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他會說,“別害怕,有我在這裏。”今日卻沒有說出來。也許,我們都知道,誰在也沒有用,命運完全不在我們手中。
刹那間,隻覺得眼睛鼻子發酸,林林種種的往事浮上心頭,許許多多的委屈,許許多多的感傷,漫過心間,一齊找到了出口,洶湧而來。我看著他不說話,他的眼眶紅紅的,有一滴淚緩緩的滑過。他低下頭去,拉起我的手貼在他的臉頰上,我感覺到熱熱的溫度。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指縫淌下來,無法阻擋。
那種感覺,大概就叫做相對無言淚千行。
沉默良久,他抬起頭看著我說,“抱歉,子璿,我有些失態了。”
我搖搖頭,伸出手去幫他擦掉淚水,輕輕的撫摸他的臉,仔細的打量。幾年過去,變化不大,人人都說,人年紀大了,眼睛渾濁,可他的的眼眸,卻好似年輕時候那般清澈,雖趕不上孩童,卻比許許多多人要幹淨動人。除去眼角多了兩條細紋,他還是以前的他。那麼我呢?我已不是從前的我。我的生命,像要凋謝的花朵。
半餉,他又問“小娣是不是——”
沒等到他講完,我已打斷他,迫不及待的說,“是。”講出來的那一刻,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總算可以安心了。
“子璿,你狠心。”他突然這樣說,聲音卻沒有威力,又不像是在打趣,別扭兼滑稽。
“也許吧,我不知怎樣和你講。”
“我都知道了。”聲音悶悶的。
“你知道什麼?”我突然害怕起來,害怕那些秘密曝光。
“那日和惠君見麵之後,我就出差了。一路上都在想,又覺得很多事情一直想不明白,這才又去問小江。”
啊!他竟然都知道!看情形,我和自立的秘密,他也都清楚。
“對不起,本來不應打聽別人的私事——可你的事,已不算做別人的私事。”
“毓辰答應我的沒有做到。”
“不要怪她。是我不肯罷休總想要個答案……”他的聲音低下去。
有敲門聲,他起身去開門,醫生進來問情況,再次交代手術風險以及注意事項。一項一項的說,他聽得格外認真,一遍一遍詢問。
醫生介紹移植過程可能出現的不適,惡心是最常見的副反應,可持續數天、數周、甚至數月。一些藥物可引起嗜睡和輕度的幻覺。化療和放療等預處理會使口腔粘膜變得非常脆弱,常引起潰瘍。有時整個消化道都會受到刺激而疼痛,醫生會幫助您克服疼痛。要積極配合護士進行的口腔護理,加強自我漱口。乏力,移植過程會使病人非常虛弱,簡單的事情也會覺得勞累。外貌的改變…….
這些情況,我從先前翻閱的資料上,從與醫生、病友不時的交談中,已經了解的差不多了。今天醫生再次說起,正好也讓他聽聽,讓他知道,這些可怕的事情,將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出現,讓他知道,我的生命不再美麗。
醫生特地囑咐了很多次,一定要在無菌艙裏呆住,說有好多病人在艙裏都呆不住。讓我千萬要呆住,不要著急出來。再有,抗排異的過程比較長,也比較艱苦。有些人效果不好,出來後也需要長期乃至終生服用抗排異藥物。
我點點頭,表示已經做好準備。醫生退出房去,臨走時,又問了一句,“你的家人今天沒有來?”
“來了來了。”我連忙辯解。
“我是他的家人。”他笑著對醫生說。
醫生掛著一副奇特的表情出去了。
“子璿,讓我照顧你。”他重新坐下來,深情的凝視我。
“你當然可以來常看我。”
“我會來,天天來,哪怕隻能隔著玻璃窗。可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他往前探探身子。
“也許我小命難保。”
“你會好起來。我相信老天會開眼。”一字一句說的很有力。
“事實是,風險不小。先得在無菌艙至少待上一個月,再進普通病房住上一兩個月,也許更久,並且長期服用抗排異藥物,剛才醫生說的你也聽到了。出來的時候,也許連我自己都認不得自己。”
“可我認得。你一直是我心中的最美麗的女孩,至始至終。”他輕撫我的額頭,溫柔地,“子璿,我已失去你一次,這一回,無論如何再也不要把你弄丟掉。”
我笑了。
“我會找袁自立談談。”
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我完全沒有料到,不過,聽到他這樣說,也覺得欣慰。
“展庭,請幫我把窗簾拉開一些。”
一縷陽光照進來,和煦,溫暖,驅趕了秋日裏的微微寒意,又絲毫不灼人,牆外的樹葉正穿上金色外衣,微風陣陣,樹影婆娑。生命裏,不知還能享受多少個這樣的美好時刻?
我起身下床,走到窗戶邊上,倚在牆邊,看著窗外,真想伸出手,擁抱那和煦的陽光。刹那間,我恍然大悟一般,如若失去生命,到哪去享受這樣的愜意時光?到哪裏去和他們計較得失,到哪裏去和他們糾纏?
“子璿。”他喚我。
我回過神來,微笑著,一字一句地講,“保命要緊,請容我出來再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