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拉薩的星光,朦朧如夢中的江南。
燈光仿佛已遙遠如江南,人在燈下的風鈴下,少婦依舊張著那如夢的眼睛凝視著遙遠的地方。
她的夢是否在遠方,或是遠方有著她思念的人兒?
拉薩晚上雖然也寒冷,夜風卻不像邊城那麼刺骨,甚至還帶著拉薩健壯男兒的熱情。
晚風吹過了“風鈴”外的那株古老的鬆樹,也吹響了屋簷下的風鈴。
清脆的風鈴聲,在如此的夜晚聽來,更增加了浪子思家的鄉愁和遊子的惆悵與悲傷。
——星光比家鄉更遠,可是星光看得見,家鄉呢?
幾個小孩坐在一桌,每個人都放懷大吃著,在他們這種年紀,根本還不懂得家的真諦,他們隻要有得吃有得玩有得睡,那麼就算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
葉開也曾有過這種年紀的時候,可是他在這種年紀時已懂得家的珍貴了。
人為什麼都在失去後,才知道家的好處?
少婦在看著遠方,葉開在看著少婦,蘇明明注視著葉開,金魚早已和小華他們“和”在一起了。
少婦的眸子如夢,葉開的眼睛如某種精製的觀察儀器,蘇明明的眼睛則早已如星光般朦朧了。
“想不想聽個故事?”蘇明明忽然輕聲說。
“故事?”葉開回過神,回望著蘇明明:“什麼故事?”
“她的故事。”蘇明明將視線移向風鈴下的少婦。
“想。”
“請跟我來!”
要講“她”的故事,當然不好意思當著“她”的麵說,所以蘇明明就帶葉開到了一處飛泉旁。
今夜拉薩有星也有月。
江南呢?
星光朦朧,月色明亮,將那傾瀉而下的飛泉映成一條銀色的長帶。
泉水旁有個很大的岩石,蘇明明就坐在上麵,葉開當然也坐在上麵,坐在蘇明明的旁邊岩石上。
月色如此的亮,風景如此的美,泉水聲如此的柔細,大地如此的安詳,如果他們是一對情侶的話,那該是多麼浪漫的一幅畫。
“她的名字叫娜娃。”蘇明明柔聲地說。
葉開當然知道“她”就是指風鈴下的少婦:“娜娃?”
蘇明明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悲傷:“如果你要了解娜娃這個人,就一定要先聽一個故事才行。”
她說的是個悲傷的故事。
娜娃是個女人,是千百年前,生長在聖母之水峰北麓,古代的廓爾喀族中的一個偉大而聖潔的女人。
在凶惡歹毒強悍無恥的尼古族人圍攻廓爾喀部落時,她的族人被擊敗了,她的愛人被俘了,她也被尼古族的酋長活捉了。
尼古族的標誌是“紅”,帶著血腥的“紅”,他們喜歡腥紅和血汙。
他們的酋長想奸汙娜娃,她抵死不從。
於是酋長威脅要殺她的愛人。
於是娜娃隻有……
她忍受,因為她要複仇。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她終於等到機會,救了同族和被俘的愛人。
她自己也不得不犧牲。
等到她的愛人帶領同族複仇大軍攻入尼古族尊酋長的大帳營下時,她已化作芳魂。
是芳魂,也是忠魂。
她手裏還緊握著她在臨死前寫給她情人“果敢”的一首情曲。
是情曲,也是史詩。
請拾得這支歌曲的人,
妥交給我那住在杜溪下的果敢。
我愛的果敢,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要生存,就該警惕,
時刻警惕,永遠記住,記住那些喜歡汙腥血紅的人。
他們是好殺的。
你遇到他們,也不必留情,
你要將他們趕入窮海、趕入荒塞,重建你美麗的故國田園。
故國雖已沉淪,
田園雖已荒蕪,
可是隻要你勤勉努力,我們的故國必將複興,田園必將重建。
她的情人沒有辜負她,她的族人也沒有辜負她。
她的故國已複興,田園已重建。
她的白骨和她的詩,都已被葬在為她而建的娜娃寺白塔下,永遠受人尊敬崇拜。
這不是個壯烈的故事。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
二
葉開沒有流淚,一個人如果胸中已有熱血沸騰,怎麼會流淚?不過他還是不能不問。
“她的白骨既然已埋在白塔下,你所說的這個娜娃又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娜娃雖然沒有那些血腥的惡漢在壓榨她的族人”,蘇明明的聲音中有了一絲哀愁,“但是卻有個仿佛血腥惡漢的東西在壓榨著她和她的愛人。”
“什麼東西?”
“成名。”蘇明明說:“她的愛人離開她,是因為要他成名。”
“她的愛人離開她是因為要到江湖中去闖名號?”葉開說。
“是的。”蘇明明的聲音如飛泉聲般夢幻:“所以她就被關在‘名利的酋長’的帳篷裏,忍受寂寞孤獨,忍受著歲月的侵襲,等著她的愛人有朝一日回來救她。”
“多久了?”葉開問:“她和寂寞為伍已有多久了?”
“三年。”蘇明明說:“風鈴在那株古鬆樹下已有三年了。”
“她的愛人叫什麼名字?”
“阿七。”蘇明明說。
“阿七?”
葉開的腦海裏突然閃出一個人的影子,一個手拿著一把彎如月的彎刀的年輕人。
“彎刀阿七。”葉開喃喃地說:“會是他?”
“你在說什麼?”
“沒有。”葉開顯然不想讓她知道彎刀阿七這個人,所以他馬上又問:“那麼她知不知道阿七在江湖上是否闖出名堂了?”
“她曾經告訴過我,就算阿七在江湖上有了名,他還是不會回來的。”蘇明明說;“因為他有了名後,也就有了無奈。”
“這倒是真的。”葉開笑了,“身在江糊,身不由己,有了名之後,往往都也會有些無可奈何的事。”
“一個人出了名,往往會再有另一個想出名的人來找你決鬥,然後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直到你敗了。”蘇明明說:“在江湖上敗就是死。”
蘇明明頓了一下,又緩緩地說:“所以娜娃又說,阿七如果回來,一定是他死的時候到了。”
“她既然知道結果是這樣,為什麼還要等下去?”葉開說。
“因為她癡於情。”蘇明明的聲音又有了淡淡的傷感:“明知道結果是這樣,她還是要等下去,一個癡於情的人,就好像癡於劍的人一樣,明知道結果是死於另一癡於劍的人,他還是一樣。”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說這句話的人,還真他媽的了解江湖人。
月色灑在泉溪上,碧波蕩漾,就仿佛溪水裏也有無數顆星辰在眨眼。
月光下,蘇明明那雙有著淡淡哀愁,濃濃寂寞的眸子在盯著葉開。
“你呢?你是不是也在等著那永無休止的決鬥?”蘇明明問:“你為什麼不退出江湖是非呢?”
葉開沒有看她,他的目光透過粼粼水波而落在泉水深處。
“縱然人退出江湖,但名仍在江湖。”葉開苦笑:“想出名的人一樣會找到你,縱然你的人在天之涯海之角,在虛無的飄渺間,你一樣無安寧的日子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