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六戶人家,一家離一家一二十裏,但算起來,拐彎抹角都是些親戚,誰也知道誰的爺的小名,誰也知道誰的媳婦是哪裏的女兒。生存的需要,使他們結成血緣之網,生活之網。外地人不願在這裏安家,他們卻也死不肯離開這塊熱土,如果翻開各家曆史,他們有的至今還未去過縣城,想象不出縣城的街道是多麼的寬,而走路腳抬得那麼低,有的甚至還未走出過這條溝。娘將身子在土炕上的麥草裏一生下,屋裏的門檻上一條繩,就拴住了一個活潑潑的生命。稍稍長大,心性就野了,山上也去,林裏也去,爬樹捉雀,鑽水摸魚,如門前的崖上的野鷂子,一出殼就跑了,飛了,闖蕩山的海、林的海了。長大成人,白天就在山坡上種地,夜裏就抱著老婆在火炕上打鼾。地沒有一塊席大的平坦,牛不能轉身,也立不住蹄腳,就是在山路上,每年也要滾死一兩個老牛。河畔裏年年刨地,不漲水,那便是要屙金就屙金,要尿銀就尿銀,一暴漲,就一場了了。廣種薄收,是這裏的特點。畝產有收到四百斤的高產,畝產也有收到僅十斤的籽種,但是,他們可以每人平均四十畝地,能收就收,不收作罷,反正他們相信,人的力氣卻是使不盡的,而且又不花錢。那坡坡澗澗,塄塄坎坎,有一□土,就種一窩瓜,栽一株苗。即使一切都顆粒不收了,山上有的是賺錢的東西,割荊條,編笆席,砍毛竹,紮掃帚,挖藥,放蜂,燒木炭,育木耳,賣核桃、柿餅、板栗、野桃、酸棗。隻要一雙腿好,擔到山溝外的川道鎮上,就有了糧,有了布,有了油鹽調和。柴是出門就有,常常在門前的坡上赤手去扳那樹杈、樹根,腳手四條用上去,將身子憋足了勁,縮成一個疙瘩團塊,似乎隨時要忽地彈射而去,樣子使人看了十分野蠻而又百分的優美。終年的勞累,使他們區別於別處人的是一副雙肩都長出拳頭大的死肉疙瘩,兩隻大手,硬繭如殼,抓棘拔草不用鐮刀,腿肚子上的脈管精露,如盤繞了一堆蚯蚓。
川道人沒有肯來居住的,但少不了進溝裏砍柴,掮椽,采藥,打獵。不為生計,不想進溝,進溝就必不空回。山路慢慢踩開了,附近川道的人,那些有急事的,貪圖趕近路的,就開始從洛南到丹鳳,從丹鳳到洛南,過往這條溝了。即使和這條溝的人一樣的身份,一樣的地位,但隻要不是這條溝的人,這條溝的人都要視之為比他們高出一等的角色。他們在山路上遇見了,就總要笑笑的,打老遠停下來,又側了身,讓來人先過。山路上是不宜穿皮鞋的,布鞋也是不耐穿的,凡進山就要穿草鞋。但這已經是這裏的習慣了:每一個人在半路上草鞋破了,換上新的,就將舊草鞋雙雙好生放在路邊,後邊的人走到這兒,草鞋或許也破了一隻,就在前邊人放下的草鞋裏找一隻較好的換上,即使實在不能穿了,也抽一條草繩兒可以修補腳上穿的,如果要換新的,又將舊的端端放在這裏。這麼一來,大凡走十裏、二十裏路,總會遇見路邊有一批舊草鞋。共產主義雖然並沒有實現,但人的善良在這裏卻保留、發展著美好的因素,外地新來的人新奇、感歎之餘,也被感染了,學習了,以此照辦。
秋天裏,山裏是異常豐富的,到處都有著核桃、栗子、山梨、柿子,路人經過,廉潔之人,大開眼界,更是坐懷不亂,而貪心營私之徒就禁不住誘惑,寸心大亂,幹些偷偷摸摸勾當。主人家發覺了,卻並不責罵,善眉善眼兒的,招呼進家去吃,不正經的人反倒不好意思再吃了,說千聲萬聲謝謝。更叫絕的是,這條溝家家門前,石條上放著黑瓷罐子,白瓷粗碗,那罐子裏的竹葉茶,盡喝包飽,分文不收。這幾乎成了他們的家規,走山路的口渴舌燥,似乎這與他們有關,舍茶供水則是應盡的義務呢。假若遇著吃飯,也要筷子敲著碗沿讓個沒完沒了。饑著渴著給一口,勝似飽著給一鬥,過路人沒有不記著他們的恩德的。付錢是不要的,遞紙煙過去,又都說那棒棒貨沒勁,他們抽一種生煙葉子,老遠對坐就可聞到那一股濃烈的嗆味。但也正是身上有了這種味兒,平日上山幹活,下溝鑽林,疲倦了隨地而睡,百樣蟲子也不敢近身。最樂意的,也是他們看做最體麵的是臨走時和過路人文明握手,他們手如鐵鉗,常使對方疼痛失聲,他們則開心得哈哈大笑。萬一過路人實在走不動了,隻要出一元錢,他們可以把你抬出山去。那抬法古老而別出新意:兩根木椽,中間用葛條織一個網兜;你躺上去,嘴臉看天,兩人一前一後,上坡下坎,轉彎翻山,一走一顫,一顫一軟,抬者行走如飛,躺者便騰雲駕霧。你不要覺得讓人抬著太殘酷了,而他們從溝裏往外交售肥豬,也總是以此作工具。
走進溝四十裏的地方,你會走到一個仙境般的去處,山勢莫名其妙地形成一個漩渦狀,一道小溪,鳴濺濺地響,溪上架一座石拱橋,不是半圓,倒是滿月,橋頭左一棵大柳,右一棵大柳,枝葉交錯,如駐一片綠雲,百鳥不見其影,卻一片啁啾,似天樂從天而降。樹下就有了三間房子,屋頂聳而四牆低,有羅馬建築的風味,裏邊住著一個老漢,六十二歲,一個老婆,五十九歲,無兒無女,卻懷有絕超的接骨醫術。老漢是溝裏最大的名人,常常有人到這兒求醫,門前上下的路麵要比別處稍稍寬闊。沒有病人了,采藥歸來,就坐在門前練起手功:將瓷碗砸成碎片兒和穀糠攪和裝在一條口袋裏,雙手就探進去摸著,將碎瓷片捏成碗的全形,得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那一雙手有了回天之奇功,腰酸腿疼的,一捏就好了,折膊斷腿的,一捏也就接了,那些在別處接骨不好造成瘸跛的人來,老漢看一眼,冷冷的,隻是讓其背身兒在門前場地走動,走動著,老漢突然一個健步上去,朝那壞腿彎膊上猛踢一腳,或狠擊一拳,那人冷丁不防,一聲大叫,等擰過身來,忽覺腿也直了,膊也端了,才知道這是老漢的絕招療法。醫術高妙,費用卻賤,有錢的掏幾個,沒錢的便作罷,“隻好傳個名就是了!”於是,百十裏遠近,幹兒幹女倒認了好幾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