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人,固有的風格使他們永遠處於一種中不溜的地位。勤勞是他們的本分,保守是他們的性格。拙於口才,做生意總是虧本,出遠門不習慣,隻有小打小鬧。對於河南、湖北人的大吃大喝,他們並不饞眼,看見河南、湖北人的大苦大累反倒相譏。他們是真正的安分農民,長年在土坷垃裏勞作。土地包產到戶後,地裏的活一旦做完,油鹽醬醋的零花錢來源就靠打些麻繩了。走進每一家,門道裏都安有擰繩車子,婆娘們盤腳而坐,一手搖車把,一手加草,一抖一抖的,車輪轉得是一個虛的圓團,車軸杆的單股草繩就發瘋似的腫大。再就是男子們在院子裏開始合繩:十股八股單繩拉直,兩邊一起上勁,長繩就抖得眼花繚亂,白天裏,日光在上邊跳,夜晚裏,月光在上邊碎,然後四股合一條,如長蛇一樣扔滿了一地。一條繩交給國家收購站,錢是賺不了幾分,但他們個個身寬體胖,又年高壽長。河南人、湖北人請教養身之道,回答是:不研究行情,夜裏睡得香,心便寬;不心重賺錢,茶飯不好,卻吃得及時,便自然體胖。河南、湖北人自然看不上這養身之道,但卻極願意與陝西人相處,因為他們極其厚道,街前街後的樹多是他們栽植,道路多是他們修鋪,他們注意文化,晚輩裏多有高中畢業,能畫中堂上的老虎,能寫門框上的對聯,清夜月下,悠悠有吹簫彈琴的,又是陝西人氏。“寧叫人虧我,不叫我虧人”,因而多少年來,公安人員的摩托車始終未在陝西人家的門前停過。
三省人如此不同,但卻和諧地統一在這條街上。地域的限製,使他們不可能分裂仇恨,他們各自保持著本省的尊嚴,但團結友愛卻是他們共同的追求。街中的一條溪水,利用起來,在街東頭修起閘門,水分三股,三股水打起三個水輪,一是湖北人用來帶動壓麵機,一是河南人用來帶動軋花機,一是陝西人用來帶動磨麵機。每到夏天傍晚,當街那棵垂柳下就安起一張小桌打撲克,一張桌坐了三省,代表各是兩人,輪換交替,圍著觀看的卻是三省的老老少少,當然有輸有贏,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月月有節,正月十五,二月初二,五月端午,八月中秋,再是臘月初八,大年三十,陝西商店給所有人供應雞蛋,湖北商店給所有人供應白糖,河南就又是粉條,又是煙酒。票證在這裏無用,後門在這裏失去環境。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各省槍聲炮聲一片,這條街上風平浪靜;陝西境內一亂,陝西人就跑到湖北境內,湖北境內一亂,湖北人就跑到河南境內。他們各是各的避風港,各是各的保護人。各家婦女,最拿手的是各省的烹調,但又能做得兩省的飯菜。孩子們地道的是本省語言,卻又能精通兩省的方言土語。任何一家蓋房了,所有人都來“送菜”,送菜者,並不僅僅送菜,有肉的拿肉,有酒的提酒,來者對於主人都是幫工,主人對於幫工都待如至客;一間新房便將三省人扭和在一起了。一家姑娘出嫁,三省人來送“湯”,一家兒子結婚,新娘子三省沿家磕頭作拜。街中有一家陝西人,姓荊,六十三歲,長身長臉,女兒八個,八個女兒三個嫁河南,三個嫁湖北,兩個留陝西,人稱“三省總督”。老荊五十八歲開始過壽日,壽日時女兒、女婿都來,一家人南腔北調語音不同,酸辣鹹甜口味有別,一家熱鬧,三省快樂。
一條白浪街,成為三省邊街,三省的省長他們沒有見過,三縣的縣長也從未到過這裏,但他們各自不僅熟知本省,更熟知別省。街上有三份報紙,流傳閱讀,一家報上登了不正之風的罪惡,秦人罵“瞎□”,楚人罵“操蛋”,豫人罵“狗球”;一家報上刊了振興新聞,秦人說“□”,楚人叫“美”,豫人喊“中”。山高皇帝遠,報紙卻使他們離政策近。隻是可惜他們很少有戲看,陝西人首先搭起戲班子,湖北人也參加,河南人也參加,演秦腔,演豫劇,演漢調。條件差,一把二胡演過《血淚仇》,廣告色塗臉演過《梁秋燕》,以豆腐包披肩演過《智取威虎山》,越鬧越大,《於無聲處》的現代戲也演,《春草闖堂》的古典戲也演。那戲台就在白浪河邊,看的人山人海。一時間,演員成了這裏的頭麵人物。每每過年,這裏興送對聯,大家聯合給演員家送對聯,送的人莊重,被送的人更珍貴,對聯就一直保存一年,完好無缺。那戲台兩邊的對聯,字字鬥般大小,先是以紅紙貼成,後就以紅漆直接在門框上書寫,一邊是:“丹江有船三日過五縣”,一邊是“白浪無波一石踏三省”,橫額是“天時地利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