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裏不是火坑,是地獄。
陽光也照不到這裏,永遠都照不到,這地方永遠都是陰森、潮濕、黑暗的。
波波倚著牆,靠在角落裏,也不知是睡是醒。
她發誓絕不倒下去,可是她卻已無法支持,昏迷中,她夢見了黑豹,也夢見了羅烈。
她仿佛看見黑豹用一把刀刺入了羅烈的胸膛。但流著血倒下去的人,忽然又變成了黑豹。
“黑豹,你不能死!”
她驚呼著睜開眼,黑豹仿佛又站在她麵前了,她的心還在跳,她的腿還在發軟。
她情不自禁撲倒在黑豹懷裏。
黑豹的胸膛寬厚而堅實,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這不是夢。
黑豹真的已站在她麵前。
“我沒有死,也不會死的。”他冷酷的聲音中好似帶著種無法描述的感情。
這種感情顯然也是無法控製的。
他已忍不住緊緊擁抱住她。
在這一瞬間,波波心裏忽然也有了種奇妙的感覺,她忽然發覺黑豹的確是在愛著她的。
他拋棄了她,卻又忍不住去找她回來;他折磨了她,卻又忍不住要來看她。
這不是愛是什麼?
隻可惜他心裏的仇恨遠比愛更強烈,因為遠在他懂得愛之前,已懂得了仇恨。
也許遠在他穿著單衣在雪地上奔跑時,他已在痛恨著這世界的冷酷和無情。
“他究竟是個可憐的人,還是個可恨的人?”
波波分不清。
在這一瞬間,她幾乎已完全軟化,她喃喃地低語著,聲音遙遠得竟仿佛不是她說出來的。
“帶我走吧,你也走,我們一起離開這地方,離開這些人,我永遠再也不想看見他們。”
黑豹冷酷的眼睛,仿佛也將要被融化,在這一瞬間,他也幾乎要放棄一切,忘記一切。
但他卻還是不能忘記一個人,這世上唯一能真正威脅到他的一個人。
他這一生,幾乎一直都活在這個人的陰影裏。
“你也不想再看見羅烈?”他忽然問。
“羅烈?”
波波的心冷了下去,她不知道黑豹在這種時候為什麼還要提起羅烈。
因為她還不了解男人,還不知道男人的嫉妒有時遠比女人更強烈,更不可理喻。
“我已約了羅烈今天中午到這裏來。”黑豹的聲音也冷了下去,“你真的不想看見他?”
波波突然用力推開了他,推到牆角,瞪著他。
她忽然又開始恨他,恨他不該在這種時候又提起羅烈,恨他為什麼還不了解她的感情。
“我當然想見他,隻要能見到他,叫我死都沒有關係。”
黑豹的臉也冷了下去:“隻可惜他永遠不會知道你就在這裏,永遠也不會知道那華麗的客廳下麵還有這麼樣一個地方。”
他冷冷地接下去:“等你見到他時,他隻怕也已永遠休想活著離開這裏了。”
“你約他來,為的就是要害他?”
黑豹冷笑。
“你害別人,向別人報複,都沒關係。”波波突又大叫,“可是你為什麼要害他?他又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我隨便怎麼對他,都跟你完全沒有關係!”黑豹冷笑著說。
“為什麼跟我沒有關係?他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最愛的人,我……”
她的話沒有說完,黑豹的手已摑在她臉上。
他冷酷的眼睛裏,似已有火焰在燃燒,燒得他已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事。
愛情本就是盲目的,嫉妒更能使一個最聰明的人變得又瞎又愚蠢。
他的手掌不停地摑下去。
“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了也還是愛他的。”波波大叫著,昂著頭,一雙美麗的眼睛裏,已充滿了失望、憤怒和痛苦。
“我恨你,恨死了你,我死了也隻愛他一個人!”
黑豹的手掌已握成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斷她的鼻梁。
可是他並沒有下手,他突然轉身,大步走了出去,用力關起了門。
波波咬著嘴唇,全身不停地發抖,終於忍不住用手掩著臉,失聲痛哭了起來。
她恨黑豹,也恨自己。
她忽然了解了真正的仇恨是什麼滋味,她發誓要讓黑豹死在她手上。
愛和恨之間的距離、分別又有多少呢?
02
百樂門飯店四樓套房的臥室裏麵,也同樣看不到陽光。
紫色的絲絨窗簾低垂著,使得這屋子裏永遠都能保持著黃昏時那種低暗的和平和寧靜。
紅玉還在睡,睡得很甜。
她漆黑的頭發亂雲般堆在枕上,她的臉也埋在枕頭裏,像是想逃避什麼。
羅烈不想驚動她。
看見她,他又不禁想起了那個在門口送客的,睡眼惺忪的小女人。
“為什麼她們這種人總是睡得特別多些?
“是不是因為她們隻有在沉睡中,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寧靜?”
羅烈輕輕歎息,他也決心要好好睡一下,即使睡兩個小時也是好的。
他知道今天中午一定會有很多事要發生,他已漸漸開始了解黑豹。
被很薄,很輕。
他剛想躺下去,忽然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底下升了上來。
在雪白的枕頭上,正有一片鮮紅的血慢慢地滲了出來。
他掀開被,就看見了一柄刀斜插在紅玉光滑赤裸的背脊上。
刀鋒已完全刺入她背脊,刀柄上纏著漆黑的膠布。
她溫暖柔軟的胴體,幾乎已完全冰冷僵硬。
翻過她的身子,就可以看見她嘴角流出來的鮮血。
她那雙迷人的眼睛裏,還帶著臨死前的驚駭與恐懼,仿佛還在瞪著羅烈,問羅烈:
“他們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要殺我這麼樣一個可憐的女人?”
羅烈也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確定這究竟是不是黑豹下的毒手,黑豹本來沒有理由要殺她的。
“難道她也知道一些別人不願讓我知道的秘密,所以才會被人殺了滅口?”
羅烈咬著牙,用他冰冷的手,輕輕地闔起了她的眼皮。
他心中充滿了悲傷和歉疚,也充滿了怒意。
若不是因為他,這可憐的女人本不會死的,她不明不白地做了為別人犧牲的工具--她活著的時候如此,死也是這麼樣死的。
羅烈握緊了雙拳,他終於明白有些事是永遠不能妥協的,在這種地方,有些人根本就不給你妥協的餘地。
你想活著,就隻有挺起胸來跟他們拚命。
他忽然發現拚命七郎並沒有錯,陳瞎子也沒有錯。
那麼難道是他錯了?
羅烈慢慢地放下紅玉,慢慢地轉過身,從衣櫥背後的夾縫裏,抽出了一個漆黑的小箱子。
他本來不想動這箱子的,但現在他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03
九點十五分。
秦鬆走進三樓上的小客廳時,黑豹正用手支持著身子,倒立在牆角。
他的眼睛出神地瞪著前麵,黝黑而瘦削的臉已似因痛苦而扭曲,從上麵看下去,更顯得奇怪而可怕。
他動也不動地倒立在那裏,仿佛正想用肉體的折磨,來減輕內心的痛苦。
秦鬆吃驚地停下腳步。
他從未看見黑豹有過如此痛苦的表情,也從未看見黑豹做過如此愚蠢的事。
他隻希望黑豹不要發現他已走進來,有些人在痛苦時,是不願被別人看見的。
但黑豹卻已突然開口:“你為什麼還不去買雙新鞋子?”
秦鬆垂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
鞋子的確已很破舊,上麵還帶著前天雨後的泥濘,的確已經該換一雙了。
但他卻不懂得黑豹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提起這種事。
黑豹已冷冷地接著道:“聰明人就絕不會穿你這種鞋子去殺人!”
秦鬆眼睛裏不禁露出崇敬之色,他終於已明白黑豹的意思。
破舊而有泥的鞋子,說不定就會在地上留下足跡。
他終於相信黑豹能爬到今天的地位,絕不是因為幸運和僥幸。
黑豹的細心和大膽,都同樣令人崇敬。
“我進去的時候很小心。”秦鬆低著頭,“那婊子睡得就像是死人一樣,連褲子都沒有穿,好像隨時都在等著羅烈爬上去。”
他很巧妙地轉過話題,隻希望黑豹能忘記他的這雙鞋子,道:“我一直等到她斷氣之後,才離開。”
“你不該等那麼久,羅烈隨時都可能回去。”黑豹的聲音仍然冰冷,“殺人的時候,要有把握一刀致命,然後就盡快地退出去,最好連看都不要再去看一眼,看多了死人的樣子,以後手也許就會變軟。”
他今天的情緒顯然不好,仿佛對所有的事都很不滿意。
秦鬆永遠也猜不出是什麼事令他情緒變壞的,甚至猜不出他為什麼要去殺紅玉。
那絕不僅是為了要給羅烈一個警告和威脅。
這原因隻有黑豹自己知道。
紅玉說不定曾經在這裏聽過“波波”的名字,他不願任何人在羅烈麵前提起這兩個字。
“守在後門外的印度人告訴我,羅烈是往野雞窩那邊去的。”秦鬆道,“我想他一定是去找陳瞎子。”
“隻可惜他已遲了一步。”黑豹冷笑。
他顯然低估了羅烈的速度。
羅烈坐上那輛黃包車,他就已叫人找拚命七郎去對付陳瞎子,他算準羅烈無論如何一定會先回百樂門的。
但拚命七郎趕到那裏時,羅烈卻先到了。
在兩軍交戰時,“速度”本就是製勝的最大因素之一。
“去對付陳瞎子的是誰?”秦鬆忍不住問。
“老七。”黑豹回答,“那時他就在附近。”
秦鬆笑了笑:“我隻擔心他會帶個死瞎子回來,老七好像已經有一個月沒殺過人了。”
他的笑容突然凍結在臉上,他正站在窗口,恰巧看見一輛黃包車載著滿身鮮血淋漓的拚命七郎飛奔到大門外。
黑豹也已發現了他臉上表情的變化:“你看見了什麼?”
秦鬆終於長長歎了口氣:“從今以後,老七隻怕永遠也不能再殺人了。”
拚命七郎被抬上來後,隻說了兩個字:
“羅烈!”
然後他就暈了過去,他傷得遠比胡彪更重。
“羅烈。”倒立著的黑豹已翻身躍起,緊握起雙拳,突然大吼,“叫廚房裏不要再準備中午的菜,到五福樓去叫一桌最好的燕翅席,今天我要好好請他吃一頓。”
他想了想,又大聲道:“再叫人到法國醫院去把老二接出來,今天中午我要他作陪。”
老二正在養病,肺病。
他在法國醫院養病已很久,遠在金二爺還沒有倒下去時就已去了,有人甚至在懷疑他不是真病,隻不過不願參加那一場血戰而已。
無論誰都知道,褚二爺一向是很謹慎、很不願冒險的人。
秦鬆忍不住皺了皺眉:“他病得好像很重,隻怕不會來的。”
“這次他非來不可。”黑豹很少這麼樣激動,“還有老幺,今天他為什麼一直到現在還沒有露過麵?”
“昨天晚上他醉了。”秦鬆微笑著回答,“一定又溜去找他那個小情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