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夾帶著風聲,風聲呼嘯如裂帛,火光將綠袍人的臉映成了一種慘厲的墨綠色。

他的人仿佛也將燃燒起來了。

隻要這隻巨大的火手再往下一掏,他的肉體與靈魂俱將被燒成灰,形神皆滅,萬劫不複。

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世界上好像已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止住這隻火手,也沒有什麼人能救得了他。

石屋中,苦行僧的眼中仿佛也有火焰在閃動。

他忽然發現這隻巨大的火手後,竟赫然依附著一條人影。

一條惡鬼般的黑色人影。

這個人的手腳四肢胴體,每一個關節好像都可以隨意向任何一個方向扭曲舞動。

他一直不停地在動,動作之奇秘怪異,已超越了人類能力的極限。

--沒有“人”能超越人類的極限,這個人為什麼能?難道他不是人?

苦行僧冷笑。

他完全明白這個人的武功和來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瞞得住他,這個人也不能。

他知道的事也遠比大多數人都多得多。

他知道波斯王宮裏曾經有一批烏金的絲流入了中土。

這種絲不但有彈力,有韌性,而且刀斧難斷。

武林中有個極聰明的人,得到了這些金絲,就用它創造出一門極怪異的武功。

他自己先把自己用這些金絲吊起來,金絲的另一端有釘鉤,鉤掛住四麵的屋脊牆簷樹木高塔樁柱和任何一個可以依附的地方,他的人就被這無數根金絲吊著。就像是個被人用線操縱的傀儡。

唯一不同的是,操縱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他的人一動,就帶動了金絲,金絲的彈性和韌力,又帶動了他的動作,無數根金絲的力量互相牽製,以舊力激發新力,再以新力帶動舊力,互相循環,生生不息。

--這種力量的奧妙,簡直就像是一種精密而複雜的機器。

這種力量的巨大,也是令人無法想象的,隻有這種力量,才能使一個人發出那種超越的動作。

明白了這一點,你自然也就會明白那頂轎子為什麼能懸空而立了。

--那頂紙紮的轎子和兩個紙人,本來就是懸附在這個人身上的。這個人本來就“坐”在轎子裏。

怪異的動作,激發出可怕的力量,使得他的動作看來更怪異可怕。

那隻巨大的火掌,就是被他所催動操縱,帶著烈火與嘯風,直撲綠衣人。

風火後還有那惡鬼般的人影。

就算綠衣人能避開這團烈火,也避不開這黑色人影的致命一擊。

風聲淒厲,火焰閃動,惡鬼出擊,在這一瞬間,連天地都仿佛變了顏色。

那個穿紅衫的紅色小鬼眼睛裏直發光,全身都已因興奮而緊張起來。

他喜歡看殺人,能夠看到一個人被活活燒死,豈非更好玩。

隻可惜這次他沒看見,但卻看見了一件比火燒活人更好玩的事。

火掌拍下,綠衣人的身子忽然蛇一樣輕輕一個旋轉,身上的綠袍忽然在旋轉中褪落。

--也許並不是袍子從他身上褪落,而是他的身子從袍中滑了出來。

他的身子柔滑如絲。

他的手一揚,長袍已飛起,就像是一片綠色的水雲,阻住了烈火。

水雲反卷,接著又向那惡鬼般的黑色人影飛卷了過去,把烈火也往那人身上卷了過去。

紅色小鬼站在椅子上看著,看得眼珠子都好像要掉了下來。

他眼睛正在看著,並不是半空中那火雲飛卷,倏忽千變,綺麗壯觀無比的景象,也不是那驚心動魄、扭轉生死的一招。

他當然更不會去看遠方的那一輪正在逐漸升起的圓月。

他的眼睛在看著的是一個人,一個剛從一件綠色的長袍中蛻變出來的人。

一個女人。

一個一定要集中人類所有的綺思和幻想,才能幻想出的女人。

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數男人都一定要仰起頭才能看到她的臉。

對男人來說,這種高度雖然是種壓力,但卻又可以滿足男人心裏某種最秘密的欲望和虛榮心。

--一種已接近被虐待的虛榮的欲望。

她的腿很長,非常長,有很多人的高度也許隻能達到她的腰。

她的腰纖細柔軟,但卻充滿彈力。

她的臂是渾圓的,腿也是渾圓的,一種最能激發男人情欲的渾圓。渾圓、修長、結實、飽滿,給人一種隨時要脹破的充足感。

--她是完全赤裸的。

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充滿了彈力,每一根肌肉都在隨著她身體的動作而躍動。

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躍動,甚至可以讓男人們的血管爆裂。

紅小鬼還沒有看到她的胸和她的臉,連她那一頭黑發都沒有看見。

他一直在看著她的腿。

自從他第一眼看見過這雙腿,就再也舍不得把眼睛移開半寸。

直到他聽見苦行僧冷冷地問他:“你這次來,是來幹什麼的?”

這時那惡魔的黑色人影正飛騰在空中,下麵是一片火海。

一片密如蛛網的火焰彙合成的火海。

綠雲反卷,火掌也反卷,他的身子突然收縮,再放鬆,在那間不容發的一刹那間從對手致命反擊中飛彈而起。

--利用烏金絲的特性所造成反彈力,在身子的收縮與放鬆間,彈起了四丈。

這是他的平生絕技。

烈火轉瞬間就會消失,他在這次飛騰中已獲得了新的動力,火焰一滅,他立刻就可以開始搏擊,從一個外人絕對料想不到的部位,用一種別人絕對無法做到的動作,將對方搏殺於一瞬間。

--蛛網般的烏金絲此刻已經糾結成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況,似乎產生的力量也是複雜的,由這種力量催動的動作當然更怪異複雜。

所以他雖然一擊不成,先機並未盡失。

他對自己還是充滿信心,因為他想不到石屋裏還有一個對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人。

烏金絲在黑暗中是看不見的,在閃動的火焰中也看不見。

隻有這個人知道它的確存在,而且知道它在什麼地方。

--苦行僧已經慢慢地從他身後的大櫥裏拿出了一個純鋼的唧筒。

這是他一排十三支唧筒的一個,從筒裏打出去的,是片黃金色的水霧。

水霧穿窗而出,噴在那些雖然看不見卻確實存在的烏金絲上,而且粘了上去。

火雲卷過,雖然燒不著烏金絲,黏附在烏金絲上這千萬顆也不知是油是水的霧珠卻燃燒了起來,化成了一片火海。

占盡機先的黑衣人忽然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一片火海中。

可是他沒有慌,更不亂。

他不怕火,他身上穿的這一身黑色的緊身衣和黑色麵具都可以防火。

他的輕功絕對是第一流,名動天下的楚香帥現在如果還活著,也未必能勝過他。

到了必要時,他還可以解開纏身的絲網,化鶴飛去。

他要走,有誰能追得上?

但是在苦行僧眼中,這個人卻似已經是個死人。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卻冷冷地去問紅小鬼。

“你這次來幹什麼?”

紅小鬼忽然笑了,不但笑,而且跳,而且招手。

這個行動和神情都詭異之極的紅衫小鬼,居然笑著跳著招著手開始唱起了兒歌。

砰、砰、砰,請開門。

你是誰?

我是丁小弟。

你來幹什麼?

我來借小刀。

借小刀幹什麼?

劈竹子。

劈竹子幹什麼?

做蒸籠。

做蒸籠幹什麼?

蒸人頭。

蒸人頭幹什麼?

送給老媽當點心。

他自己問,自己答,唱出了這首兒歌,他唱得高興極了。

苦行僧居然就聽著他唱,等到他唱完再問:“你這次來,不是為了急著要知道這次行動的結果?”

“當然不是。”

“你也不想知道楚留香的生死?”

“我當然想知道,隻不過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麼?”

紅小鬼又笑,又跳,又拍手唱起兒歌!

“飛蛾行動”開始,楚留香就已死。

他不來,早已死。

他來,還是死。

苦行僧的人、麵,和那雙眼睛,又都已隱沒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

“那麼你這次來,還是等著來割頭的?”

“是。”

“現在已經有頭可割,你還不快去?”

“誰的頭?”

“你早已想割的那個頭。”

“那王八蛋的頭現在已經可以去割了?”

“是的。”

紅小鬼嘻嘻一笑,雙臂一振,好像舉起雙手要投降的樣子。

可是他那笑嘻嘻的眼睛裏卻忽然充滿殺機,連一點要投降的樣子都沒有。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紅衫紅褲裏忽然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就好像大塊冰條忽然崩裂的那種聲音。

然後又是“嘩啦啦”一陣響,一大票碎冰碎鐵一樣的東西從他的衣袖褲管裏掉了下來。

苦行僧的麵孔和眼神,雖然都已隱沒在燈光無法照到的地方,但是他臉上驚愕的表情,還是可以想象得出來的。

綠衣女子與黑衣人之戰眼看著隨時都會結束,但是兩人都展盡平生絕技,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招式出擊,扭轉乾坤,而且反置對手於死地。

火中縱躍,空中過招,這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學問,重要的是這個局麵紊亂的搏戰之中,勝負雙方,隨時都可能易位,在這種險惡的狀況之下,唯有冷靜才能生存。

苦行僧當然知道這一點的重要,剛才他是旁觀者,現在,他好像也被推進了漩渦,在麵對生死的這一刻,不變也許就是應付萬變之道。

紅小鬼的兒歌,現在重又回想起來,不禁令人有些發毛,“做蒸籠,蒸人頭,送老媽,當點心……”

綠衣女子、黑衣人、苦行僧,到底哪一個才是他此行真正要下手的對象?

紅衣小鬼的雙手高舉,仍作投降狀,碎冰碎鐵一樣的東西,還在不斷地從衣袖褲腿流下來……

然後這個本來好像全身都已僵硬了的人,就在這一瞬間忽然“活”了。

--原來他的四肢關節,平常一直都是用鐵板夾住的。

所以平時他的行動永遠僵硬如僵屍,連坐都坐不下去。

江湖中的人,根本沒有聽見過江湖中有他這麼樣一個人,能看到他的人,就算還沒有死,也都快死了,就在他看見他的那一瞬間,頭顱已被他割下,提在手裏。

所以知道他這個秘密的人,最多也不會超過十個。

可是每個人大概都想象得到,像這麼樣一個人,如果他自己把用來束縛自己的鐵板掙斷時,他的行動會變得多麼輕巧迅速詭變靈敏?

鐵板碎落,人飛去,在一瞬間就已變成了一個飛躍變幻無方的鬼魅精靈。

飛騰在火海上的黑色人影身體忽然遲鈍了。

他不怕火,可是他怕煙。

燃燒在烏金絲上的火煙,帶著一種很奇怪的氣。

他忽然覺得暈眩。

然後他就看到一條腿從煙火中向他踹了過來,一條修長筆直渾圓結實的腿,赤腳,足踝纖巧,曲線柔美。

腳趾很長,很漂亮。

在某一種情況下,這麼樣一雙女人的腳通常都最能激發男人的情欲。有時候甚至比其他一兩處更主要的部位更要命。

有經驗的男人都明白這一點。

他是個有經驗的男人,殺人有經驗,殺女人這方麵也很有經驗。

可是在這一瞬間,他已經發覺這隻漂亮的腳是真的會要他的命了。

就在這一刹那間,一條鬼魅般的人影,已經橫飛而來,就像是個紅色的小鬼。

割頭的小鬼來了。

大家趕快跑。

如果跑不掉,

頭顱就難保。

割頭小鬼,專割人頭。

在一個人將死的那一瞬間,忽然有一個穿紅衣著紅褲的小孩出現了,拿一把小刀,一把抓住那個人的發髻,一刀割下,提頭就跑,倏忽來去,捷如鬼魅。

這個小孩是誰?

沒人知道。

這個小孩為什麼要割人的頭顱,提著頭顱到哪裏去了?

也沒人知道。

可是,每個人大概都能想象得到,這是件多麼神秘詭譎的事,甚至還帶著一種血腥的浪漫。

最浪漫而傳奇的一點是,如果不是名人的頭,他是絕不會去割的。

如果你不是名人,如果你明知你要死了,如果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這麼樣一個專割人頭的小鬼,就算你帶著八百萬兩黃金,跑去找他,跪在地上求他在你要死的那一天那一時那一刻去割你的頭,他也不會睬你,甚至連你的頭發都不會去碰一碰。

如果你不是名人,你要他來割你的頭,遠比你求他不要來割你的頭還要困難得多。

可是他如果一定要割下你的頭來,他就會時時刻刻在等著。

等著你死。

他跟你絕對沒有仇,既不想殺你,也不想要你死,可是他會等著你死。

如果你萬一不幸死掉了,不管你是怎麼死的,不管你死在哪裏,也不管你是在什麼時候死的,你隻要一死,他就出現了。

隻要他一出現,他那把割頭的小刀就會在你的咽喉間,一刀割下去,絕對會割到你後頸的骨縫裏。一刀就割斷你的頭顱,連刑部大堂裏最有經驗的劊子手都不會算得比他準,然後他提頭就跑,一閃無蹤。

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誰也猜不透他辛辛苦苦地等著割一個死人的頭顱是為了什麼?

隻不過有一件事是每一個隻要有一點幻想力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

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非常秘密的地方,藏著許多人頭,每一個都是名人的頭。

有些人收集名器名畫名瓷名劍,有些人喜歡名人名花名廚名酒。

前者重價值,後者重情趣。

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人,喜歡收集的卻是名人的頭。

幸好這種人隻有一個。

絕代的名花死了,隻不過是個死人而已,曠世的名俠也死了,也一樣是個死人。

死人都是一樣的。

死人的頭也一樣!既無價值,也無情趣。可是對這個人來說,卻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樂趣,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目標。

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割下多少人的頭,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去割一個人的頭時,從來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

他出手時,就在一瞬間,人頭已被割下。

隻有這一次例外。

這一次他在割頭之前,居然先做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去做的事。

任何人都想不到這個割頭小鬼會認為這件事比割頭更重要。

長腿踢出,腿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躍動,別人看得見,她自己也看得見。

她常常把這一類的事當作一種享受。

麵對著一麵特地從波斯王宮裏專船運來的穿衣鏡,看著自己身上肌肉的躍動,這已經是她唯一的享受。

--怎麼又是波斯王宮?為什麼每個人每件事都好像和波斯王宮有點關係?

一個這麼高的女人,這麼美,這麼有魅力,大多數男人隻要一看見她就已崩潰,連碰都不敢碰她,她除了自己給自己一點享受之外,還能要求什麼?

想不到這一次居然有例外的情況發生了。

她從未想到會有一個比矮她一半的男人,居然會像愛死了她一樣抱住她。

更想不到的是,這個男人居然會是割頭小鬼。

割頭小鬼居然沒有先去割頭。

長腿踢出,小鬼飛起,淩空轉折翻身扭曲,忽然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

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好像一個幾天沒奶吃的小鬼頭忽然看到了他的娘一樣。

--並不一定是娘,隻要有奶就是。

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三百年沒見過女人,甚至連一隻母羊都沒見過。

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是個花癡。

長腿踢出,他忽然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大腿上用力咬了一口。

--這個小鬼咬得真重。

奇怪的是,她的臉上連一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連叫都沒有叫。

她隻覺得一陣暈眩,恍恍惚惚的暈眩,就好像在麵對著那麵鏡子一樣。

等到這一陣暈眩過後,穿紅衣的割頭小鬼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了。隻看見夜空中仿佛有一串血花在火光上一閃而沒。

一個穿黑衣的人重重跌在地上,這個人當然已經沒有頭。

這個割頭小鬼提著他的頭藏到哪裏去了?

這個問題仍然無人能夠解答。

毫無疑問的是,在他的收藏中無疑又多了一個武林名人的頭。

03

一個檀香木匣,一點石灰,十七種藥物,一顆人頭被放進去。

木匣上刻著這個人的名字。

在這個地方,像這樣的檀香木匣,到今天為止,已經有一百三十三個。

這個地方在哪裏?當然也沒有人知道。

第三章 狼來格格

01

暈眩已過去,痛苦才來。

有一頭長發的這個女人,從她的綠袍中蛻出後,全身膚色如玉。

白玉。隻有一點沒有變。她的眼睛依舊是碧綠色的。

如貓眼、如翡翠。

她在揉她的腿。對這個詭秘難測的割頭小鬼,現在她總算有一點了解了。

--這個小鬼的牙齒很好,又整齊,又細密,連一顆蛀牙都沒有。

他咬在她腿上的牙印子,就像是一圈排得密密的金剛鑽。

她在摸它。

她的中指極長,極柔,極軟,極美。

她用她中指的指尖輕輕撫摸這圈齒痕時,就宛如一個少女在午夜獨睡未眠時,輕輕撫摸著她秘密情人送給她的一個寶鑽手鐲一樣。

苦行僧一直在看著她,帶著一種非常欣賞的表情看著她。

--這種女孩,這種表情,這麼長的腿,如果有男人能夠看見,誰不欣賞?

隻不過這個男人欣賞的眼色卻是不一樣的,和任何一個其他的男人都不一樣。

他看著她的時候,就好像一匹狼在看著它的羊,一條狐在看著它的兔,一隻貓在看著它的鼠,雖然極欣賞,卻又極殘酷。

遠山外的明月升得更高了。月明,月圓,她向他走了過來。

戴著一個詭秘而可怖的綠色麵具,穿著一身毫無曲線的綠色長袍時,她的每一個動作已經優美如花朵的開放。

現在她卻是完全赤裸的。

她在走動時,她那雙修長結實渾圓的腿在她柔細的腰肢擺動下所產生的那種“動”,如果你沒有親眼看見,那麼你也許在最荒唐綺麗的夢中都夢不到。

就是你想求這麼樣一個夢,而且已經在你最信奉的神祗廟中求了無數次,你也夢不到。

因為就連你的神祗也很可能沒有見過這麼樣的一雙腿。

好長的一雙腿,這麼長,這麼長。這麼渾圓結實,線條這麼柔美,這麼有光澤,這麼長。

--如果你沒有親眼看見過,你永遠不能想象一雙腿的長度為什麼能在別人心目中造成這麼大的誘惑衝擊和震撼。

尤其這雙腿是在一束細腰下。

她的頭發也很長。

現在沒有風,可是她的長發卻好像飛揚在風中一樣。

因為她胴體的擺動,就是一種風的韻律。

風的韻律是自然的。

她的擺動也完全沒有絲毫做作。

--如果不是這麼高的一個女孩,如果她沒有這麼細的腰,這麼長的腿,你就算殺了她,她也不會有這種自然擺動的韻律。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上天對人,並不完全絕對公平的。

她的眼如翡翠貓石,雖然是碧綠色的,卻時常都會因為某種光線的變幻而變為一種無法形容的神秘之色。

她的臉如白玉,臉上的輪廓深刻而明顯,就好像某一位大師刀下的雕像。

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她的氣質。一種冷得要命的氣質。

在剛才那一陣暈眩過後,她立刻恢複了這種氣質,不但冷漠,而且冷酷,不但冷酷,而且冷淡。

--最要命的就是這種冷淡。一種對什麼人什麼事都不關心不在乎的冷淡。

她戴著麵具,穿著長袍,你看她,隨便怎麼樣,她都不在乎。

她完全赤裸了,你看她,她還是不在乎,隨便你怎麼樣看,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把她全身上下都看個沒完沒了,她都一樣不在乎。

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把你當作人。除了她自己之外,誰看她都沒有關係,你要看,你就看,我沒感覺,也不在乎。

你有感覺,你在乎,你就死了。

這位苦行僧暫時當然還不會死的。

這個世界上能夠讓他有感覺的人已經不太多了,能夠讓他在乎的人當然更少,就算還有一兩個,也絕不是這個長腿細腰碧眼的女人。

他帶著一種非常欣賞的表情,用一種非常冷酷的眼神看著她走進這間石屋。

她又坐下。

她又用和剛才同樣優柔的姿態坐入剛才那張寬大的石椅裏。

唯一不同的是,剛才坐下的,是一個綠色的鬼魂,這次坐下的,卻是一個沒有任何男人能抗拒的女人。

--她並沒有忘記她的腿有多麼長,也不願讓別人忘記。

她坐下去時,她的腿已經盤曲成一種非常奇妙的弧度,剛好能讓別人看到她的腿有多麼長,也剛好能讓人看出她這雙腿從足踝到小腿和大腿間的曲線是多麼實在,多麼優美。

刀有弧度,腿也有,名刀、美腿、弦月,皆如是。

苦行僧沒看見。

有時他心中有刀,眼中卻無,有時他眼中有色,心中卻無。

所以他這個人在大多數時候都是看不見的,什麼人什麼事都看不見。就算真看見,也沒看見。

--應該看見的事,他看見了,卻沒看見,這種人是智者。

--連不應該看見的事他看見了也看不見,這種人就是梟雄了。

因為後者更難。

他忽然開始拍手。

甚至在他拍手的時候,也沒有人能看見他的手,就算站在他對麵的人,最多也隻能看見他的手在動,聽見他拍手的聲音。

他常常都會讓你站在他對麵看著他,他沒有蒙麵,也沒有戴手套,可是在一種很奇怪的光線和陰影的變動間,你甚至連他身上的一寸皮膚都看不見。

“你真行,”苦行僧鼓掌:“你真是一個值得我恭維的女人。”

“謝謝。”

“在我還沒有見到過你的時候,我就已經聽說過貴國有一位狼來格格。”

“哦?”

長腿的姑娘嫣然而笑:“難道你也知道狼來格格的意思?”

“我大概知道一點,”苦行僧說:“狼來了,是一個流傳在貴國附近諸國的寓言,是一個告訴人不要說謊的寓言。”

他說:“可是這個寓言,在多年前就已流入了中土。”

“我知道。”

“格格,在我們邊疆一帶,是一種尊稱,它的意思,就是公主。”

苦行僧說:“隻不過狼來格格,還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意思。”

“你說它是什麼意思?”

“在西方某一國的言語中,狼來格絲,就是長腿的意思。”苦行僧說:“狼來格格,就是說一位很會說謊的漂亮長腿公主。”

長腿的公主又笑了:“你知道的事好像真的不少。”

“貴國的王宮裏,有一箱貴重無比的烏金絲失蹤了,多年無消息。”苦行僧說:“波斯的孔雀王朝幾乎也因此而顛覆。”

“這已是許久以前的事。”

“可是最近舊案又重提,所以新接任的王朝大君就派了一位最能幹最聰明,武功最高的貴族高手到中土來追回這批失物。”

“你說的這位高手,就是狼來格格?”

“是的。”

“你認為狼來格格就是我?”

“是的。”

這位漂亮的長腿姑娘笑了。

她看起來的確很像是一位公主,一個女人赤裸著坐在一個男人的麵前,還能夠保持如此優雅的風度,絕不是件容易事。

--隻有兩種女人能做到這一點。

--一個真正的妓女和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換了一個更優雅的姿勢,麵對著這個好像真的無所不知的苦行僧。

她的身上雖然還是完全赤裸的,但卻好像已經穿上了一身看不見的公主冕服。就好像西方寓言中那個騙子為皇帝織造的新衣一樣,隻有真正的智者和梟雄才能看得見。

--一個人穿上一件新衣時,樣子總是會改變的,就算他並沒有穿上那件新衣,可是他的樣子已經改變了,那麼他的心情情緒和處理事情的態度,和真的穿上了一件新衣又有什麼分別?

甚至連她說話的聲調都改變了,變得冷淡而優雅,她問苦行僧:“你還知道什麼?”

“你從波斯來,帶著巨萬珠寶和你自己來。”苦行僧說:“你帶來的那一批珍珠翡翠寶玉珊瑚瑪瑙祖母綠貓兒眼金剛石雖然價值連城,可是最珍貴的當然還是你自己。”

“真的嗎?”

“我知道在極西的西方,有一位大帝,甚至不惜用一個國來換取你的身體。”苦行僧說:“你的大君卻毫不考慮就拒絕了。”

苦行僧說:“可是這一次,他卻命令你,不惜犧牲你的身體,也要達到目的。”

她靜靜地聽著,直到此刻才問:“什麼目的?”

“他要你做到三件事。”

“哪三件事?”

“取回烏金絲,殺割頭小鬼,打聽出楚留香生死下落的消息。”

這位又美麗又會說謊又有一雙長長的腿的長腿姑娘又改變了一個姿勢,雖然同樣優雅高貴,但是已經可以看得出有一點不安了。

“楚留香?”她問苦行僧:“你說的是哪一個楚留香?”

“你說呢?”苦行僧反問:“普天之下,有幾個楚留香?”

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需要回答。

--有些人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因千古以來,這樣的人雖不多,楚留香卻無疑是其中之一。

她又問苦行僧:“你怎麼會認為我這次來和楚留香有關係?”

“因為我知道波斯有一位大君,平生隻有兩樣嗜好,一樣是酒,一樣是輕功,”苦行僧說:“尤其是對輕功,他簡直迷得要死。”

“輕功實在是件讓人著迷的事。”她說:“我知道有很多人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這件事迷住了,甚至在做夢的時候都會夢到自己會輕功,可以像燕子和蝴蝶一樣飛越過很多山嶽河川和屋脊。”

“燕子和蝴蝶都飛不過山嶽的。”

“可是在夢裏它們就可以飛越過去了。”她幽幽地說:“夢裏的世界,永遠是另外一個世界,這一點恐怕是你永遠不會明白的。”

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一個人如果已經把自己完全投入於權力和仇恨中,你怎麼能期望他有夢?

夢想絕不是夢。兩者之間的差別通常都有一段非常值得人們深思的距離。

“一個對輕功這麼著迷的人,最佩服的一個應該是誰?”

這個問題的答案隻有一個:“對輕功著迷的人,最佩服的人當然隻有天下第一輕功。”

練掌的人,並不一定會佩服天下第一名掌;練力的人,最佩服的絕不是天下第一力士。

可是輕功卻是不一樣的。

輕功是一種非常優雅、非常有文化的功夫,而且非常浪漫。

甚至比“劍”更浪漫。

--“劍”比較古典,比較貴族,可是“輕功”一定比較浪漫。

“當今天下,誰的輕功最高?”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隻有一個,在這個時代,被天下武林中人公認為“輕功天下第一”的人大概隻有一個。

這個人的輕功,幾乎已經被渲染成一種神話,甚至有人說他曾經乘風飛越沙漠。

這個人的名字,當然就是:楚留香。

“在酒這方麵,香帥當然也是專家。”

“當然是的。”

“他不但善於品酒,酒量之豪,海內外大概也沒有什麼人能比得上。”

“那倒不見得。”長腿格格淡淡地說:“一個人的酒量有多大,用嘴說沒有用的,一定要喝個明白才能見分曉。”

“這是一定的!”苦行僧的聲音裏仿佛有了笑意:“我也早就聽說過,狼來格格的酒量隨時可以灌倒波斯的十來名武士。”

“一個對十來個是假的。”她說:“一個對六個倒還沒有敗過。”

“那麼楚留香呢?”

“沒有喝過,怎麼知道?”長腿格格說:“隻不過如果有人說香帥能灌倒我,我也不信。”

她忽然又改口:“可是我也相信他的酒量一定是很不錯的。”

“我也相信。”苦行僧說:“酒、輕功、女人,這三件事,如果楚留香自認第二,再也沒有人敢認第一。”

長腿格格雖然不承認,也不能否認,因為這是江湖中人人公認的。

“所以你們現在的這位大君,這一生中最想結交的一個人,就是楚留香。”苦行僧說:“他不惜用盡一切方法,隻為了要請香帥到波斯去作客幾天。”

“後來香帥確實去了,而且和大君結交成非常好的朋友。”

“就因為他們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才會互相關心。”苦行僧說:“所以江湖中傳出楚留香的死訊後,大君才會派你來,探訪香帥的生死之謎。”

“確實是這樣子的。”長腿格格說:“大君一直不相信香帥會死。”

“非但你們的大君不信,我也不信。”

“我知道。”長腿格格說,“就算在我們的國土裏,都有很多人認為楚留香是永遠都不會死的,就算他真的已經死掉了躺在棺材裏,大家也認為棺材裏死的這個絕不是楚留香。”

她還說:“大家甚至還強迫自己相信,楚留香就算死了,也會複活的。隨時都可能複活。”

苦行僧承認這一點。

“隻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是沒有一個人能證明楚留香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更沒有人能證明他死後是不是真的能複活。”他說:“所以你們的大君才會要你來證實這件事。”

長腿格格也承認這一點:“大君的確一直對他很關心。”

“所以你才會來找我。”

“為什麼?”

“因為你知道我也對楚留香的生死很關心,和割頭小鬼之間也有種很好玩的默契。”苦行僧說:“最重要的一點是,你知道隻要你是我的朋友,隻要到了我的地區,我就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到你。”

“我承認你說得對。”長腿格格說:“可是我剛從波斯來,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事?”

“因你有一個關係人。”

“關係人?”長腿格格好像完全不懂這三個字的意思:“關係人是什麼人?”

“關係人的意思,就是說他已經在中土有一種非常重要的人際關係,在江湖中的地位也已經非常重要,可是在暗中,他卻和另一個國家另一個社會,有另外一種神秘而曖昧的關係。”

長腿格格眨眨眼,好像是沒有聽懂的樣子。

--她的眼睛極清澈、極明媚,而且有一種接近翡翠般的顏色,顯得特別珍奇而高貴。

--可是一個女人如果有了她那樣的身材和她那樣的一雙長腿,還有誰會注意到她的眼睛?

苦行僧又解釋。

--他好像真的相信她不懂,所以又解釋,一直等到她完全明白為止,又好像因為他根本不怕等,因為時間已經是他的。

隻有勝者才能擁有時間,對敗者來說,時間永遠是最致命的毒素。

“你透過一個非常重要的關係人,知道了我這個人和你要做的這三件事有多麼重要的關係,”苦行僧說:“最重要的一點當然還不是我,而是我這個組織。”

“組織?”

“是的,組織。”

“什麼組織?”長腿格格問:“組織這兩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苦行僧盯著她看了很久,忽然從桌下某一處秘密的地方拿出了一個卷宗。

一個粉紅色的卷宗。

這個卷宗裏有三個人的資料,三個女人,同樣神秘、同樣美,同樣和這次行動有非常密切的關係。

第一個人就是--

姓名:郎格絲

代號:狼來格格

女,二十五歲,波斯混血,未婚。

父:郎波,來往絲路經商之波斯胡賈,入關三年後即獲暴利,成巨富,據說曾在一年中搜購黃金達兩千七百斤之多。

(注:此批黃金,至今下落不明,亦未見其流出中土。)

母:花鳳來,蘇州人,江南名妓,身材極高,長大白皙,精於內功,有“白布腰帶”之稱,一夕纏頭,非千金不辦。

(注:白布腰帶者,是說她全身柔若無骨,可以像腰帶一樣纏在你身上也。)

--寫這份資料的人,對文學的運用巧配並不十分高明,卻有一種很特別的趣味,可以讓男人看了作會心的微笑。

可是看在這位長腿姑娘的眼裏,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的臉色已發青,但是她還要看下去。

郎格絲三歲時即被其父攜回波斯。

郎波回國後,獻中土珍寶玩物七十二件,為大君喜,得以出入宮廷,郎格絲十一歲時,拜在波斯大君愛妃膝下為義女。

同年,中土華山劍派因門戶之爭而有血戰,三大高手中的“青姑”憤而叛門,攜女徒四人遠赴波斯,亦為大君愛妃所禮聘,入宮為女官。

同年,郎格絲拜青姑為師,習華山劍法,因其四肢長大,反應靈敏,故學劍極快。

(注:郎格絲發育之早,亦非中土少女們所能想象。)

長腿姑娘的臉又紅了。

她不怕赤裸裸地麵對任何一個男人,因為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她發覺自己的隱私被人知道得這麼多的時候,她卻在乎了。

她甚至懷疑,她在鏡子前麵欣賞自己時所做的那種動作,這個男人是不是也知道得非常清楚?而她連這個男人的臉都沒有看到過,甚至連手都沒有看到。

--這個苦行僧的眼色,有時候就像是一麵鏡子。

揭人隱私是個多麼令人痛恨的事,大概是每個人都明白的。

以揭人隱私為手段而求達到自己某種目的的人,是種多麼令人厭惡憎恨的人,大家也應該明白。

郎格絲心裏雖然充滿了痛苦憤恨與羞侮,但她卻還是要看下去。

雖然有關她的資料已到此結束,她還是要看下去。

因為苦行僧告訴她:“下麵這些資料,是另外兩個人的,你大概不願再看下去,因為你既不認得她們,也沒有聽過她們的名字。”

他說:“你一定會覺得,你跟她們這兩個人,根本完全沒有一點關係。”

事實也正是這樣子的。

“可是你一定要看下去,”苦行僧告訴她:“因為這兩個你完全不認得的女人,其實是跟你有關係的。”他甚至還強調:“我可以保證,你永遠都想不到她們和你的關係有多麼密切。”

所以郎格絲一定要看下去,她看到的第一個名字,就是她從未看見過的。

這個人姓蘇,叫蘇佩蓉。

苦行僧的確沒有騙她,因為她的確沒有想到這個叫作蘇佩蓉的女人,竟然就是--

姓名:蘇佩蓉

代號:蘇蘇

女,二十三歲。

父:蘇誠,又名蘇成,又名永誠,又名永成,又名無欺,又名不變,又名一信,江湖人稱“吃虧就是占便宜”的蘇吃虧。

(注:又誠實,又守信,又肯吃虧,是不是一個好人呢?這個人,真是好極了。)

這一點其實是不必注明的,因為這位蘇先生平生根本沒有吃過虧,“吃虧就是占便宜”的意思,隻不過是說別人隻要碰見他就一定會吃虧,別人吃了虧,占便宜的就是他。

在蘇先生這一生中,走遍南北,認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能夠不被他占上點便宜的,恐怕連一個都沒有。

像這麼樣一個人,被他騙到手的女人當然也不少,替他生下蘇佩蓉這個女兒的,卻是其中最特別的一個。

因為這位女士也和他一樣,也是以騙人為業的,被她騙過的男人,絕不會比他少。

這位女士的名字,赫然竟是花鳳來,下麵記載的數據,也和上一份數據完全相同。

郎格絲終於明白苦行僧為什麼一定要她看這份數據了。

--這個本來好像跟她完全沒有關係的女人,居然是她同母異父的姐妹。

另外一個女人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郎格絲不笨,她的四肢雖然發達,頭腦並不遲鈍,她的反應通常都要比別人快一點,她當然已經可以想象得到,這份卷宗裏的第三個女人和她有種什麼樣的關係。

她想的果然不錯,第三個女人果然是:

姓名:李藍袖

代號:袖袖

女,二十一歲。

父:李藍衫,十三歲成秀才,十六歲入舉,“藍衫才子”名動學林,卻與進士無緣,可是十九歲時就已成為武當後起俗家弟子中的第一名劍,“藍衫劍客,劍如南山,采菊東籬,悠然而見。”以那種悠悠然的劍法,在一年中連勝一十九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