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烈沒有開口。
在這片刻的短暫沉默中,他忽然做出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忽然打了個嗬欠。
在黑豹說出那種話之後,他本不該打嗬欠的,他自己也很驚訝為什麼會突然覺得如此疲倦。
“抱歉。”他苦笑著說,“我吃得太飽了,而且也很累。”
“我看得出你昨天晚上沒有睡好。”黑豹微笑著,“我也知道紅玉不是個會讓男人好好睡覺的女人。”
他微笑著拍了拍羅烈放在桌上的手:“所以你現在應該好好回去睡一覺,睡上三四個鍾頭,十二點左右,我再去吵醒你,接你回家去吃飯。”
“回你的家?”
“我的家,也就是你的。”黑豹笑著說,“你去了之後,我也許再也不會放你走了。”
百樂門飯店的大門是旋轉式的,羅烈站在大門後,看著拉他來的黃包車夫將車子停在對麵的樹蔭下,掏出了一包煙,眼睛卻還是在盯著這邊的大門。
他顯然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也並不準備再拉別的客人。
羅烈嘴角露出種很奇怪的微笑,他知道這地方還有個後門。
02
後門外的陽光也同樣燦爛。
任何地方的陽光都是如此燦爛的,隻可惜這世上卻有些人偏偏終年見不到陽光。
生活在“野雞窩”裏的人,就是終年見不到陽光的,陳瞎子當然更見不到。
“野雞”並不是真的野雞,而是一些可憐的女人,其中大多數都是臉色蒼白,發育不全的,她們的生活,甚至遠比真正的野雞還卑賤悲慘。
野雞最大的不幸,就是挨上了獵人的子彈,變成人們的下酒物。
她們卻本就已生活在別人的刀俎上,本就已是人們的下酒物。
她們甚至連逃避的地方都沒有。
唯一能讓她們活下去的,也隻不過剩下了一點點可笑而又可憐的夢想而已。
陳瞎子就是替她們編織這些夢想的人。
在他嘴裏,她們的命運本來都很好,現在雖然在受著折磨,但總有一天會出頭的。
就靠著這些可笑的流言,每天為陳瞎子換來三頓飯和兩頓酒,也為她們換來了一點點希望,讓她們還能有勇氣繼續活在這火坑裏。
七點五十五分。
這正是火坑最冷的時候,這些出賣自己的女人們,吃得雖少,睡得卻多。
她們並不在乎浪費這大好時光,她們根本不在乎浪費自己的生命。
陳瞎子那間破舊的小草屋,大門也還是緊緊地關著的。
羅烈正在敲門。
他並沒有上樓,就直接從飯店的後門趕到這裏來。
那賣報的孩子說出“陳瞎子”三個字的時候,他就已發現黑豹目中露出的怒意和殺機。
門敲得很響,但裏麵卻沒有人響應。
“難道黑豹已經先來了一步?難道陳瞎子已遭了毒手?”
羅烈的心沉了下去,熱血卻衝了上來。
這使得他做了件他以前從未做過的事,他撞開了別人家的門。
這並不需要很有力,甚至根本沒有發生很大的聲音來。
木屋本就已非常破舊,這扇薄木板釘成的門幾乎已腐朽得像是張舊報紙。
屋子窄小而陰暗,一共隻有兩間。
前麵的屋裏,擺著張破舊的木桌,就是陳瞎子會客的地方,牆上還掛著些他自己看不見的粗劣字畫。
後麵的一間更小,就是陳瞎子的臥房,每隔五六天,他就會帶一個“命最好”的女人到裏麵去,發泄他自己的欲望,同時也替這女人再製造一點希望。
他替她們摸骨時,總喜歡摸她們的大腿和胸脯,來決定誰才是“命最好”的。
他雖然是個瞎子,但卻是個活瞎子,一個活的男瞎子。
羅烈衝進去的時候,他還是活著,正坐在他的床邊,不停地喘著氣,顯得出奇的緊張而不安。
“是什麼人?”
“是我,羅烈。”羅烈已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出了事,你為什麼不開門?”
陳瞎子笑了:“我怎麼知道是你?”
他笑得實在太勉強,這裏就算有個“命好”的女人,他也用不著如此緊張的。
羅烈忽然發現他的腳旁邊,還有一雙腳。
一雙穿著破布鞋的腳,從床下麵伸了出來,鞋底已經快磨穿了。
這裏的女人絕不會穿這種鞋子的,這裏的女人根本很少走路。
一個總是躺在床上的人,鞋底是絕不會被磨穿的。
“我每天總要等到十點鍾以後才開門的。”陳瞎子還在解釋,一雙眼睛看來就像是兩個黑黝黝的洞。
“十點鍾以前你從不見客?”羅烈問。
陳瞎子搖搖頭:“但你當然是例外,你是我的朋友。”他笑得更勉強,“走,我們到外麵去坐,我還有半瓶茅台酒。”
他想站起來,拉羅烈出去,但羅烈卻突然彎腰,拉出了床下的那雙腳。
腳已冰冷僵硬,人也已冰冷僵硬。
“小猴子。”
小猴子就是那個賣報的孩子,這個“又聰明,又能吃苦,將來總有一天會躥起來的孩子”,現在卻已永遠起不來了。
他一雙眼睛已死魚般凸出,咽喉上還有著紫黑色的指印,竟赫然是被人活生生扼死的。
陳瞎子也嚇呆了,過了半晌,才往外麵衝了出去,但羅烈已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你殺了小猴子!”
“我……我……”陳瞎子的臉已因緊張而扭曲,隻有一個殺人的凶手,臉上才會有這種緊張可怕的表情。
“你為什麼要殺他?”羅烈厲聲問。
其實他根本不必問的。
小猴子看到他跟黑豹之後,當然就立刻趕到這裏來告訴陳瞎子,卻又不敢告訴他,已在黑豹麵前說出了他的名字。
“你生怕黑豹會從他身上追問出你來,所以就殺了他滅口?”
陳瞎子用力搖了搖頭,喉嚨裏“咯咯”地發響,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沒有殺他?”羅烈怒喝。
陳瞎子額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終於垂下了頭,他知道現在說謊也已沒有用了。
羅烈的手用力,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提起來:“他還是個孩子,你怎麼忍心對他下這種毒手?”
“我不想殺他的,真的不想,可是……”陳瞎子灰白的臉上,那一雙黑洞般的瞎眼裏,顯得說不出的空虛、絕望和恐懼,“可是他若不死,我就得死,我……我還不想死。”
羅烈忍不住冷笑:“像你這麼樣活著,和死又有什麼分別?”
“我知道我過的日子比狗都不如,又是個瞎了眼的殘廢。”陳瞎子的臉上突然布滿了淚水,“但我卻還是想活下去……每個人都有權想法子讓自己活下去的,是不是?”
羅烈看著他,看著清亮的淚珠,泉水般從他的瞎眼中流出來。
世上還有什麼比一個瞎子流淚更悲慘的事?
羅烈的手軟了。
陳瞎子的聲音,聽來就像是平原上的餓狼垂死的呼號……
“我還不想死,我還想活下去!”
一個人為了讓自己能活下去,是不是就有權傷害別人呢?
羅烈無法回答。
“你若遇見像我這樣的情況,你怎麼辦?”陳瞎子又在問,“你難道情願自己死?”
羅烈終於長長歎息:“我隻想讓你明白兩件事。”他沉聲道,“第一,小猴子也是人,他也有權活下去;第二,你殺了他,根本就沒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