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他抓過魚、烤過酒、種過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擔;青年時,當過自救隊指導員、征糧組組長、區長,他不畏艱難、奮勇爭先,為理想燃燒;中年時,他是農場副場長、糖廠副廠長,創造了無數奇跡。

滇越鐵路上的蒸汽機車把他帶到了昆明求學,遇見了開闊視野、啟迪一生的導師先驅;在戰場上,他是代號“黑貓”的情報員、神搶手;當時代的列車把他送進衷牢山時,磨煉的是他的身體與意誌,激發出的是他無盡的創造力。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他是褚時健,生於1928年農曆新年第一天,是屬“牛”的龍子。

“少年時的勞作對我以後的人生很有幫助……所以,我從十幾歲時就形成一個概念,從投入到產出,搞商品生產要計算仔細,幹事情要有效益。有經營意識和良好的技術,才能創造出更多的價值。”

有山村,名矣則

“屬牛”的龍:褚時健出生了

蒸汽機車與鐵皮盒子

秉性的養成:堅忍與寬厚

第一個名字的由來:“親俄親共”

無憂的山村小學時光

國變:抗戰爆發

家變:父親被炸傷

夜半烤酒:挑起家庭重擔

家道中落:父親走了

少年農夫:你不想上學了嗎?

褚時健不是一個喜歡憶舊的人,“一直往前走”成為他人生各個時期的行為準則。人生進入80歲之後,同輩人所剩寥寥,當年事漸行漸遠,他的兄弟姐妹逐一離去,褚家到他這一輩,再也沒有能和他回憶當年的人了,故鄉也就淡出了他的視線。隻有談及他一生對山水土地的鍾情或探討他性格特征的成因時,他的眼中才會現出故鄉的山川風貌、父老鄉親……一切恍如昨日,曆曆在目。

有山村,名矣則

原雲南省玉溪市華寧縣祿豐鄉的矣則村是褚時健的故鄉。這裏地處南盤江流域,依山傍水,卻不是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

南盤江是珠江的正源,自古以來就是雲貴通往兩廣的必經水路。據說,公元前135年(漢武帝建元六年),漢武帝派遣唐蒙沿牂牁江通夜郎,說服夜郎侯多同附於漢,在今盤江流域置夜郎縣,後置牂牁郡。《禦批通鑒輯覽》注雲:“古牂牁江即今南盤江。”

村後的那座山高而蒼涼,如紅土高原上常見的峰巒一樣,山脊裸露。南盤江從村前流過,江邊巨石堆積。湍急的水流打在石頭上,激起一串串銀白的“花束”飛散在半空。粗獷蠻荒的山野,桀驁不馴的激流,這個名叫矣則的山村似乎藏著某種張揚而嚴峻的力量。

褚家大院的房屋就在村裏的高台地上。在這個相對貧窮的山村裏,這座青瓦四合院顯得頗有氣派。褚時健的祖父褚發珍當過鄉長和團總,人稱“褚監生”,看來曾捐過功名。褚家不是矣則的原住民,他們在這個江邊山村居住的曆史,到褚發珍時不過兩代。關於家族的來曆,褚時健曾說過:“我們的祖先來自河南,清鹹豐年間因屯墾戍邊來到雲南,不是當地的土著。”

不過,褚發珍的妻子的確是彝族人,她的老家就在南盤江邊彌勒縣的西山上。祖先的族別在雲南並不重要,這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地區,各民族間通婚在很多地方是很常見的事情,通婚也造就了民族血脈的交融,使得漢、彝兩族在長相上頗有幾分桕近。

褚發珍的妻子給他生了三個兒子:老大褚開學,老二褚開科,老三褚開運,另外還有一個女兒。

在褚時健的記憶裏,他的大伯褚開學是個蠻有威儀的鄉紳。褚開學在華寧縣青龍區當過區長,因為家境富裕,後搬離矣則,遷到祿豐村車站住了。二伯褚開科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姑姑招了上門女婿單獨過,也是種地為生。他的父親褚開運則是個不安分的人,常年在外頭跑買賣,主要經營個舊錫礦坑道裏用的原木、煉礦時用的木炭,算是個木材商。他家門外就是滇越鐵路,從各地收來的木材就靠這條鐵路運往個舊。鐵路運輸在現在看來是很平常的營生,可擱在當時的雲南,是需要勇氣和智慧的。

“屬牛”的龍:褚時健出生了

褚時健出生時,他大伯的兒子褚時俊已經五歲,二伯的兒子褚時仁也已經可以滿地瘋跑、撒尿和泥了。褚開運的妻子褚王氏之前已經生過兩個兒子,不想孩子到了兩三歲就不幸夭折了。因此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讓父母既期待又擔憂。

農曆年的大年三十,褚家沒法兒安生過年,褚王氏臨盆了。從褚王氏懷孕開始,褚開運夫婦就離開了老屋,在江邊一處小院裏居住,這麼做據說是為了避開前兩個兒子的夭折造成的陰影。褚開運在兔年和龍年交錨的時候等待了半宿,終於在大年初一天剛蒙蒙亮時,聽到了孩子呱呱墜地時響亮的哭聲。這個趕在龍年頭上出生的孩子,是個又黑又胖的大小子。從老屋趕來看望的爺爺奶奶高興得合不攏嘴,給孫子起了個小名叫“石柱”。

關於出生日期,筆者曾多次向褚時健本人求證,因為他的履曆表上寫的是1928年3月1日。褚時健的解釋是,出生時辰講的是農曆,他一直沒搞清對應的是公曆的哪一天,參加革命隊伍時就隨便填了3月1日。日後有人查了萬年曆和褚家的家譜,確定這一天是公曆1928年1月23日。其實在褚時健看來,出生日期沒那麼重要。他作為一個企業家光芒四射的時候,有人就用“龍”這個屬相說事兒;可當他出了事兒之後,又有人用這個生日說事兒,他聽到種種議論,淡然處之。他曾經問過筆者:“你相信這些嗎?我不大信,我是個唯物主義者。”在85歲生日時,褚時健選擇和80歲的老伴一起過生日。他在生日聚會上高聲說:“我和老伴,我們兩個都是屬牛的,一輩子都要勞動,一輩子都離不開土地。”實際上,褚時健屬大龍,馬靜芬則屬雞。

說起矣則,褚時健感慨:“我們這個村不是個大村子,當時隻有十來戶,就是到現在,也隻有三四十戶,從來都不昌盛。有山有水,土地卻不多,村裏有幾百畝山地,水上不去,還是靠天吃飯,窮得很。我這些年有條件了,每年都要給村裏十多萬元,一直在幫他們。現在我們村有個不錯的村委會主任,大家信任他,連任四屆。他有心要改變矣則的麵貌,我也有這個心意。我出了300多萬元,幫他們修水管,引水上山,改變了土地缺水的狀況,大家的日子好過了一些。現在雲南省在搞‘最美鄉村’,我也在想辦法。我和村主任商量,全村39戶人家,全部蓋新房沒有這個能力,能不能把老屋改造一下,土牆變磚牆,老屋架還可以用,房梁還是重新搞。我離開故鄉都70年了,矣則還是窮,不變怎麼行?”

滇越鐵路從褚家老屋後通過。

褚時健那時還被人喚作石柱。他和父親長得像,膚色黝黑,濃眉下那雙眼睛也是又亮又黑。石柱每天都伴著江水的嘩嘩聲入睡,隨著火車的汽笛聲醒來。這兩樣東西陪伴著矣則這個小小的村落,也豐富了小石柱天真的童年。

石柱三歲那年,弟弟褚時候出生了。1934年,家裏又添了人口,這次是個女兒。不久,褚王氏又生了一個兒子。褚開運有了一個六口之家。

守著一條江,江水就成了石柱最初的玩伴。在他的記憶裏,從來沒有人教他遊泳,江水就是他的老師,三四歲時,他已經和村裏的小夥伴在江水裏玩耍了。到了五六歲時,他能獨自在江水中上下翻騰,像魚一般自由自在。玩累了爬上岸,趴在江邊的大石頭上曬太陽。河穀裏的太陽又毒又辣,背上的皮曬爆了一層又一層。陽光的顏色就這樣一點點滲進了他的皮膚,讓他的膚色在黝黑裏透出了光亮。他後來回憶:“我們上麵那一代,我大伯父黑,但他的兒子不黑;我像父親,但我比他黑;伯父家的兩個兒子和我一起玩,就這樣一年一年地曬,曬得一年比一年黑。可以說,全村就數我們三兄弟最黑了。”與水為伴,石柱學會了另一項本事——抓魚。起先是抓江邊石縫裏的小魚,然後是巴掌長的魚,再後來收獲的就是遊動在江中的尺把長的大魚。抓魚的方法也層出不窮,用手摸、用腳探、用樹枝做的矛叉。到了六七歲時,石柱在水下摸魚的本事就在小村裏出了名。一直到幾十年後,家鄉的老者回憶起來,仍覺得石柱摸魚的本事,哪怕是六七十年後,也沒人能比得上。石柱摸到的魚到底有多少,他自己沒稱過,但母親知道。母親從不擔心兒子在水中的安全,她的兒子從小就沒給家裏添過麻煩,是個少見的“做事有譜氣”的孩子。一直到做魚需要的油和作料都沒有了,她才對兒子說:“你不要再拿魚了,沒有油,咯是千吃呷(你不要再抓魚了,沒有油,隻能幹吃了)。”對母親這種分不出是褒獎還是批評的話,石柱聽了隻是笑笑,抓魚對他來說實在是一件樂事,他忍不住。多年以後,他被發配在紅光勞改農場,抓魚這項技能幫他和家人度過了難挨的饑荒。

蒸汽機車與鐵皮盒子

陪伴他童年的另一個玩伴,就是那條滇越鐵路。鐵路不光是父親掙錢養家需要的交通渠道,也是開啟他懵懂心智的老師。

“這條鐵路對我的影響太大了,我對工業產品的最初印象、對外麵世界的認識,想來都和它有關係。我們村按說屬於華寧縣,但我的中學就是坐火車到昆明去上的,應該說,我們那個時候對昆明還更熟悉些,這都是因為鐵路。”

這條從雲南省會昆明開往越南海防的鐵路,修建於20世紀初。當時英法兩國為爭奪殖民地在東南亞明爭暗鬥,雲南與越、老、緬三國交界,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加之雲南資源豐富,交通閉塞,在雲南修建一條陸路通道,有著政治和經濟的雙重意義。1898年,法國公使呂班照會清政府,以幹涉歸還遼東半島有功為由,要求清政府允許法國自越南邊界至雲南省會修築鐵路。那時,清政府麵臨內憂外患,很難對列強提出的要求說“不”,隻能在照會上答複“可允照辦”,於是法國取得了滇越鐵路的修築權。

1901年,滇越鐵路的越南段從海防經河內到老街的389千米路段開始修建。1903年,從河口沿南溪河北上,經碧色寨、開遠、宜良、呈貢至昆明的466千米雲南段也開始施工,整個工期曆時七年。人們用“一顆道釘一滴血,一根枕木一條命”這樣的話,來形容這條鐵路修造的艱辛程度,就連當時的雲南地方官員都說“此路實吾國血肉所造成矣”。1910年,滇越鐵路全線通車。當時的西方媒體將它與1859年開鑿的蘇伊士運河、1914年通航的巴拿馬運河並稱為“世界三大工程奇跡”。

1910年(清宣統二年)3月31日,一輛黑色的蒸汽機車徐徐開進了昆明,車頭上插著鮮豔的法國三色旗。據說,當這種鋼鐵動物轟隆隆駛進火車站時,圍觀的百姓充滿了好奇與不安,膽小的人被汽笛聲嚇得四處逃散。雲貴總督李經羲有這樣的詩句:“耳畔才聞汽笛鳴,列車已出千裏路。”可見西方工業革命的成果帶給雲南人民的震撼。百年之後客觀來看,滇越鐵路把一個閉塞的中國內陸省份一下子拉到大海邊,鐵路的建成讓雲南人領略了現代物質文明,同時也促進了先進文化的傳播,催生了社會觀念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