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白浪街(2 / 3)

三省人在這裏混居,他們都是炎黃的子孫,都是共產黨的領導,但是,每一省都不願意丟失自己的省風省俗,頑強地表現各自的特點。他們有他們不同於別人的長處,他們也有他們不同於別人的短處。

湖北人在這裏人數最多。“天有九頭鳥,地有湖北佬”,他們待人和氣,處事機靈。所開的飯店餐具幹淨,桌椅整潔,即使家境再窮,那男人衛生帽一定是雪白雪白,那女人的頭上一定是絲紋不亂。若是有客稍稍在門口向裏一張望,就熱情出迎,介紹飯菜,幫拿行李,你不得不進去吃喝,似乎你不是來給他“送”錢的,倒是來享他的福的。在一張八仙桌前坐下,先喝茶,再吸煙,問起這白浪街的曆史,他一邊叮叮咣咣刀隨案板響,一邊說了三朝,道了五代。又問起這街上人家,他會說了東頭李家是幾口男幾口女,講了西頭劉家有幾隻雞幾頭豬;忍不住又自誇這裏男人義氣,女人好看。或許一聲呐喊,對門的窗子裏就探出一個俊臉兒,說是其姐在縣上劇團,其妹的照片在縣照相館櫥窗裏放大了尺二,說這姑娘好不,應聲好,就說這姑娘從不刷牙,牙比玉白,長年下田,腰身細軟。要問起這兒特產,那更是天花亂墜,說這裏的火紙,吃水煙一吹就著;說這裏的瓷盤從漢口運來,光潔如玻璃片,結實得落地不碎,就是碎了,碎片兒刮汗毛比刀子還利;說這裏的老鼠藥特有功效,小老鼠吃了順地倒,大老鼠吃了跳三跳,末了還是順地倒。說的時候就拿出貨來,當場推銷。一頓飯畢,客飽肚滿載而去,桌麵上就留下七元八元的,主人一邊端殘茶出來順門潑了,一邊低頭還在說:照看不好,包涵包涵。他們的生意竟擴張起來,丹江對岸的荊紫關碼頭街上有他們的“租地”,雖然仍是小攤生意,天才的演說使他們大獲暴利,似乎他們的大力丸,輕可以治癢,重可以防癌,人吃了有牛的力氣,牛吃了有豬的肥膘,似乎那代售的避孕片,隻要和在水裏,人喝了不再多生,狗喝了不再下崽,澆麥麥不結穗,澆樹樹不開花。一張嘴使他們財源茂盛,財源茂盛使他們的嘴從不受虧,常常三個指頭高擎飯碗,將麵條高挑過鼻,沿街唏唏溜溜的吃。他們是三省之中最富有的公民。

河南人則以能幹聞名,他們勤苦而不戀家,強悍卻又狡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人小孩沒有不會水性的。每三日五日,結夥成群,背了七八個汽車內胎逆江而上,在五十裏、六十裏的地方去買柴買油桐籽。柴是一分錢二斤,油桐籽是四角錢一斤。收齊了,就在江邊啃了幹糧,喝了生水。憋足力氣吹圓內胎,便紮柴排順江漂下。一整天裏,柴排上就是他們的家,丈夫坐在排頭,妻子坐在排尾,孩子坐在中間。夏天裏江水暴溢,大浪濤濤,那柴排可接連三個、四個,一家幾口全隻穿短褲,一身紫銅色的顏色,在陽光下閃亮,柴排忽上忽下,好一個氣派!到了春天,江水平緩,過姚家灣、梁家灣、馬家堡、界牌灘,看兩岸靜峰峭峭,賞山峰林木森森,江心的浪花雪白,岸下的深潭黝黑。遇見淺灘,就跳下水去連推帶拉,排下湍流,又手忙腳亂,偶爾排撞在礁石上,將孩子彈落水中,父母並不驚慌,排依然在走,孩子眨眼間冒出水來,又跳上排。到了最平穩之處,輕風徐來,水波不興,一家人就仰躺排上,看天上水紋一樣的雲,看地上雲紋一樣的水,醒悟雲和水是一個東西,隻是一個有鳥一個有魚而區別天和地了。每到一灣,灣裏都有人家,江邊有洗衣的女人,免不了評頭論足,唱起野蠻而優美的歌子,惹得江邊女子擲石大罵,他們倒樂得快活,從懷裏掏出酒來,大聲猜拳,有喝到六成七成,自覺高級幹部的轎車也未必比柴排平穩,自覺天上神仙也未必有他們自在。每到一個大灣的渡口,那裏總停有渡船,無人過渡,船公在那裏翻衣捉虱,就喊一聲:“別讓一個溜掉!”滿江笑聲。月到江心,柴排靠岸,連夜去荊紫關拍賣了,柴是一斤二分,油桐籽五角一斤;三天辛苦,掙得一大把票子,酒也有了,肉也有了,過一個時期“吃飽了,喝脹了”的富豪日子。一等家裏又空了,就又逆江進山。他們的口福永遠不能受損,他們的力氣也是永遠使用不竭。精打細算與他們無緣,錢來得快去得快,大起大落的性格使他們的生活大喜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