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殺機(2 / 3)

羅烈沒有開口。

在這片刻的短暫沉默中,他忽然做出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忽然打了個嗬欠。

在黑豹說出那種話之後,他本不該打嗬欠的,他自己也很驚訝為什麼會突然覺得如此疲倦。

“抱歉。”他苦笑著說,“我吃得太飽了,而且也很累。”

“我看得出你昨天晚上沒有睡好。”黑豹微笑著,“我也知道紅玉不是個會讓男人好好睡覺的女人。”

他微笑著拍了拍羅烈放在桌上的手:“所以你現在應該好好回去睡一覺,睡上三四個鍾頭,十二點左右,我再去吵醒你,接你回家去吃飯。”

“回你的家?”

“我的家,也就是你的。”黑豹笑著說,“你去了之後,我也許再也不會放你走了。”

百樂門飯店的大門是旋轉式的,羅烈站在大門後,看著拉他來的黃包車夫將車子停在對麵的樹蔭下,掏出了一包煙,眼睛卻還是在盯著這邊的大門。

他顯然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也並不準備再拉別的客人。

羅烈嘴角露出種很奇怪的微笑,他知道這地方還有個後門。

02

後門外的陽光也同樣燦爛。

任何地方的陽光都是如此燦爛的,隻可惜這世上卻有些人偏偏終年見不到陽光。

生活在“野雞窩”裏的人,就是終年見不到陽光的,陳瞎子當然更見不到。

“野雞”並不是真的野雞,而是一些可憐的女人,其中大多數都是臉色蒼白,發育不全的,她們的生活,甚至遠比真正的野雞還卑賤悲慘。

野雞最大的不幸,就是挨上了獵人的子彈,變成人們的下酒物。

她們卻本就已生活在別人的刀俎上,本就已是人們的下酒物。

她們甚至連逃避的地方都沒有。

唯一能讓她們活下去的,也隻不過剩下了一點點可笑而又可憐的夢想而已。

陳瞎子就是替她們編織這些夢想的人。

在他嘴裏,她們的命運本來都很好,現在雖然在受著折磨,但總有一天會出頭的。

就靠著這些可笑的流言,每天為陳瞎子換來三頓飯和兩頓酒,也為她們換來了一點點希望,讓她們還能有勇氣繼續活在這火坑裏。

七點五十五分。

這正是火坑最冷的時候,這些出賣自己的女人們,吃得雖少,睡得卻多。

她們並不在乎浪費這大好時光,她們根本不在乎浪費自己的生命。

陳瞎子那間破舊的小草屋,大門也還是緊緊地關著的。

羅烈正在敲門。

他並沒有上樓,就直接從飯店的後門趕到這裏來。

那賣報的孩子說出“陳瞎子”三個字的時候,他就已發現黑豹目中露出的怒意和殺機。

門敲得很響,但裏麵卻沒有人響應。

“難道黑豹已經先來了一步?難道陳瞎子已遭了毒手?”

羅烈的心沉了下去,熱血卻衝了上來。

這使得他做了件他以前從未做過的事,他撞開了別人家的門。

這並不需要很有力,甚至根本沒有發生很大的聲音來。

木屋本就已非常破舊,這扇薄木板釘成的門幾乎已腐朽得像是張舊報紙。

屋子窄小而陰暗,一共隻有兩間。

前麵的屋裏,擺著張破舊的木桌,就是陳瞎子會客的地方,牆上還掛著些他自己看不見的粗劣字畫。

後麵的一間更小,就是陳瞎子的臥房,每隔五六天,他就會帶一個“命最好”的女人到裏麵去,發泄他自己的欲望,同時也替這女人再製造一點希望。

他替她們摸骨時,總喜歡摸她們的大腿和胸脯,來決定誰才是“命最好”的。

他雖然是個瞎子,但卻是個活瞎子,一個活的男瞎子。

羅烈衝進去的時候,他還是活著,正坐在他的床邊,不停地喘著氣,顯得出奇的緊張而不安。

“是什麼人?”

“是我,羅烈。”羅烈已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出了事,你為什麼不開門?”

陳瞎子笑了:“我怎麼知道是你?”

他笑得實在太勉強,這裏就算有個“命好”的女人,他也用不著如此緊張的。

羅烈忽然發現他的腳旁邊,還有一雙腳。

一雙穿著破布鞋的腳,從床下麵伸了出來,鞋底已經快磨穿了。

這裏的女人絕不會穿這種鞋子的,這裏的女人根本很少走路。

一個總是躺在床上的人,鞋底是絕不會被磨穿的。

“我每天總要等到十點鍾以後才開門的。”陳瞎子還在解釋,一雙眼睛看來就像是兩個黑黝黝的洞。

“十點鍾以前你從不見客?”羅烈問。

陳瞎子搖搖頭:“但你當然是例外,你是我的朋友。”他笑得更勉強,“走,我們到外麵去坐,我還有半瓶茅台酒。”

他想站起來,拉羅烈出去,但羅烈卻突然彎腰,拉出了床下的那雙腳。

腳已冰冷僵硬,人也已冰冷僵硬。

“小猴子。”

小猴子就是那個賣報的孩子,這個“又聰明,又能吃苦,將來總有一天會躥起來的孩子”,現在卻已永遠起不來了。

他一雙眼睛已死魚般凸出,咽喉上還有著紫黑色的指印,竟赫然是被人活生生扼死的。

陳瞎子也嚇呆了,過了半晌,才往外麵衝了出去,但羅烈已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你殺了小猴子!”

“我……我……”陳瞎子的臉已因緊張而扭曲,隻有一個殺人的凶手,臉上才會有這種緊張可怕的表情。

“你為什麼要殺他?”羅烈厲聲問。

其實他根本不必問的。

小猴子看到他跟黑豹之後,當然就立刻趕到這裏來告訴陳瞎子,卻又不敢告訴他,已在黑豹麵前說出了他的名字。

“你生怕黑豹會從他身上追問出你來,所以就殺了他滅口?”

陳瞎子用力搖了搖頭,喉嚨裏“咯咯”地發響,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沒有殺他?”羅烈怒喝。

陳瞎子額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終於垂下了頭,他知道現在說謊也已沒有用了。

羅烈的手用力,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提起來:“他還是個孩子,你怎麼忍心對他下這種毒手?”

“我不想殺他的,真的不想,可是……”陳瞎子灰白的臉上,那一雙黑洞般的瞎眼裏,顯得說不出的空虛、絕望和恐懼,“可是他若不死,我就得死,我……我還不想死。”

羅烈忍不住冷笑:“像你這麼樣活著,和死又有什麼分別?”

“我知道我過的日子比狗都不如,又是個瞎了眼的殘廢。”陳瞎子的臉上突然布滿了淚水,“但我卻還是想活下去……每個人都有權想法子讓自己活下去的,是不是?”

羅烈看著他,看著清亮的淚珠,泉水般從他的瞎眼中流出來。

世上還有什麼比一個瞎子流淚更悲慘的事?

羅烈的手軟了。

陳瞎子的聲音,聽來就像是平原上的餓狼垂死的呼號……

“我還不想死,我還想活下去!”

一個人為了讓自己能活下去,是不是就有權傷害別人呢?

羅烈無法回答。

“你若遇見像我這樣的情況,你怎麼辦?”陳瞎子又在問,“你難道情願自己死?”

羅烈終於長長歎息:“我隻想讓你明白兩件事。”他沉聲道,“第一,小猴子也是人,他也有權活下去;第二,你殺了他,根本就沒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