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突變(1 / 3)

01

東方剛剛現出魚肚白色,乳白的晨霧已彌漫了大地。

五點三十五分。

黑豹還是坐在那張沙發上,一直沒有動。

酒色之後,他突然覺得腿上的槍傷開始發疼,他畢竟是個人,不是鐵打的。

可是真正讓他煩惱的,並不是這傷口,而是秦鬆帶回來的消息。

“你帶去了多少人?”黑豹問。

“十一個。”

“張三從南邊請來的那批打手都去了?”

秦鬆點點頭:“譚師傅兄弟兩個人也在。”

“他們十一個人,對付他一個也對付不了?”黑豹的濃眉已皺起。

秦鬆歎了口氣:“他們本來也許還不會那麼快被打倒的,可是他們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後,好像連鬥誌都沒有了。”

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反手道”是種多麼可怕的武功,因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皺得更緊:“是誰先看出來的?”

“是譚師傅。”秦鬆回答,“他看過你的功夫。”

“你看呢?”

秦鬆苦笑:“他擊倒六合八法門下那姓錢的時候,用的那一手幾乎就跟你擊倒荒木時用的招式完全一樣,我看到他使出這一招時,就立刻回來了。”

黑豹沒有再問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繃緊,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說:“會使反手道,天下隻有兩個人!”

秦鬆點點頭:“我知道。”

“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就是羅烈。”

秦鬆又點點頭,羅烈這名字他也聽說過。

黑豹握緊了雙拳:“但羅烈以往並不是這樣的人,他絕對不會為了一個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

秦鬆試探著道:“除非他是故意想來找麻煩的。”

黑豹又一拳重重地打在沙發上:“除非他已知道上個月在這裏發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

“你想他會不會知道?”

“他本不該知道。”黑豹咬著牙,“他根本就不可能到這裏來的。”

秦鬆並沒有問他為什麼,秦鬆一向不是個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卻接了下去:“他現在本該還留在德國的監獄裏。”

秦鬆終於忍不住道:“像他這種人,世上隻怕很少有監獄能關得住他。”

“但他是自己願意去坐牢的,他為什麼要越獄?”黑豹沉吟著,“除非他已知道這裏的事。”

可是一個被關在監獄裏的人,又怎麼可能知道幾千裏外發生的事呢?

“也許那小夥子並不是他,也許他已將反手道教給了那小夥子。”秦鬆這推測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也許……”黑豹緩緩道,“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羅烈,隻有一個法子。”

“你難道要親自去見他?”

黑豹點點頭。

秦鬆沒有再說什麼,隻有看著他的腿。

他當然明白秦鬆的意思,忽又笑了笑:“你放心,他若是羅烈,見到我絕不會動手的,我沒有告訴過你,我們本是老朋友。”

“他若不是羅烈呢?”

“他若不是羅烈,我就要他的命!”黑豹的笑容看來遠比秦鬆更殘酷,“這世上我若還有一個對手,就是羅烈,絕沒有別人!”

秦鬆好像還想再說什麼,但這時他已看見波波從後麵衝出來,眼睛發亮,臉上也在發著光。

“羅烈。”她大聲道,“我聽說你們在說羅烈,他沒有死,我就知道他絕不會死的。”

黑豹沉著臉,冷冷地看著她,突然點點頭:“不錯,他的確沒有死。”

波波興奮得已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他是不是已回來了?”

“是的,他已經回來了。”黑豹冷笑,“你是不是想見他?”

波波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一顆心突然沉了下去,忽又大叫:“你若不讓我見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會饒過你。”

“我一定會讓你見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讓你見到金二爺一樣。”黑豹的表情更冷酷,“隻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波波發亮的眼睛忽然充滿了恐懼:“你難道也想對付他,像對我爸爸那樣對付他?”

黑豹冷笑。

“你難道忘了他以前是怎麼樣對你的?難道忘了反手道是誰教給你的?”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這麼樣做,你簡直就不是人,是畜生!”

黑豹卻不理她,轉過頭問秦鬆:“下麵還有沒有空屋子?”

“有。”

“帶她下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準放她上來。”黑豹的聲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闖下去,就先殺了她!”

下麵是什麼地方?當然是地獄,人間的地獄。

妒忌有時甚至比仇恨還強烈,還可怕。

02

十一個人,並沒有全都倒在地上。

這年輕人停住手的時候,剩下五個人也停住了手。

房間裏就好像舞台上剛敲過最後一響銅鑼,突然變得完全靜寂。

然後這年輕人就慢慢地坐了下來,看著倒在地上的六個人。

他們臉上都帶著很痛苦的表情,但卻絕沒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他們曾經讓很多人在他們拳頭下倒下去,現在他們自己倒下去,也絕無怨言。

這本是他們的職業。

也許他們並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職業,但是既然幹了這一行,就得幹得像個樣子,縱然被打落了牙齒,也得和血吞下去。

這奇特的年輕人用一種奇特的眼光看著他們,也不知是憐憫同情,還是一種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發現站在他麵前的這五個人,臉上的表情幾乎和他們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樣的。

“我說過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現在帶他們去救治,也許他們還不會殘廢。”

他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殘廢對他們做這種職業的人說來,就等於死。

沒有人真的願意死。

他們看著麵前這既殘酷,卻又善良的年輕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後還能站著的人,就悄悄地抬起了他們的夥伴,悄悄地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來驚動這年輕人。

他們隻有用這種法子,來表示他們的感激和敬意,因為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將他們當作“人”來看待,並沒有將他們看作野獸,也沒有將他們看作被別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聽見他們走出去,關上門,還是沒有動,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幾乎忍不住要放棄這所有的一切,放棄心裏所有的愛情、仇恨和憤怒,遠遠地離開這人吃人的都市。

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不是屬於這種生活的,因為他既不願吃人,也不願被人吞下去。

他發現自己對以前那種平靜生活的懷念,竟遠甚於一切。

那青山、那綠水、那柔軟的草地,甚至連那塊笨拙醜陋的大石頭,忽然間都已變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東西。

也許他根本就不該離開那地方的。

他緊緊閉著眼睛,已能感覺到眼波下的淚水。

然後他才感覺到一雙溫柔的手在輕撫著他的臉,手上帶著那種混合了脂粉、煙、酒,和男人體臭的奇特味道。

隻有一個出賣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會有這種味道。

但這雙手的本身,卻是寬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還留著昔日因勞苦工作而生出來的老繭。

他忍不住輕輕握住這雙手道:“你以前常常做事?”

紅玉點點頭,對他問的這句話,顯然覺得有點意外,過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絲酸澀的微笑:“我不但做過事,還砍過柴,種過田。”

“你也是從鄉下來的?”

“嗯。”

“你的家鄉在哪裏?”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紅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眺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地方很窮,很偏僻,我直到十一歲的時候,還沒有穿過一條為我自己做的褲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淒涼:“但是那也比現在好,現在我總覺得自己就好像沒有穿褲子一樣,我身上就算穿著五十塊一套的衣裳,別人看著我時,就還像是把我當作完全赤裸的。”

他忍不住張開眼睛,看著她,輕輕歎息:“也許你也跟我一樣,根本就不該來的。”

她看著他的眼睛,心裏忽然也充滿感激,因為這也是第一次有人將她當作一個“人”看待,而沒有將她看作一種泄欲的工具。

“你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紅玉沒有回答,她隻是慢慢地跪了下來,跪在他腳下,抱住了他的腿,將麵頰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覺到她麵頰上的淚水。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就在這一瞬間,他才真正體會出這兩句詩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輕撫著她的頭發,忽然覺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衝動:“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鄉下去種田、砍柴?”

“真的?”紅玉抬起臉,淚水滿盈的眼睛裏,又充滿了希望,“你真的肯帶我走?你真的肯要我這個髒得快爛掉的女人?”

“隻不過我們鄉下可沒有五十塊一套的衣服,也沒有七十年陳的香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