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說不一,說者或者親身經曆,或者推測猜度,聽者卻要是非不能分辨了,反更加對商州神秘起來了。用什麼語言可以說清商州是個什麼地方呢?這是我七八年來遲遲不能寫出這本書的原因。我雖然土生土長在那裏,那裏的一叢柏樹下還有我的祖墳,還有雙親高堂,還有眾親廣戚,我雖然塗抹了不少文章,但真正要寫出這個地方,似乎中國的三千個方塊字拚成的形容詞是太少了,太少了,我隻能這麼說:這個地方是多麼好啊!

它沒有關中的大片平原,也沒有陝南的?峻山峰,像關中一樣也產小麥,畝產可收六百斤,像陝南一樣也產大米,畝產可收八百斤。五穀雜糧都長,但五穀雜糧不多。氣候沒關中幹燥,卻也沒陝南沉悶。也長青桐,但都不高,因木質不硬,懶得栽培,自生自滅。橘子樹有的是,卻結的不是橘子,鄉裏稱枸蛋子,其味生臭,滿身是刺,多成了莊戶圍牆的籬笆。所產的蓮菜,不是七個眼、八個眼,出奇地十一個眼,味道是別處的不能類比。核桃樹到處都長,核桃大如山桃,皮薄如蛋殼,手握之即破。要是到了秋末,到深山去,栗樹無家無主,栗落滿地,一個時辰便撿得一袋,但是,這裏沒有羊,吃羊肉的人必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或是坐了月子的婆娘,再就是得了重病,才能享受這上等滋養。外麵世界號稱“天上龍肉,地上魚肉”,但這裏滿河是魚,卻沒人去吃。有好事頑童去河裏捕魚,多是為了玩耍,再是為過往司機。偶爾用柳條穿一串回來,大人是不肯讓在鍋裏煎做,嫌其腥味,孩子便以荷葉包了,青泥塗了,在灶火口烘烤。如今慢慢有動口的人家,但都不大會做,如熬南瓜一樣,炒得一塌糊塗。螃蟹也多,隨便將河邊石頭一掀,便見拳大的惡物橫行而走,就免不了視如蛇蠍,驚呼而散。鱉是更多,常見夏日中午,有爬上河岸來曬蓋的,大者如小碗盤,小者如墨盒,捉回來在腿上縛繩,如擒到鬆鼠一樣,成為玩物。那南瓜卻何其之多,門前屋後,坎頭澗畔,凡有一?黃土之地,皆都生長,煮也吃,熬也吃,炒也吃,若有至賓上客,以南瓜和綠豆做成“攬飯”,吃後便三天不知肉味。請注意,狼蟲虎豹是常見到的,冬日夜晚,也會光臨村中,所以家家豬圈必在牆上用白灰畫有圓圈,據說野蟲看見就畏而卻步,否則小豬會被叼走,大豬會被咬住尾巴,以其毛尾作鞭趕上走,而豬卻嚇得不吱一聲。當然,養狗就是必不可少的營生了,狗的忠誠,在這裏最為突出,隻是情愛時令人討厭,常交結一起,用棍不能打開。

可是,有一點說出來臉上無光,這就是這裏不產煤。金銀銅鐵錫樣樣都有,就是偏偏沒煤!以前總笑話銅官煤區黑天黑地,姑娘嫁過去要尿三年黑水,到後來說起銅官,就眼紅不已。深山裏,燒飯,燒炕,烤火,全是木塊木料,三尺長的大板斧,三下兩下將一根木椽劈開,這使城裏人目瞪口呆,也使川道人連聲遺憾。川道人燒光了山上樹木,又刨完了粗樁細根,就一年四季,夏燒麥秸,秋燒稻草,不夏不秋,掃樹葉,割荊棘。現在開始興沼氣池,或出山去拉煤,這當然是那些掙大錢的人家,和那些門道稠的莊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