂,三歲時就會寫字,七歲時就能寫一部《金剛經》,我不敢教他學武,太聰明的人總會早死,可是我的江湖朋友有許多高手,他們隻要在我的宅院裏住幾天,還恩就會把他們的武功精髓學去,隻可惜他在我臨死之前忽然……”

以下是慕容思柳對她兒子的看法:

“還恩是個可憐的孩子,因為他從小就是注定要被犧牲的,因為我們家欠慕容家的情,已經決定要用這個孩子報慕容家的恩,不管慕容家有什麼困難,這個孩子都一定會挺身而出。

“慕容家果然有困難了,還恩本來是可以為他們解決的,隻可惜……”

以下是他的姐姐林還玉對他的看法:

“還恩雖然是我嫡親的兄弟,可是我們這一生中見麵的機會並不多,而且很快就要永別了,我相信我們都是善良的人,一生中從未有過惡心和惡行,就算我們前生做錯了事,老天一定要懲罰我們,施諸我身上的酷刑也已足夠了,為什麼還要對他如此殘酷?讓他永遠不能再享受生命的自由?”

以下是和他們家族關係非常密切的江南名醫葉良士對他的診斷:

“全身血絡經脈混亂,機能失去控製,既不能激烈行動,也不能受到刺激,否則必死無救。”

穿白色長袍的苦行僧用一隻手慢慢地掩起了卷宗,他的手也像是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也掩藏在他那件寬大的灰袍裏。

這些數據他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這一次他還是看得非常仔細。

他一向是個非常仔細的人,絕不允許他們做的事發生一點錯誤疏忽。

他對他自己和他屬下的要求非常嚴格,可是這時候卻還是忍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仿佛已經對自己覺得很滿意了。

這時那青竹竿一樣的綠袍人已經像柳條一樣輕拂著走了進來,輕輕地坐入一張寬大的石椅裏,坐下去的姿勢竟讓人聯想到一隻貓。

那個拈紅梅的紅色小鬼也跳了進來,一下子跳入了另一張椅子,卻還是直挺挺地站在椅子上,沒有坐下。

這時看去,“她”卻已完全不像個小女孩,先前惹人憐愛的大辮子也不見了,回到了紅衫白褲的小男孩模樣。

他全身上下的關節竟好像全都是僵硬的,完全不能轉折彎曲。

苦行僧沒有抬頭,也沒有看他們一眼,隻不過冷冷地說:“你不該來,為什麼要來?”

“為什麼我不能來?”

如果還有別人在這屋子裏,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吃一驚。

這句話七個字本身沒有一點讓人吃驚的地方,說這句話的這個人,聲音也完全沒有一點讓人吃驚的地方。

--恐懼、威脅、要挾、尖刺,這些可能會讓人吃驚的聲調,這個聲音裏完全都沒有。

事實上,這個人說話的聲音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好聽得多。不但清脆嬌美,而且還帶著種說不出的甜蜜柔情。

這才是讓人吃驚的。

現在在這個屋子裏的三個人,應該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會是這樣子的,但卻偏偏有。

那個臉色綠如青苔,身材僵若古屍,看來連一點生氣都沒有的綠袍人,竟用這種甜蜜溫柔如蜜的聲音問苦行僧。

“你說我不該來,是不是因為我把不該來的人帶來了?”

“是的。”

“我也知道。”綠袍人的聲音柔如初戀的處女,“如果不是我,紙紮店的那些人,永遠都找不到這裏。”

“是的。”

“也就因為一點,所以我才一定要來。”

“為什麼?”

“我不來,他們怎麼會找到這裏來?他們不來,怎麼會死在這裏?”綠袍人說:“有你在這裏,他們來了,怎麼能活著回去?”

“他們是不是能活著回去,跟我在不在這裏沒有關係。”

“那麼跟誰有關係?”綠袍人問。

“你。”

苦行僧的聲音永遠是沒有感情的,不會因任何情緒而改變,不會因任何事件而激動,非但沒有感情,甚至好像連思想都沒有。

他隻是冷冷淡淡地告訴綠袍人:“他們是不是能活著回去,隻跟你有關係,因為他們是你帶來的。”

這時已是午夜,遠方的夜色就像是一個仙人把一盂水墨,潑在一張末代王孫精心製作的宣紙上,那頂看來仿佛是紙紮的轎子和那兩個抬轎人,仍然懸掛在遠方的夜色中。

懸空掛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一幅吳道子的鬼趣圖,那麼真實,那麼詭異,又那麼的優美。

“是的。”綠袍人的聲音仍然異乎尋常:“他們是我帶來的,當然應該由我打發。”

他站起來了。

他站起來的姿態,就像是一枝花朵忽然從某一個仙境的泥土中長出來了。

--那麼真實,那麼優美,又那麼神秘。

可是他不動時的模樣,還是那麼樣一個人,冷、綠、僵硬。

這個人動和不動的時候,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可是這個人最驚人的地方,遠比這一點還要驚人得多。

人與轎仍在空中。

就算人真是紙紮的,也不可能憑空懸掛在空中的。

就算一片像落葉那麼輕的落葉,也不可能忽然停頓,懸掛在空中。

可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卻的確是這樣子的。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有很多不可能發生的事都發生了。

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居然在一瞬間化為了一團火。

火是從青竹竿上開始燃燒的。

綠衣人的腰一扭,人已到了屋外,將手裏的青竹竿伸向黑暗的夜空。就像是一個綠色的巫魔在向上蒼發出某種邪惡的詛咒。

然後這根本已無生命的竹竿就好像忽然從某種魔力的泉源得到了生命,忽然開始不停地扭曲顫抖,仿佛變成了一條正在地獄中受著煎熬的毒蛇。

然後它就把地獄中的火焰帶來了。

黑暗中忽然有碧綠色的火焰一閃,在青竹竿頭凝成了一道光束。

毒蛇再一扭,光束就如蛇信般吐出,閃電般射向那懸立在夜空中的人與轎。

--於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就在這一瞬間化成了一團火。

火勢燃燒極快,在一瞬間就把半邊天都燒紅了。

--這兩人一轎原來真是紙紮的。可是紙紮的人轎又怎麼會從千百裏外跟蹤一個人飛入這陰森而詭秘的石屋?

--轎子裏如果沒有人,怎麼會發出那種淒厲的嘶喊聲?

燃燒著的火焰忽然由一團變成了一片,分別向五個方向伸展,伸展成五條火柱。

火焰再一變,這五條火柱忽然變成一隻手,一隻巨大的手,從半空中向那綠衣人抓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