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右大腿根的一塊肌肉發生麻痹的那個夏天,決定著再一次去西部。去西部,每隔三四年就要去一回,這幾乎成了我的功課。我向人誇耀著,我是在沙漠上見過被風吹了出來的古幹屍的,並且敲打過他的牙齒,他的牙齒沒有鏟形的門牙,但也是黃的。是在雪山底下的胡楊林裏追趕過紅狐,接受過一次很年輕的活佛的摩頂。也還是在撿拾矽化木的路上遇見了強勁的沙塵而與一位維吾爾姑娘偎藏於坑窩子裏,度過了一個浪漫的下午。西部的大部分城鎮已經走過,每走一個城鎮,寫一篇日記,寫畢了用鋼筆尖在身上紮一個點,血流出來,墨汁滲進去,留下戳記,我說,若死後被剝下皮來,那將是一張別有意義的旅遊圖。西部對於我是另一個世界,糾纏了我二十多年的肝病就是去西部一次好轉一次,以至毒素排出,徹底康複。更重要的是逃離了生活圈子的窒息,愈往邊地去愈親近了文學,我和我的影子快樂著。
這個夏天的決定,計劃裏是走一走絲路。
我的靈魂時常出竅。一個晚上,我坐在了案桌上,看著已經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了很久的平凹,覺得這個矮小而醜陋的漢人要去絲路真是可笑。古人講做學問要讀萬卷的書行萬裏的路,他默數著已經去了西部幾萬裏路了吧,可古人的行是徒步的或騎了一頭毛驢,日出而動身,日落而安息,走到哪兒吃在那兒住在那兒,遭遇突如其來的饑渴、病痛、風雨和土匪,那是真正體驗著生命的存在,而他的幾萬裏則是坐了飛機和火車,一覺醒來從西安到了烏魯木齊或從烏魯木齊到了喀什到了伊犁。城市都是一樣的水泥的山村,都一樣的有著站著警衛的政府大院和超市。因事耽擱了吃飯時間的肚子饑和乞討者吃了上頓不知下頓在哪兒的肚子饑絕對是兩碼事兒!靈魂又回歸到了身體。當靈魂和身體都感到寂寞之時的西行計劃裏,我邀請了三位朋友,說:徒步是不現實的,那就搭上汽車,一個縣一個縣地行動吧。
朋友的回應轟然如雷,他們歡呼著能去印度,去波斯,去歐洲了。但我說最多隻到烏魯木齊,古時的西域十六國那僅是絲綢的集散地,而真正的絲路,就是西安到安西和敦煌。
我在家開始了大量翻閱有關絲路的資料,一邊加緊治療身上的疾病。我是腦供血嚴重的不足――恐怕是小時候餓壞了腦子和中年期的煩悶所致――每年的冬天要注射七天的丹參液,現在我得提前進行。怨恨的是右大腿根的麻痹一時難以治愈,雖無大礙,但接二連三做夢,都是騎了自行車不得下來,結果衝進人窩,緊張地喊:啊!啊!連人帶車倒地,還撞傷了別人。
宗林,我在陝西安康的一個高顴骨的朋友(也是第一個被我邀請同行的),給我帶來了一盒膏藥和兩張與絲路有聯係的照片。膏藥貼上無濟於事,照片卻讓我激動不已。一張照片攝自安康博物館,是一隻金蛋,說在安康誌上記載,漢朝政府推行獎勵桑農的政策,凡有植萬株桑者,可獎勵一隻金蛋。一張照片是一個村鎮路口的石碑,上麵隸書:高鼻梁村。這令我一下子豁然明白漢代的絲路為什麼從長安城起點,那不僅因為長安城是漢代國都,也是因為長安城所在的陝西南部盛產絲綢,如今以產絲綢聞名的蘇杭,那時還恐怕多是一片水澤吧。而高鼻梁村,必曾是洋人去采購絲綢的駐地了。洋人在鼻梁村如何采購絲綢,那鷹鉤鼻和卷毛發怎樣被山地人取笑?我想起了茂陵博物館的漢朝官員接見外國使者的壁畫,哎呀,那使者是躬腰拱手,低眉順眼,一臉的緊張和萎縮!到茂陵去――我說――拜拜霍去病――路是有路神的,霍去病是絲路的神。在到處是美國影響的今日,喊一聲我們的祖先也曾經闊過,做阿Q也是十分的開心。
霍去病的陵墓是高大的。過去無數次地來到這裏,為的是那些舉世聞名的石雕藝術,膝蓋就軟下去,放聲大哭。現在在陵前撿起一塊漢時的瓦的碎片,瓦片上恰好有一個小孔,打打磨磨,打磨了半天拴繩兒係在脖項,發問埋下一粒種子可以收獲萬斛的糧食,鹹陽塬上埋下了這麼偉大的人物,它將生長出什麼呢?陵墓不是渾圓狀,如山的土堆高低起伏,如燃燒的黑色的火焰。陵墓管理人員講,陵墓是以祁連山的形狀建造的。噢,這就對了!武□山建陵,將一個女人模樣仰躺在大平原上,她是希望自己是一座高山,而亙綿千裏的風雪祁連卻整個兒是為霍去病存在的!我在係著的瓦片碎塊上用筆寫了去病二字――我不知道霍去病的名字是他的母親為了希願私生下來體弱的兒子強壯起來呢,還是漢武帝為他賜名,因為隻有他才可以去掉漢朝常被匈奴困擾的心病?――讓我的西行成為一次身心的逃亡,或可稱做一次精神出路的拓通吧。
正如死與生俱來,生的目的就是死亡一樣,我總想將心放飛又怎能放心呢?在係著了寫有去病字樣的漢瓦碎塊的第四天,嘩嘩的一場雨淋濕了我晾在陽台的衣服,也淋濕了西行的欲火,至少我在一日複一日地拖延著時間。已經說好了的,一塊上路的三個朋友不停地打電話催促,我隻是以別的事搪塞著,說還得搜尋些絲路的資料,譬如,正在讀斯文赫定的《絲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