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有個標準: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於是便有了西嶽之險,峨眉之秀,匡廬幽深,黃山峻偉;人皆以愛山之奇而滿足心境,山皆以足人所欲而遂得其名。可見愛山者其實愛己,名山者並非山之實際也。鎮安柞水一帶的山,縱橫千裏,高聳入雲,卻從未被天下知曉;究其原因,似乎所有名山的特點無不包括,但卻不能準確地有一個兩個詞兒的結論。麵對著它們,你印象到的,感覺到的,山就是山,你就是你,物我不能歸一,隻能說:哦,瞧這山啊,這山多像山啊!
鎮柞的山,正是特點太多了而失去了特點可憐不能出名,也正是不能出名而可敬的保持了山的實質和內容。
有人說:天下的山都跑到這兒來了。這話應該是正確的,整個鎮安柞水的版圖,自有半水半田九分山之說。高大是少見的,布局又都突如其來,沒有鋪設,也沒有枝蔓,方圓幾十裏一個大山嶺接著一個大山嶺。溝壑顯得少,卻顯得深,迷離叵測的曲折並不突出,但長得要命,空氣陰沉如經過了高度的壓縮。道路常是從山下往山上盤旋,拐一個彎,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彎,路麵隨著拐彎而左高右低,右高左低,車似乎不是在行路,而是在壓一條斜仄不平的鋼板。一個彎與一個彎垂直線隻有十米左右,彎路卻至少二裏,常常四個輪子的倒沒有一頭羊爬山快。好不容易到了山頂,山的峰巒如海的波濤,無窮無盡,隻說此處離太陽近了,卻紅紅的太陽照著,不覺其熱。
一山未了一山迎,
百裏沒有一裏平,
猶是老禪遙指處,
隻堪圖畫不堪行。
這是唐代賈島路過這裏寫下的詩句,於是你想象任何雄鷹在這裏也會折翅,任何巨風在這裏也會消聲,真正的過往英雄,隻能是兩個球形的太陽和月亮。當然,高山之頂有高山之頂的好處,蛇是用不著害怕了,任何一處草叢裏都可以去躺去臥,也不見那泥葫蘆一樣的野蜂巢欲墜不墜地掛在石嘴上,花開得極少,鳥也沒有,但蹲下拉一次大便吧,蒼蠅卻倏忽飛來,令你思考著一個哲理:美好的東西或許有或許沒有,但醜惡的東西卻絕對分布得均勻。
開始下山了,車速快得像飛行,旅客的心嗡地常要空懸在腔內,幾乎要昏眩過去。你閉上眼睛,聽見的不再是汽車的哼哼,隻有氣的發泄,風的呼響,遐想著古時飛天的境界。峽穀越來越深,越深越窄,崖石上是一層厚厚的綠苔,一摟粗兩摟粗的老樹上也鏽著綠的苔毛,太陽在頭頂上空的峽間,也似乎變成一個怯怯的綠刺蝟了。汗老是出不來,皮膚上潮潮的,憋得難受。你懷疑這是要到山的腹地裏,那裏或許就是民間說的陰曹地府。
百思不解的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有多高,人就居住得有多高。那一家一戶間或就在一片樹林子裏,遠遠已經看見,越近去卻越不能覓尋;或許山岩下又有了住房,遠處一點不能發覺,猛地轉過岩頭,幾乎是三步五步的距離,房舍就兀然出現,思想不來那磚瓦是如何一頁一塊搬上去的。瀑布隨時都可以看見,有的闊大,從整個石梁上滾下,白的主色上紫煙彌漫,氣浪轟動著幽深的峽穀,三四裏外臉上就有了潮潮的水沫的感覺。有的極高極高,流下來,已經不能垂直,薄薄的化為一帶,如紗一樣飄逸。有的則柔得隻能從石壁上沫沫的滑下,遠處看並不均勻,倒像是流下的牛奶,或者幹脆是一溜兒肥皂泡沫。河穀裏,水從來不見有一裏長的碧青,因為河床是石的,坑窪不平,且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三間屋大的,一間屋大的,水緣石而成輪狀,扇狀,窩狀,翻一色白花。這種白賦予了河石,遇著天旱少水季節,一河石頭白得像紙糊一般,疑心是山的遺骨,白光光地將一座山與一座山的綠分開。小型水電站就應運而生,常有那半山一塊平地,地中湧出一巨泉,久澇不濫,久旱不涸,隻稍稍將泉水引流到一個坎下,一座小電站就輕而易舉形成了。那住得再高的人家,用不著到山下的河裏去挑水,隻消在門前砍一株竹子,打通關節,從後牆孔裏直插到屋後石縫裏的小泉裏,水就會一直流進鍋來,不用了,也隻稍斜一下竹竿便罷,方便倒勝過城裏的自來水龍頭,且少了那許多漂白粉,冬暖夏涼,生喝甘甜,從不壞肚。
遺憾的是地太少了,未修台田的,一片一片像綴起的補丁,修了台田的,可憐卻總是席大的炕大的轉不開牛。地裏又都是黑碎石片碴,永遠吸不了鞋底,不小心卻會割破腳心,耕作農具便限製到一種扇形的板鋤。這類地土,如果在別的地方,寸草也不會生長,這裏卻最適宜種包穀、洋芋、扁豆、綠豆、雲豆、黃豆、南瓜、紅薯,農民稱道這石碴裏有油。那一種老包穀,顆粒並不大,卻十分飽滿,是離太陽近的緣故吧,太陽的金黃使其燦燦發光,做飯易糊鍋,嚼起特別味長。洋芋隻要下種便有收獲,兩個洋芋在火塘邊烤了,便會吃得連打飽嗝兒。最富有的是山上的樹,淺山裏樹很雜,蛇出沒無常,冷不防就從草叢裏拐行而來,身上又都五顏六色,或許纏在樹上,或許盤在岩頭,或許如枯木一般橫在路上。外地人免不了一步一個心跳,本地人卻用樹枝一挑,“日”地甩出去,隨便得很。還有一種什麼草,葉下盡長著茸茸的倒鉤白刺,視之如絨毛似的,手一捉,竟如蠍子一般,奇怪的是解鈴還需係鈴人,隻要將這草搗碎成泥敷在傷處,則立即痛止。那商芝更是滿山都是,春天裏長得如佛手,摘下晾幹,蒸可以吃,炒可以吃,據說秦時四皓避亂隱居商州,就是以此為食,營養豐富,滋味比黃花菜倒醇。於是那黃花菜便不稀罕了,家家門前的地堰上,都長著一叢一叢,花開了也不去采,不為食用,隻為好看。深山的林卻浩瀚無邊,森林開發隊一日一日在那裏修路建場,但那些可做棟的、梁的鬆樹,柏樹,栲樹,槲樹,樺樹,路險不能運出,隻好在那裏枯死,腐爛,山民們用麻袋裝了那黑灰似的木土背下山到公路邊,一麻袋三角錢賣給那些栽花育草的城裏司機們了。淺山裏有野兔、山羊,深山裏有野豬、狗熊。山民們人人一身兼三職:農夫,藥戶,獵人。三四人、七八人結夥成隊上山圍獵,守點的嚴陣以待,趕山的大聲吆喝,那陣式雄壯得如古羅馬大戰。雖每個村子少不了有被野獸抓破了頭和臉的殘疾人,但出獵便不空回,曾經一個人看見了一群野豬從岩上跑來,隻一槍打中了為首的一頭掉下岩來,後邊的一條線緊跑的野豬以為前邊的同夥在跳澗,一個一個也就從那裏跌下岩死了,竟有十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