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網恢恢(1 / 3)

01

雨是冷的,雨絲很細。

又細又長的雨絲,飄在院子裏的梧桐上,纏住了梧桐的葉子,也纏住了人心裏的愁緒。

龍五已穿過長廊,卻沒有走出去,他也不喜歡淋雨的。

柳長街已到了他身後。

他知道,卻沒有開口,柳長街也沒有。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長廊盡頭,看著院子裏的冷雨梧桐,也不知過了多久--

“胡力的確是個狠心人。”龍五忽然長長歎息,“不但對別人狠心,對自己也一樣。”

柳長街淡淡道:“這也許是因為他自知已無路可走。”

龍五道:“就因為他已無路可走,所以你才放過他?”

柳長街道:“我也是個狠心人。”

龍五道:“你不是。”

柳長街在笑,並不是很愉快的那種笑。

龍五回過頭,看著他,道:“你至少還是讓他保全自己的名聲。”

柳長街道:“那隻因他的名聲並不是偷來的,他以前辛苦奮鬥過。”

龍五道:“我看得出。”

柳長街道:“何況,我和他私人間並沒有仇恨,我並不想毀了他這個人。”

龍五道:“可是你也並沒有逼他去歸案,你甚至沒有要他把贓物交出來。”

柳長街道:“我沒有,我也不必。”

龍五道:“不必?”

柳長街道:“他是個聰明人,用不著我逼他,他自己也該給我個答複的。”

龍五道:“所以你還在這裏等,等他自己來解決這件事。”

柳長街承認。

龍五道:“所以這案子到現在還沒有結束。”

柳長街道:“還沒有。”

龍五沉吟著,忽然又問道:“他若肯把贓物交出來,若是肯自己解決所有的問題,這案子是不是就已算結束?”

柳長街道:“也不能。”

龍五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

龍五轉過頭,遙望著遠方的陰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不能放過秋橫波?”

柳長街道:“不能。”

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慢慢地接著道:“公理和法律,絕不能被任何人破壞,無論是誰犯了罪,都一定要受懲罰。”

龍五又霍然回頭,盯著他,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一定要追究這件事?”

柳長街沉默著,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為的至少不是我自己。”

“你為的是誰?”龍五再問一遍,“你究竟是什麼人?”

柳長街閉上了嘴。

龍五道:“你當然並不是你自己說的那種人,你並不想出賣自己,也絕不肯出賣自己。”

柳長街沒有否認。

龍五道:“可是我跟胡力都調查過你的來曆,我們居然都沒有查出你是在說謊。”

柳長街道:“所以你想不通?”

龍五道:“實在想不通。”

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遇著想不通的事,隻有一個法子對付。”

龍五道:“什麼法子?”

柳長街道:“想不通就不去想,至少暫時不去想它。”

龍五道:“以後呢?”

柳長街道:“無論什麼秘密,都遲早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隻要你有耐心,遲早總會知道的。”

龍五也閉上了嘴。

他也許不能不想,可是他至少可以不問。

雨若簾織,暮色漸深。

長廊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一個人手裏提著盞紙燈籠,從陰暗的長廊另一端慢慢地走過來。

燈光照著他滿頭白發,也照著他的臉,正是胡力那忠實的老家人。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他早已學會將悲痛隱藏在心裏。

“兩位還沒有走?”

“還沒有。”

老家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兩位當然不會走的,可是老爺子卻已走了!”

“他走了?”

老家人凝視著廊外的雨腳,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實在也想不到他老人家會忽然一病不起。”

“他是病死的?”

老家人點點頭,道:“他的風濕早已入骨,早已是個廢人,能拖到今天,已經很不容易。”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可是眼睛裏卻已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為胡力悲傷,還是在向柳長街乞憐懇求,求他不要說出那老人的秘密。

柳長街看看他,終於也點了點頭,歎道:“不錯,他一定是病死,我早已看出他病得很重。”

老家人目中又露出種說不出的感激之色,忽然長歎,道:“謝謝你,你實在是個好人,老爺子並沒有看錯你。”

他歎息著,慢慢地從柳長街麵前走過,走出長廊。

柳長街忍不住問:“你要到哪裏去?”

“去替老爺子報喪。”

“到哪裏去報喪?”

“到秋夫人那裏去。”老家人的聲音裏,忽然又充滿了怨恨,“若不是她,老爺子也許不會病得那麼重,現在老爺子既然已走了,我當然一定要讓她知道。”

柳長街眼睛裏發出了光,又問道:“難道她還會到這裏來吊祭?”

“她一定會來的,”老家人一字字道,“她不能不來。”

廊外的雨更密了。

老家人慢慢地走出去,手裏提著的燈籠,很快就被雨打濕、打滅。

但他卻仿佛完全沒有感覺到,還是將這沒有光的燈籠提在手裏,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夜色忽然已降臨,籠罩了大地。

直到他枯瘦佝僂的身形完全消失在黑暗裏,龍五才歎息了一聲,道:“這次你果然又沒有算錯,胡力果然沒有讓你失望。”

柳長街也在歎息。

龍五道:“但我卻還是不懂,秋橫波為什麼非來不可?”

柳長街道:“我也想不通。”

龍五道:“所以你就不想。”

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因為我相信,無論什麼事,遲早總會水落石出的。”

他轉身凝視著龍五,忽然又道:“有句話我勸你最好永遠不要忘記。”

龍五道:“哪句話?”

柳長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他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無論誰犯了罪,都休想能逃出法網。”

02

黃昏。

每一天都有黃昏,但卻沒有一天的黃昏是完全相同的。

這正如每個人都會死,死也有很多種。有的人死得光榮壯烈,有的人死得平凡卑賤。

胡力至少死得並不卑賤。

來靈堂吊祭他的人很多,有很多是他的門生故舊,也有很多是慕名而來的,其中就隻少了一個人。

相思夫人並沒有來。

柳長街也並不著急,他甚至連問都沒有問。

龍五走的時候,他也沒有攔阻,他知道龍五一定會走的,正如他知道秋橫波一定會來。

--見了徒增煩惱,就不如不見。

秋橫波既然要來,龍五又怎能不走?

他送龍五走,直送到路盡頭,隻淡淡地說了句:“我一定會再去找你。”

“什麼時候?”龍五忍不住問,“你什麼時候來找我?”

柳長街笑了笑,道:“當然是你在喝酒的時候。”

龍五也笑了,微笑著道:“我常常都在天香樓喝酒。”

靈堂就設在這古老而寬闊的大廳裏。

現在連柳長街都已不知到哪裏去了,靈堂裏隻剩下那白發蒼蒼的老家人,和兩個紙紮的童男童女,守著胡力的靈柩。

現在夜已很深。

陰森森的燈光,照著他疲倦蒼老的臉,看來也像是個紙人一樣。

四麵掛滿了白布挽聯,後麵堆滿了紙紮的壽生樓庫、車馬船橋、金山銀山。

這些都是準備留在“接三”和“伴夜”那兩天焚化的。

車橋糊得惟妙惟肖,牽著騾馬,跟著趕車的,甚至還有跟班、韁繩、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部栩栩如生,隻可惜胡力已看不見。

晚風蕭索,燈光閃爍,一條人影隨風飄了進來。

一個披著麻,戴著孝的夜行人,孝服下穿著的還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著。

老家人隻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跪下,老家人陪著跪下,他磕頭,老家人也陪著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