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來接褚時健的玉溪卷煙廠員工,動作麻利,一會兒就把褚時健一家人的家當全部裝上車了。其實,這些家當少得可憐:除了一隻大箱子,幾乎就沒什麼了,更別提什麼家具了。在褚時健和馬靜芬的指揮下,工人們把褚時健臨時做的木箱,甚至柴火都搬上了車。這也讓人大惑不解:“褚廠長,這些就不用裝了吧?這種木箱我們那兒多的是。”褚時健隻好告訴他們:“這些東西以後都用得上,可以拿來做家具、做大沙發嘛。”好嘛!這輛載重五噸的大卡車也算裝得滿滿當當了。
戛灑糖廠的職工得知褚時健今天就要離開,自動站成一排,和褚時健握手告別。很多職工眼裏噙著淚,其中一位職工拉著去接褚時健的玉溪卷煙廠員工的手說:“褚廠長是我們的福氣,這下子,你們把我們的福氣也接走了。”
這輛載著褚時健一家三口和滿車柴火的大卡車,經過五個多小時的顛簸後,離開了哀牢山,駛入玉溪。
到達玉溪卷煙廠時,已近日落時分了,抬頭能看到美麗的晚霞,但低頭從車窗看出去,卻是另一番景致:破舊而雜亂的房屋,坑窪不平的路麵,T人們呆滯無神的眼睛和灰暗的身影。廠區大部分房屋是用土坯建的,因為年久失修,放眼望去一片蕭條景象。
卡車開到一排磚砌平房前停了下來,司機指著其中的一間對褚時健說:“就是這一間。”
這是一間14平方米的房屋,裏麵隻有兩張高低床和一張舊桌子。褚時健一邊樂嗬嗬地往房間搬東西,一邊吩咐褚一斌:“一斌,你和我睡上鋪,你媽和你姐姐睡下鋪。”馬靜芬則充滿了憤怒:“他們在故意收拾我們!”
第二天,玉溪卷煙廠負責分配房屋的人重新給他們分配了一間28平方米的房間,總算可以把它分成兩個房間了。
話說回來,當時整個玉溪卷煙廠的生活條件都很差。普通員工一間土坯房隔成兩間,兩個人或兩家人住,職工們經常開玩笑說:“這邊的孩子撒尿,就衝在那邊的床上了。”裏麵這家的通道要從外麵這家中間過,拿草席隔著,有時候外麵這家的男人出差了,難免生出很多尷尬事。有幾個住外麵的幹脆把通道給堵死了,裏麵那家隻好從後麵另外挖個門、搭個橋繞出去。房簷上下還有很多雞窩,這些雞窩在褚時健站穩腳跟後,被馬靜芬用棍棒給取消了。
而最奇特的現象是,每個職工上下班都提著一隻瓦罐。褚時健後來得知,這些職工實在窮得買不起保溫水壺,隻能在下班的時候,用瓦罐接一罐熱水帶回家。
褚時健剛就任,就挨家挨戶登門拜訪工人。當他走進一位老工人的家時,發現祖孫三代都擠在一間不足18平方米的房子裏,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而當時全廠有1/3的職工都處於這樣的困難狀態。
“玉煙”印象:政治高亢,情緒低落
雲南煙草種植和生產的曆史並不長,在辛亥革命前後從美國引種進中國。1922年,在唐繼堯的支持下,雲南省第一家卷煙廠——昆明亞細亞卷煙廠建成,生產一種以“999”為牌號的香煙,為了紀念雲南響應辛亥革命而發動的“重九起義”。1949年,將“999”改名為“大重九”。
19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傳奇的植物學家蔡希陶從美國引進了革命性的煙葉品種“大金元”,成規模的煙草種植就從這個時候開始。由於雲南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種出的煙葉色澤黃潤、味道醇厚,20世紀30年代,“雲煙”的名聲就傳遍了中國,而玉溪則有了“雲煙之鄉”的美譽。
不過,玉溪卷煙廠的曆史是從1956年玉溪煙葉複烤廠開始的。1959年,國家輕工部進行工業布局調整。從一家名叫“華美”的上海私人卷煙廠調來30台“永進”“新中國”卷煙機到玉溪煙葉複烤廠,一同前來的還有36名上海師傅。為了盡快生產出卷煙,很多工序都是手工進行。它最早生產一種叫“人民公社”的香煙,但似乎不那麼受歡迎,此外還生產了“紅梅”“翡翠”“恭賀新禧”等。後來名滿全中國的“紅塔山”,名字源自“大躍進”時期被人們刷成了紅色的元代古塔,古塔所在的那座小山原本叫白塔山。1959年正值新中國的國慶10周年,為給10周年獻禮,“紅塔山”香煙誕生了,當年生產了80箱。玉溪卷煙廠還精挑細選了一箱“紅塔山”,在上麵寫上“送給毛主席”,托人送往中南海。
褚時健來玉溪卷煙廠前,玉溪卷煙廠的卷煙機器已有68台,但都是國外早已淘汰的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產品。
這個煙廠當時的情況是,政治高亢、情緒低落。人們的狀態也是如此,口號叫得很響,但精神萎靡不振。褚時健的記憶是:生產環境很差,機器響、溫度高、煙灰嗆,工人上班渾身汗,下班一身灰。
1969年師範畢業進入玉溪卷煙廠的邱建康,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從普通的體力工幹起,在褚時健進入玉溪卷煙廠的時候,已經晉升為技術員。那時候,一個車間隻有一個技術員。雖然入廠10年,但是,邱建康從來不認為自己可以改變什麼,也沒有感受到有什麼改變。反正天天上班、下班、幹活兒,沒有什麼低效率、高效率之說,工人們把那些製好的煙絲入庫,天天就千這個。在他看來,一年又一年,什麼也沒有變,什麼都不會變,好像就隻能是這樣了。
褚時健來到煙廠後,工人和家屬找他說情最多的事情,不是請他安排工作,而是請他手下留情,放他們到其他單位去,其中不乏他的老同學和老領導。他的一位同學找到他,請他同意放他兒子到物資局去,因為他擔心兒子找不到對象。褚時健對這位同學說,要相信煙廠會好起來,但同學哪裏聽得進去,最後,褚時健隻好放人了事。
因為太窮,廠裏有三十多個職工找不著對象,姑娘們都不願意嫁給這裏的職工。像邱建康那樣的技術員,月工資也就28塊,一般職工就更低了。這些沒找到對象的老職工中,還包括後來升任雲南省委書記的普朝柱的侄子。後來,褚時健打聽到,當年國家在西雙版納建橡膠廠,為了解決男女平衡問題,特地從玉溪招了大批女工到西雙版納去。但這些女工不願留在當地,一直不肯結婚。褚時健讓煙廠工會別出心裁地組織了幾次“聯誼會”,並對那些姑娘以各種條件相誘,這些老職工才一個個地解決了婚姻問題。
玉溪卷煙廠在1978年完成的生產指標是27.5萬箱,利潤完成9000多萬元,其中可支配利潤145萬元,“紅梅”占了這27萬多箱的大頭兒,“紅塔山”隻有4000多箱。當時最大的問題是煙賣不出去,退貨嚴重。1979年玉溪卷煙廠的總產量是30萬箱,卻有6萬箱積壓在倉庫裏。玉溪卷煙廠有個電影院,星期六晚上大家都希望能看看電影,但退回來的煙實在太多了,隻好把電影院也當作倉庫用。
和西方企業的董事長、CEO不同,中國國有企業是由共產黨來領導的,企業決策的核心人員都是共產黨員,並由他們構成“集體領導班子”。褚時健進玉溪卷煙廠時,領導班子共有12名成員,稱為“黨委委員”,加上他一共13名。這13名成員裏,有兩名是老幹部,屬於以前跟共產黨打天下的功臣,另外10人全是“文革”造反派起家的。有趣的是,這10名成員中,長期在玉溪卷煙廠武鬥的兩派——“炮派”和“八派”又備占5名。由於兩派勢均力敵,上邊的領導也知道其中厲害,任命領導時就“一碗水端平”了。
褚時健發現,開黨委會時,無論什麼樣的方案和議題,也無論是正確還是錯誤,至少總有5人支持或反對。很多問題議而難決,有時候開會,從早開到晚,甚至開到深夜,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而且,不僅在領導層中存在著這種情況,下層也一樣彌漫著這種鬥爭氛圍。
“見麵禮”:派係的明爭暗鬥
玉溪卷煙廠給褚時健的“見麵禮”有點兒尷尬。
1980年初,也就是褚時健剛來玉溪卷煙廠不久,雲南省有關部門組織了一次香煙評吸會。這次評吸會由專家對香煙的品質、味道進行現場品吸、評論,再由相關部門根據抽查結果指出存在的問題。評吸會,往往成為糖煙酒公司的訂貨風向標。
“辣!苦!嗆!”這是專家們對“紅梅”煙的一致評價,這些專家不願意多吸一口,就給它定調了。在主持人宣讀抽查“紅梅”過程中發現的問題的時候,台下不時發出哄笑,這些問題包括:一包煙隻有18或19支,而且竟然不是少數,有的一條煙中隻有9包煙……
“紅梅紅梅,先紅後黴。”這句市場對“紅梅”的流行評語,也夾雜在評吸會的哄笑聲中。
因為憑手抓,工人們又都不大用心,差錯率自然高,因而這種一包煙十八九支的情況很正常。而包裝更是糟透了,用來做煙箱的紙又薄又差,人們稱之為“馬糞紙”,很多時候,煙還沒送到零售店就散架了。
褚時健硬著頭皮站起來,請主持人別念了,給他留點兒麵子。“我聽懂了,情況很老火。我們回去整頓,產品質量一定會提高,等專家們下次來的時候,我們的情況一定會好得多。”
褚時健帶著沉重的思索離開,他下決心一定要整頓這家煙廠。而作為整頓工作的第一步,他又恢複了抽煙。二十年前,他被劃為“右派”時,工資從每月90多塊驟降為每月20多塊,為此他不得不戒了煙。現在,他需要用自己的舌頭來幫助他辨別哪些香煙的品質是優良的、令人舒服的,哪些香煙的品質是惡劣的、讓人不快的。
到底是怎麼生產出一包煙隻有十八九支、一條煙隻有9包的?褚時健要求增加抽查頻率,並按比率定下製度,每千包(條)應該有多少必須抽查。
他認為,之所以會出現這些低級問題,主要是人的責任心問題,他要求各車間根據實際情況建立和完善不同形式的責任製。
褚時健還定下一項製度,發黴的煙葉一律不得進入生產環節,對入廠的煙葉全部進行複烤,包裝重新選紙,設備進行一次徹底的大檢修。
接下來,褚時健決定在玉溪卷煙廠上濾嘴煙。之前昆明煙廠已經開始生產這種看起來挺時髦、賣價不錯的香煙,市場反響非常不錯。工作剛布置下去,濾嘴車間的車間主任就找上來了。原來,不知誰造謠說濾嘴棒的金粉有毒,車間主任調了一個“炮派”的成員到這個崗位,但他死活不去,要求調一個“八派”的去。車間主任隻好來找褚時健。
“他們說怕金粉,不去上班。”
“怕金粉?別的人去也有金粉。他不去你不要強迫他去,月底算工資你按崗位算,他沒到崗位,不要給他算工資。”
褚時健知道玉溪卷煙廠“炮派”的頭子是誰,就是煙廠黨委成員楊副廠長。車間主任走後,褚時健找來楊副廠長直接說:“老楊,招呼好你的弟兄們,你鬧了我最先收拾你,如果你支持他們鬧,你就沒有好下場。”
如此單刀直入。
威風八麵的“炮派”頭子,從來都是廠長、書記要用甜言蜜語拉攏的對象,哪裏受過這般奇恥大辱。楊副廠長跑到玉溪地委找他們“炮派”的頭頭兒去告狀,控訴褚時健的獨斷專行。沒料到,這個領導聽完後當場翻臉,沒有像以前給他撐腰的樣子,並讓他趕緊乖乖回去上班。楊副廠長灰溜溜地跑回來,隻好對那些“造反派”兄弟說:“不能鬧了,這回來硬的啦,快點兒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