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應承了為老西安寫一本書後,老實講,我是有些犯難了,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西安人,雖然在這裏生活了二十七年,對過去的事情卻仍難以全麵了解。以別人的經驗寫老城,如北京、上海、南京、天津、廣州,要憑了一大堆業已發黃的照片,但有關舊時西安的照片少得可憐,費盡了心機在數個檔案館裏翻騰,又往一些老古董收藏家家中搜尋,得到的盡是一些“西安事變”、“解放西安”的內容,而這些內容國人皆知,哪裏又用得著我寫呢?

老西安沒照片?這讓多少人感到疑惑不解,其實,老西安就是少有照片資料。沒有照片的老西安正是老西安。西安曾經叫做長安,這是用不著解說的,也用不著多說中國有十三個封建王朝在此建都,尤其漢唐,是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其城市的恢宏與繁華輝煌於全世界。可宋元之後,國都東遷北移,如人走茶涼,西安遂漸漸衰敗。到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已經荒廢淪落到規模如現今陝西的一個普通縣城的大小,在僅有唐城十分之一的那一圈明朝的城牆裏,街是土道,鋪為平屋,沒了城門的空門洞外就是莊稼地,胡基壕,蒿丘和澇地,夜裏有貓頭鷹飛到鍾樓上叫嘯,肯定有人家死了老的少的,要在門首用白布草席搭了靈棚哭喪,而黎明出城去報喪的就常見到狼拖著掃帚長尾在田埂上遊走。北京、上海已經有洋人的租界了,蹬著高跟鞋拎著小坤包的摩登女郎和穿了西服掛了懷表的先生們生活裏大量充斥了洋貨,言語裏也時不時夾雜了“密司特”之類的英文,而西安街頭的牆上,一大片賣大力丸、治花柳病、售虎頭萬金油的廣告裏偶爾有一張兩張胡蝶的、阮玲玉的燙發影照,普遍地把火柴稱做洋火,把肥皂叫成洋堿,充其量有了名為“大芳”的一間照相館。去館子裏照相,這是多麼時髦的事!民間裏廣泛有著照相會攝去人的魂魄的,照相一定要照全身,照半身有殺身之禍的流言。但照相館裏到底是怎麼回事,十分之九點九的人隻是經過了照相館門口向裏窺視,立即匆匆走過,同當今的下了崗的工人經過了西安凱悅五星級大酒店門口的感覺是一樣的。一位南郊的九十歲的老人曾經對我說過他年輕時與人坐在城南門口的河壕上拉話兒,緣頭是由“大芳”照相館櫥窗裏蔣介石的巨照說開的,一個說:蔣委員長不知道一天吃的什麼飯,肯定是頓頓撈一碗幹麵,油潑的辣子調得紅紅的。他說:我要當了蔣委員長,全村的糞都要是我的,誰也不能拾。這老人的哥哥後來在警察局裏做事,得勢了,也讓他和老婆去照相館照相,“我一進去。”老人說,“人家問全光還是側光?我倒嚇了一跳,照相還要脫光衣服?!我說,我就全光吧,老婆害羞,她光個上半身吧。”

正是因為整個老西安隻有那麼一兩間小小的照相館,進去照的隻是官人、軍閥和有錢的人,才導致了今日企圖以老照片反映當時的民俗風情的想法落空,也是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首先感到了老的西安區別於老的北京、上海、廣州的獨特處。

但是,西安畢竟是西安,無論說老道新,若要寫中國,西安是怎麼也無法繞過去的。

如果讓西安人說起西安,隨便從街上叫住一個人吧,都會眉飛色舞地排闊:西安嘛,西安在漢唐做國都的時候,北方是北夷呀,南方是南蠻吧。現在把四川盆地稱“天府之國”,其實“天府之國”最早說的是我們西安所在的關中平原。西安是大地的圓點。西安是中國的中心。西安東有華嶽,西是太白山,南靠秦嶺,北臨渭水,土地是中國最厚的黃土地,城牆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城牆。長安長安,長治久安,從古至今,它被水淹過嗎?沒有。被地震毀壞過嗎?沒有。日本鬼子那麼凶,他打到西安城邊就停止了!據說新中國成立時選國都地,差一點就又選中了西安呢。瞧瞧吧,哪一個外國總統到中國來不是去了北京上海就要來西安嗎?到中國不來西安那等於是沒真正來過中國呀!這樣的顯派,外地人或許覺得發笑,但可以說,這種類似於敗落大戶人家的心態卻頑固地潛藏於西安人的意識裏。我曾經親身經曆過這樣一幕:有一次我在一家賓館見著幾個外國人,他們與一女服務生交談,聽不懂西安話,問怎麼不說普通話呢?女服務生說:你知道大唐帝國嗎?在唐代西安話就是普通話呀!這時候一隻蒼蠅正好飛落在外國一遊客的帽子上,外國人驚叫這麼好的賓館怎麼有蒼蠅,女服務生一邊趕蒼蠅一邊說:你沒瞧這蒼蠅是雙眼皮嗎,它是從唐朝一直飛過來的!

西安人凡是去過鎮江的北固山的,都嘲笑那個梁武帝在山上寫著的“天下第一江山”幾個字,但我在北京卻遭遇到一件事,令我大受刺激。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我要去天橋找個熟人,不知怎麼走,問起一個袒胸露乳的中年漢子:“同誌,你們北京天橋怎麼去?”他是極熱情的,指點坐幾路車到什麼地方換坐幾路車,然後順著一條巷直走,向左拐再向右拐,如何如何就到了。指點完了,他卻教導起了我:“聽口音是西安的?邊遠地區來不容易啊,應該好好逛逛呀!可我要告訴你,以後問路不要說你們北京天橋怎麼去,北京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是全國人民的,你要問就問:同誌,咱們首都的天橋在什麼地方,怎麼個走呀!”皇城根下的北京人口多麼滿,這一下我就憋咧。事隔了十年,我在上海,更是生了一肚子氣,在一家小得可憐的旅館裏住,白天上街幫單位一個同事捎買衣服,跑遍了一條南京路,衣服號碼都是個瘦,沒一件符合同事腰身的。“上海人沒有胖子”,這是我最深刻的印象。夜裏回來,門房的老頭坐在燈下用一個鹵雞腳下酒喝,見著我了硬要叫我也喝喝,我說一個雞腳你嚼著我拿什麼下酒呀,他說我這裏有豆腐乳的,拉開抽屜,拿一根牙簽紮起小碟子裏的一塊豆腐乳來。我笑了,沒有吃,也沒有喝,聊開天來。他知道了我是西安人,眼光從老花鏡的上沿處盯著我,說:西安的?聽說西安冷得很,一小便就一根冰拐杖把人撐住了?!我說冷是冷,但沒上海這麼陰冷。他又說:西安城外是不是戈壁灘?!我便不高興了,說,是的,戈壁灘一直到新疆,出門得光膀子穿羊皮襖,野著嗓子拉駱駝哩!他說:大上海這麼大,我還沒見過駱駝的呢。我哼了一聲:大上海就是大,日本就自稱大和,那個馬來西亞也叫做大馬的……回到房間,氣是氣,卻也生出幾分悲哀:在西安時把西安說得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外省人竟還有這樣看待西安的?!

當我在思謀著寫這本書的時候,困擾我的還不是老照片的缺乏,也不是頭痛於文章從哪個角度切入,而真的不知如何為西安定位?我常常想,世上的萬事萬物,一旦成形,它都有著自己的靈魂吧。我向來看一棵樹一塊石頭不自覺地就將其人格化,比如去市政府的大院看到一簇樹枝柯交錯,便認定這些樹前世肯定也是仕途上的政客;在作家協會的辦公室看見了一隻破窗而入的蝴蝶,就斷言這是一個愛好文學者的冤魂。那麼,城市必然是有靈魂的,偌大的一座西安,它的靈魂是什麼呢?

翻閱了古籍典本,陝西是被簡稱秦的,秦原是西周邊陲的一個古老部落,姓嬴氏,善養馬,其先公因為周孝王養馬有功而封於秦地的。但秦地最早並不屬於現在的陝西,歸甘肅省。這有點如陝西人並不能自稱陝人,原因是陝西實指河南陝縣以西的地方一樣。到了春秋時期,秦穆公開疆拓土,這下就包括了現在陝西的一些區域,並逐漸西移,秦的影響便強大起來,而在這遼闊的地區內自古有人往來於歐亞之間,秦的聲名隨戎狄部落的流徙傳向域外,鄰國於是稱中國為秦。所謂的古波斯人稱中國為賽尼,古希伯來人稱中國為希尼,古印度人稱中國為支那、震旦,其實全都是秦的音譯。到了秦始皇統一中國,“逼逐匈奴,威震殊俗,匈奴之流徙極遠者往往至今歐北土……彼等稱中國為秦,歐洲諸國亦相沿之而不改”。秦的英語音譯也就是中國。中國人又稱為漢人,中國的語言稱漢語,國外研究中國學問的專家稱之為漢學家,日本將中醫也叫做漢醫,那麼,漢又是怎麼來的呢?劉邦在秦亡以後,被項羽封地在陝西漢中,為漢王,劉邦數年後擊敗了項羽,當然就在西安建立了漢朝,漢朝到了漢武帝時期,國力鼎盛,開辟了絲綢之路,絲綢人都自稱為漢家臣民,西方諸國因此就稱他們為漢、漢人,沿襲至今。而曆史進入唐代,中國社會發展又是一個高峰期,絲綢之路更加繁榮,海上交通與國際交往也盛況空前,海外諸國又稱中國人為唐人。此稱謂一直延續,至今美國的紐約、舊金山,加拿大的溫哥華,巴西的聖保羅,澳大利亞的墨爾本,以及新加坡等地,華僑或外籍華裔聚居的地方都叫唐人街。

世界對於中國的認識都起源於陝西和陝西的西安,曆史的坐標就這樣豎起了,如果不錯的話,我以為要了解中國的近代文明那就得去北京,要了解中國的現代文明得去上海,而要了解中國的古代文明卻隻有去西安了。西安或許再也不能有如秦、漢、唐時期在中國的顯赫地位了,它在十八世紀衰弱,二十世紀初更是荒涼不堪,直到現在,經濟發展仍滯後於國內別的省份,但它因曆史的積澱,全方位地保留著中國真正的傳統文化(現在人們習慣於將明清以後的東西稱為傳統,如華僑給外國人的印象是會功夫,會耍獅子龍燈,穿旗袍,唱京劇,吃動物內髒,喝茶喝燒酒等,其實最能代表中華民族的東西在漢唐),使它具有了渾然的厚重的蒼涼的獨特風格,正是這樣的靈魂支撐著它,氤氳籠繞著它,散發著魅力,強迫得天下人為之矚目。

有一句老話: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將,陝西的黃土埋皇上。我去過江浙一帶,每到一縣,令我瞠目結舌的是那裏的博物館裏差不多都有幾個以及幾十個中過狀元的名單表,而漫長的科舉年代,整個陝西僅隻有康海和王鐸兩個狀元,據說一個還有後門之嫌。可陝西的黃土的確也是厚的,在西安之東的黃河邊,隨處便見幾百米高的岸層盡是黃土,無一拳大的砂石;西安郊外的水井,井台上都架有巨大的軲轆,兩個人或四個人抱著軲轆絞動半天才能絞上一桶水的。在這厚土上,氣脈沉綿,除了人文始祖軒轅黃帝墓和始皇嬴政墓外,單是圍繞著西安的漢唐兩代的帝王陵墓竟多達三十餘座,如漢高祖劉邦的長陵,漢武帝劉徹的茂陵,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唐高宗李治和皇後武則天的乾陵。這些陵墓,唐時是以真山為陵,遍布於渭北平原的蒲城、富平、三原、涇陽、禮泉、乾縣,而漢陵除文帝灞陵是以土塬為墳之外,其他均是在鹹陽塬上人工築成的方尖錐形大土墳,頗有類於埃及的金字塔。墳堆經過兩千多年的雨水衝擊和人為的破壞,墓基業已縮小,尖錐早不整齊,可望去仍如山丘。關中平原的地下是沒有什麼礦藏的,它隻長莊稼和皇陵,莊稼是供人生存吃糧的,皇陵埋葬著王朝的象征。如果說埋一顆種子可以生長草木,那麼埋下一個王朝的象征而生長出的就是王氣,這恐怕也是明清之後陝西少有秀才的緣故吧,學文從藝畢竟是一樁“雕蟲小技”啊。

十五年前的一個禮拜日,我騎了自行車去渭河岸獨行,有一處的墳陵特別集中,除了有兩個如大山的為帝陵外,四周散落的還有六七個若小山的是那些伴帝的文臣武將和皇後妃子的墓堆,時近黃昏,夕陽在大平原的西邊滾動,渭河上黃水湯湯,所有的陵墓被日光蝕得一片金色,我發狂似的蹬著自行車,最後倒在野草叢中哈哈大笑。這時候,一個孩子和一群羊就站在遠遠的地方看我,孩子留著梳子頭,流一道鼻涕在嘴唇上,羊鞭拖後,像一條尾巴。我說:“嗨,碎人,碎人,哪個村裏的?”西安的土話“碎”是小,他沒有理我。“你耳朵聾了沒,碎人!”“你才是聾子哩!”他頂著嘴,提了一下褲子,拿羊鞭指左邊的一簇村子。關中平原上的農民住屋都是黃土板築的很厚的土牆,三間四間的大的入深堂房是硬四椽結構,兩邊的廂房就為一邊蓋了,如此形成一個大院,一院一院整齊排列出巷道。而陵墓之間的屋舍卻因地賦形,有許多人家直接在陵墓上鑿洞為室,外邊圍一圈土坯院牆,長幾棵彎脖子蒼榆。我猜想這一簇一簇的村落或許就是當年的守墓人繁衍下來所形成的。但帝王陵墓選擇了好的風水地,陰穴卻並不一定就是好的陽宅地,這些村莊破破爛爛,沒一點富裕氣象,眼前的這位小牧羊人形狀醜陋,正是讀書的年齡卻在放羊了!我問他:“怎麼不去上學呢?”他說:“放羊哩嘛!”“放羊為啥哩?”“擠奶嘛!”“擠奶為啥哩?”“賺錢嘛!”“賺錢為啥哩?”“娶媳婦嘛!”“娶媳婦為啥哩?”“生娃嘛!”“生娃為啥哩?”“放羊嘛!”我哈哈大笑,笑完了心裏卻酸酸的不是個滋味。

關中人有相當多的是守墓人的後代,我估計,現在的那個有軒轅墓的黃陵縣,恐怕就是守墓人繁衍後代最多的地方。陝西埋了這麼多皇帝,輔佐皇帝創業守成的名臣名將,也未必分屬江南、北國,倒是因建都關中,推動了陝西英才輩出,如教民稼穡的後稷,治理洪水的大禹,開辟絲綢之路的張騫,一代史聖司馬遷,僅以西安而言,名列《二十四史》的人物,截至清末,就有一千多人。這一千多人中,帝王人數約占百分之五,絕大部分屬經邦濟世之臣,能征善戰之將,俠肝義膽之士,其餘的則是農學家、天文學家、醫學家、史學家、訓詁學家、文學家、畫家、書法家、音樂歌舞藝術家,三教九流,門類齊全。西安城南的韋曲和杜曲,實際上是以韋、杜兩姓起名的,曆史上韋、杜兩大戶出的宰相就四十人,加上名列三公九卿的大員,數以百計,故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之說。

騎著青牛的老子是來過西安的,在西安之西的周至架樓觀星,築台講經,但孔子是“西行不到秦”的。孔子為什麼不肯來秦呢,是他畏懼著西北的高寒,還是仇恨著秦的“狼虎”?孔子始終不來陝西,漢唐之後的陝西王氣便逐漸衰微了。民間的傳說裏,武則天在冬日的興慶宮裏命令牡丹開花,牡丹不開,逐出了西安,牡丹從此落戶於洛陽,而城中的大雁塔和曲江池曆來被認為是印章和印泥盒的,大雁塔雖有傾斜但還存在,曲江池則就幹涸了。到了二十世紀,中國的天下完全成了南方人的世事,如果說老西安就從這個時候說起,能提上串的真的就沒有幾個人物了。

一九??年,八國聯軍進北京,慈禧逃難西安,這便是西安臨時又做了一回國都吧。這一次做國都,並沒有給西安增添榮耀,卻深深蒙受了屈辱,更讓西安人痛心的是庚子之亂的結果將西安人趙舒翹處死。

趙舒翹的家是居住在城西南的甜水井街上,我曾在雙仁府街居住了數年,因雙仁府距甜水井極近,偶然就認識了趙氏的後人並成為熟客,常去他家吃酒喝茶。那是個大雜院,擁擠了十多戶居民,但在那以磚牆和油毛氈分隔出的七拐八彎往裏走,隨處是摟粗的屋柱,菱花雕窗,牆頭的磚飾,想見著往昔是多麼豪華。我坐在惟一產權歸他的那間偏房小屋,光線陰暗,地麵潮濕,撐起那精致的揭窗,隱約地看到幾件老紅木椅櫃,強烈地感受到了一種幽怨之氣,疑心落在窗前一棵紫藤上的小鳥是趙舒翹的托變。趙舒翹是當時西安人做的最大的官,由刑部尚書到軍機大臣,甜水井街幾乎就是趙家府。慈禧西逃,就是趙舒翹護駕到他的老家的。清室代表與八國聯軍談判時,聯軍提出必須嚴懲義和團的幕後支持人剛毅和趙舒翹,而剛毅在西來途中病死,趙舒翹自然被洋人盯住不放。慈禧是欣賞趙的,曾親筆為趙題寫“鏡清光遠”掛屏一幅,所以不想殺之,先是革職留用,後改為“斬監候”(死緩),但洋人一再威逼,慈禧才擬改斬趙取得聯軍諒解。消息傳出,西安各界人士便群起為趙舒翹請命,數萬人在鍾樓下遊行示威,慈禧遂改“賜自盡”,讓他得個全屍。趙舒翹時年五十四歲,體質強壯,加之內心總在想慈禧能有赦免的懿旨追來,因而服鴉片不死,又服毒藥數種不死,折騰了幾個時辰,最後是被捆在木板上以黃裱噴燒酒一層一層糊麵憋死。趙舒翹一死,家府中的男人就作鳥獸散了,僅存下一大群婦道人家靠往日積存度日。婦人多陰氣重,家境一敗再敗,屋舍典賣從一條街到半條街,由半條街到三處院落,直至解放後,趙家的正宗後人,也即我的那位熟人隻能棲身於一間小屋了。據說趙舒翹臨死前遺訓子孫“再勿做官”,此話準確與否,沒有深究,但事實是趙家的後人皆以技藝生活,再無一人在仕途上。

就在趙舒翹被賜死的時期,卻有另一個被賜了“一品誥命夫人”,這便是三原安撫堡的一個寡婦。寡婦是人物漂亮,處事果斷,遠近盛傳她是金蛤蟆精變的。夫家原是當地的首富,她初為人妻,男人就病死了,村人都說她得改嫁,這戶人家從此要敗了,她偏就頂門立戶,將一個大家治理得井井有條。難得一個婦道角色,幾十年裏雞啼起身,描眉油頭,打扮得容光煥發,然後提了曳地長裙,踮了三寸金蓮,登坐於專門修築於大院中的一個板樓上,監督百十號長工短工勞作。慈禧逃來西安,也正是所謂國難之時,這寡婦竟有主見,用馬車拉了滿滿一車金銀捐貢朝廷,感動得慈禧要認她做幹女兒。

一個是朝裏人,一個是民間事,在清朝末年,陝西人演繹的悲喜劇絕對是陝西人的特色。在西安,甚或在關中的任何縣任何村,隨時是可以聽到秦腔的。外地人初聽秦腔,感覺是“死狼聲吼叫”,但那高亢激越的怒吼之中撕不斷扯不盡的是幽怨沉緩的哭音慢板,就如冬日常見到的平原之上的粗樁和細枝組合的柿樹一樣,西風裏,你感受到的是無盡的悲愴和淒涼。時間又過了幾十年,又是一個政壇上的強人和民間的奇才登場,這就是楊虎城與牛道濂。關於楊虎城的事跡,各類西安事變的文獻書中已經說得太多,他原是渭北一帶的刀客,為人豪爽,處事勇敢,但絕不是個粗人。我讀過一篇參與了西安事變的某人的回憶錄,其中有兩處描寫印象深刻。一是說楊虎城識不了多少字,但記憶非凡,多少年前的某日某事某某參加皆清楚不誤;演講時,他可以拿講稿,但在講稿上折好多角,折什麼樣的角講什麼樣的話,隻有他明白,然後開講就全然不用別人為他寫的講稿。二是說他和張學良合作,相互並不是沒有存疑,張學良的出身、學養、勢力自然是楊虎城不能比的,但楊虎城辦事除了有豪俠之氣外,因出身農家,自有農民的一點狡黠,兩人決定了兵諫,他卻擔心張學良提前撇了他,時時注意著張的動靜。一次張學良的一位重要部下在易俗社看戲,他當然也派人在劇場,戲演到一半,那個部下匆匆離去,他手下的人遂趕回將情況告訴他,他便估摸張學良要動手了,緊急召集軍事會議,調動部隊,即將出發前得到情報,那個部下離開劇場是去幹別的事了,方停止了行動,險些出了大的事故。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張學良和楊虎城的照片,一個英武瀟灑,一個雄渾沉健。楊虎城的相貌是典型的關中人形象,頭大麵寬,肉厚身沉,頗有幾分像秦始皇墓出土的兵馬俑。現存留在西安城裏的張學良公館和楊虎城公館,便足以看出兩人風格,一個是西式建築,一個是庭院式的傳統結構。出身於草莽的武人在國家民族危難之際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兵諫,這是一種正義的力量,人格的力量,可歌可泣,但他又是傳統的,農民式的,他的結局必然與張學良截然不同。我曾數次去拜謁過他的陵園,在肅穆的墓碑前,看終南山上雲聚雲散,聽身後粗大的鬆樹上鬆子在天風裏墜落,不禁仰天浩歎。

與楊虎城幾乎同一時期的,在城區的藍田縣裏卻也出了個奇人牛道濂。民間裏提牛道濂是沒人知道的,說牛才子則婦孺皆知。西安方圓曆來出奇人異事,近多年來曾不斷地傳出哪兒哪兒有了個神人,我是相信神%是混跡於芸芸眾生之中的,且是對一切神%現象都敬畏的人,所以,但凡聽說,就去拜見,倒是結識一幫高士。當我來到西安時,牛才子已經作古很久了,但他的故事卻常常在市民的茶攤上、麻將桌上談說不已。一個細雨??的中午,我在出租車裏聽司機給我談天說地,“你知道終南山裏隱居著三千個真人嗎?”我不知道,過去有“終南捷徑”之說,現在有這麼多人隱居在那兒,何不顯世呢?司機說:“你瞧著吧,現在世上狼蟲虎豹少了,狼蟲虎豹都托變成人,這些高人就該顯世在人類危難的時候了,就像牛才子當年那樣!”於是,他開始講牛才子,說河南軍閥劉鎮華一九二六年率軍圍困西安八個月,久攻不下,從城外向城裏挖地道,城裏人都知道地道要挖進來了,但誰也不知道地道口將在何處出現,每個街巷都埋了大甕,灌滿了水,派人日夜守在水甕邊聽聲看水麵。牛才子就出來說話了,但他並沒有說地道口要從哪兒出來,他隻建議城防當局把一個叫蓮花池的地方擴大,讓四周的水都引過去,成為一個湖。湖是形成了,水深齊腰,竟於某一日湖水突然下泄,原來是地道出口正在湖中,湖水就把地道全泡塌了。說牛才子在藍田老家更是有許多神奇,以致大紅的日頭下,他出門帶了傘,村人都立即要帶傘的,偶有不效法的自然就遭了雨淋。說楊虎城有一度地位岌岌可危,請教於牛才子,牛才子正在馬房門街的酒館裏喝酒,他長年穿一件長袍子,在酒館裏喝酒是立在那裏買上一盅仰頭一口喝下。楊虎城的衛兵來請他,他不待衛兵說話,寫了個字條讓帶給楊虎城:“重用名字裏有山字的人。”雲從龍,虎憑山,楊虎城果然起用了一個叫王一山的人,事業真的發達開來。

趙舒翹和楊虎城是西安近代史上兩個無法避開的人物,而民間傳頌最多的倒是那個安撫堡的寡婦和牛才子。趙舒翹和楊虎城屬於正劇,正劇往往是悲劇,安撫堡寡婦和牛才子歸於野史,野史裏卻充滿了喜劇成分。我們尊重那些英雄豪傑,但英雄豪傑輩出的年代必定是老百姓生靈塗炭的歲月,世俗的生活更多的是波瀾不起地流動著,以生活的自在規律流動著,這種流動沉悶而不感覺,你似乎進入了無敵之陣,可你很快卻被俘虜了,隻有那些喜劇性人物增加著生趣,使我們一日一日活了下去,如暗裏飛的螢蟲自照,如水宿中的禽鳥相呼。

以西安市為界,關中的西部稱為西府,關中的東部稱東府,西府東府比較起來就有了一種很有趣的現象。東府有一座華山,西府有一座太白山。華山是完整的一塊巨石形成的,堅硬、挺拔、險峭,我認做是陽山,男人的山,它是純粹的山,沒有附加的東西,如黃山上的迎客鬆呀,峨眉山上能看佛光呀,泰山上可以祀天呀,上華山就是體現著真正上山的意義。太白山峰巒渾然,終年積雪,神秘莫測,我認做是陰山,女人的山。東府有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西府裏有霍去病石雕博物館。我對所有來西安旅遊的外地朋友講,你如果是政治家,請去參觀秦兵馬俑張揚你的氣勢,你如果是藝術家,請去參觀霍去病墓以尋找渾然整體的感覺。在繪畫上,我們習慣於將西方的油畫看做色的團塊,將中國的水墨畫看做線的勾勒,在關中平原上看冬天裏的柿樹,那是巨大的粗糙的黑樁與細的枝丫組合的形象,聽陝西古老的戲劇秦腔,淨的嘶聲吼叫與旦的幽怨綿長,又是結合得那樣完美,你就明白這一方水土裏養育的是一種什麼樣的人了。

如果說趙舒翹、楊虎城並沒有在政治上、軍事上完成他們大的氣候,那麼,從這個世紀之初,文學藝術領域上天才卻一步步向我們走來,於右任、吳宓、王子雲、趙望雲、石魯、柳青……足以使陝西人和西安這座城驕傲。我每每登臨城頭,望著那南北縱橫“井”字形的大街小巷,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他們,風裏點著一支煙,默默地想象這些人物當年走動於這座城市的身影,若是沒有他們,這座城將又是何等的空曠啊!

於右任被尊為書聖,他給人的永遠是美髯飄飄的仙者印象,但我見過他年輕時在西安的一張照片,碩大的腦袋,忠厚的麵孔,穿一件臃腫不堪的黑粗布棉衣褲。大的天才是上蒼派往人間的使者,他的所作所為,芸芸眾生隻能欣賞,不可模仿。現在海內外寫於體的書法家甚多,但風骨接近者少之又少。我在江蘇常熟翁同□故居裏看翁氏的照片,驚奇他的相貌與於右任相似,翁氏的書法在當時也是名重天下,罷官歸裏,求字者們接踵而來,翁堅不與書,有人就費盡心機,送帖到翁府請其赴什麼宴,門子將帖傳入,翁憑心性,上次批一字:可,這次批一字:免,如此反反複複,數年裏集單字成冊作為家傳之寶。於右任在西安的時候卻是有求必應,相傳曾有人不斷向他索字,常坐在廳裏喝茶等候,茶喝多了就跑到街道於背人處掏尿,於右任順手寫了“不可隨處小便”,他拿回去,重新剪裁裝裱,懸掛室中卻成了“小處不可隨便”。西安人熱愛於右任,不僅愛他的字,更愛他一顆愛國的心,做聖賢而能庸行,是大人而常小心。他同當時陝西的軍政要人張坊,數年間跑遍關中角角落落,搜尋魏晉和唐的石碑,常常為一塊碑子傾囊出資,又百般好話,碑子收集後,兩人商定,魏晉的歸於,唐時的屬張,結果於右任將所有的魏晉石碑安置於西安文廟,這就形成了至今聞名中外的碑林博物館,而張坊的唐碑運回了他的河南老家,辦起了“千唐□齋”。正應了大人物是上蒼所派遣的話,前些年西安收藏界有兩件奇石轟動一時,一件是一塊白石上有極逼真的毛澤東頭像,一件是產於於右任家鄉三原縣前涇河裏的一塊完整的黑石惟妙惟肖的是於右任,惹得滿城的書法家跑去觀看,看者就躬身作拜,狀如見了真人。

從書法藝術上講,漢時猶如人在劇場看戲,魏晉就是戲散後人走出劇場,唐則是人又回坐在了家裏,而戲散人走出劇場那是各色人等,各具神態的,所以魏晉的書法最張揚,最有個性。於右任喜歡魏晉,他把陝西的魏晉碑子都收集了,到了我輩隻能在民間收尋一些魏晉的拓片了。在我的書房裏,掛滿了魏晉的拓片,有一張上竟也蓋有於右任的印章,這使我常麵對了靜默玄想,於右任是先知先覺,我是渾厚之氣不知不覺上身的。

於右任之後,另一個對陝西古代藝術的保護和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的人物當屬王子雲。王子雲在民間知之者不多,但在美術界、考古界卻被推崇為大師的,在三四十年代,他的足跡遍及陝西所有古墓、古寺、山窟和洞穴,考察、收集、整理古文化遺產。翻閱他的考察日記,便知道在那麼個戰亂年代,他率領了一幫人在荒山之上,野廟之中,常常一天吃不到東西,喝不上水,與兵匪周旋,和豺狼搏鬥。我見過他當年的一張照片,衣衫破爛,發如蓬草,正立於亂木搭成的架子上拓一塊石碑。霍去病墓前的石雕可以說是他首先發現了其巨大的藝術價值,並能將這些圓雕拓片,這種技術至今已無人能及了。

石魯和柳青可以說是曠世的天才,他們在四十年代生活於西安,又去了延安再返回西安發展他們的藝術,他們最有個性,留在民間的佳話也最多,幾乎在西安,任何人也不許說他們瞎話的,誰說就會有人急。在外地人的印象裏,陝西人是土氣的,包括文學藝術家,這兩個形象也是如此。石魯終年長發,衣著不整,柳青則是光頭,穿老式對襟衣褲;但其實他們骨子裏最洋。石魯能歌善舞,精通西洋美術,又創作過電影劇本,柳青更是懂三四種外語,長年讀英文報刊。他們的作品長存於世,將會成為中華民族文化遺產的一部分不動資產,而他們在“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命運卻極其悲慘,石魯差點被判為死刑,最後精神錯亂,柳青是在子女用自行車推著去醫院看病了數年後,默默地死於肺氣腫。

當我們崇拜蘇東坡,而蘇東坡卻早早死在了宋朝,同樣的,我出生太晚,雖然同住於一個城市,未能見到於右任、王子雲、石魯和柳青。美國的好萊塢大道上印有那些為電影事業作出貢獻的藝術家的腳印手印,但中國沒有。有話說喜歡午餐的人是正常人,喜歡早餐或喜歡晚餐的人是仙或鬼托生的,我屬於清早懶以起床晚上卻遲遲不睡的人,常在夜間裏獨自逛街,人流車隊漸漸地稀少了,霓虹燈也暗淡下去,無風有霧的夜色裏浮著平屋和樓房的正方形、三角形,誰家的窗口裏飄出了秦腔曲牌,巷口的路燈杆下一堆人正下著象棋,街心的交通安全島上孤零零蹲著一個老頭明滅著嘴唇上的煙火,我就常常作想:人間的東西真是奇妙啊,我們在生活著,可這座城是哪一批人修築的?穿的衣服,衣服上的扣子,做飯的鍋,端著的碗,又是誰第一個發明的呢?我們活在前人的創造中而我們竟全然不知!人人都在說西安是一座文化積澱特別深厚的城市,但它又是如何一點一點積澱起來呢?文物是曆史的框架,民俗是曆史的靈魂,而那些民俗中穿插的人物應該稱做是賢德吧?流水裏有著風的形態,斯文裏留下了賢德的蹤跡,今日之夜,古往今來的大賢大德們的幽靈一定就在這座城市的空氣裏。

一九九八年冬季的一個夜晚,空氣十分地清冷,我遊逛到了碑林博物館的附近,一家字畫店還未關門,進去竟購買了一張康有為手跡“應無所住”的拓片。我喜歡康有為的書法,也知道這四個字的原石碑現在仍保留在興善寺裏,但回來對拓片還是看了許久,發著笑聲,畫下了一張畫。我畫的是一條魚,魚無鱗,遍布了青銅器上的那種紋飾,旁邊題道:“魚以人腹為墳墓,我的毀譽在民間”。我想到的全然是康有為了。

一九二三年康有為被陝西督軍延請入陝,老夫子頗為風光,所到之處參觀、講學、吃宴,並要在眾人的叫好聲中留下墨寶,“應無所住”就是那次寫就的。他乘興而來,每到一處恭維的話聽得耳朵也磨出繭了,總不免要謙虛一句“老而不死了”,沒想到待他離開西安卻是十分敗興,西安城裏從此留下了一副對聯:“國之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為”,橫額“壽而康”。事情是這樣的,康有為去了一趟碑林博物館附近的臥龍寺,臥龍寺的和尚見是康有為,便將珍藏於寺的舉世珍籍《磧砂藏》拿與他看,康有為當然知道它的寶貴,借口拿回寓所翻閱,竟不再言送還而匆匆離陝。待他的車馬一走,寺裏和尚立即呈報督軍府,眾人一片嘩然,以李儀祉為首的一批地方名流力主要討回珍寶,但康有為是何等人物,又怎麼當麵剝他那張賊皮呢?和尚們就緊追不舍,一直到了潼關追上,攔道擋馬,婉言說了康夫子學富五車,見識廣博,別人都不識《磧砂藏》,隻有您慧眼識得,遺憾的是此經書一千五百三十二部,六千三百六十二卷,你看到的是臥龍寺分藏的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藏於開元寺,若先生喜愛,不幾日將全集裝訂一起了給先生送到府上過目。如此雲雲一番巧說,康有為哈哈大笑,交出了《磧砂藏》,還說了一句“我明白孔子為什麼西行不到秦了!”

康有為做了一回賊,可他是性情中人,並不羞恥而成全了一段飯後茶餘的趣話。最令西安人六十多年來義憤不已的是六駿馬的失盜和破壞。唐太宗昭陵上的六塊浮雕駿馬,算得上是中國的藝術珍品,它為太宗生前征戰時所騎的戰馬,各有馬名,即颯露紫、拳毛□、特勒驃、白蹄烏、什伐赤、青騅。唐代的雕刻本來就是很寫實很生動的,這六件浮雕的馬,三跑三立,惟妙惟肖地表現了唐代西域名馬的碩健形態,更透射出了唐崇尚雄渾重力量的時代風度。明清以後,陝西是再也沒見過像樣的馬匹,關中平原上有的隻是耕田馱貨的驢和騾,驢騾那是馬的附庸,所以陝西人看重這六駿馬。但是一九三六年的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一個美國人勾結古董奸商盜運了颯露紫和拳毛□,又將其餘四馬打碎而藏匿下來。西安人聞訊緝拿,終於繳獲了被打碎的四馬,如今碑林博物館展出的四駿,就是將碎塊重新模製的。

從本世紀起,陝西的文物不斷地被挖掘出土,每一次莫不轟動國內外,而從文物生出的故事更是燦爛又離奇。藍田猿人頭骨是因為當地人在一條溝裏常挖一種石頭研粉治療外傷而引起了專家的注意,查明了那是遠古獸骨化石,進一步發掘所收獲的。秦兵馬俑坑是臨潼農民打機井打出一堆陶片而發現的。法門寺地宮是寺塔倒塌後清理地基顯露的。更有那些盜墓賊一個在墓坑下一個在墓坑上,待到文物吊上來,墓坑上的丟下繩索使墓坑下的活活餓死的事;有盜竊了一顆秦兵馬俑頭而丟掉了自己的頭的事;有偷藏了漢代稀罕陶器,一連三日夜裏做夢,夢見陶器裏發出聲音:讓我回去,讓我回去!以此嚇得精神失常的事。我於西安已經生活了二十七年,長長短短在九處安家,幾乎見到在什麼地方搞建築,但凡挖地基都有文物出現,而那些秦代的磚,漢朝的罐、瓦當、銅錢、陶俑,雖也是夠等級的文物,可實在太多,國家並不是嚴格管理,於是差不多的人家都有那麼幾件。八十年代初,我借居於北郊農家,村裏許多人家的廁所牆角總有一大堆打碎了的漢陶罐片,農民是用其揩屁股的,揩過了又丟在那裏,經過雨淋幹淨了,如此再用。秦的漢的瓦當,老太太們則是要用來拓印鍋盔饃上的花紋的。九十年代初,我在城南一所療養院治病,療養院外的塬地上聚著一堆一堆破磚爛瓦,農民在怨恨著地裏的破磚爛瓦太多影響著耕犁,原來這裏曾是唐時的一座寺廟,因和尚誘奸民女,附近村民將和尚活埋地下,僅露出個光頭,再用鐵耙來耙,將寺稱耙頭寺,後又一把火毀了。我每日下午去那破磚瓦堆裏挑撿,竟在病愈回家時帶回來了十幾塊有花紋和文字的磚瓦。

西安多文物,也便有了眾多的收藏家,其中的大家該算是閻甘園了。閻家到底收藏了多少古董,現已無法考證,因為“文化大革命”中,紅衛兵一架子車一架子車往外拉“四舊”,有的燒毀了,有的散失了,待國家撥亂反正的時候,返回的僅隻有十分之一二。魯迅先生當年來西安,就到過閻家,據說閻甘園把所有的藏品都拿出來讓這位文豪看,竟擺得滿院沒了立腳的地方。等到我去閻家的時候,閻家已搬住在南院門保吉巷的一個小院子裏,人事滄桑,小院的主人成了閻甘園的兒子閻秉初,一個七八十歲的精瘦老人了。老人給我講著遙遠的家史,講著收藏人的酸辣苦甜,講著文物鑒定和收藏保管的知識,我聽得入迷,盤腳坐在了椅上而鞋掉在地上組成了“X”形竟長久不知,後來就注意到我坐的是明代的紅木椅子,端的是清代的茶碗吃茶,桌旁的一隻貓食盤樣子特別,問:那是什麼瓷的?老人說了一句:乾隆年間的耀州老瓷。那一個上午,陽光燦爛,幾束光柱從金鏈鎖梅的格窗裏透射進來,有活的東西在那裏飛動,我欣賞了從樟木箱裏取出的石濤、朱耷、鄭板橋和張大千的作品,一件一件的神品使我眩暈恍惚,竟將手舉起來哄趕齊白石畫上前來的一個飛蟲時才知道那原本是畫麵上繪就的蜜蜂,惹得眾人哄笑。末了,老人說:“你是懂字畫的,又不做買賣,就以五千元半售半贈你那幅六尺整開的鄭燮書法吧,你我住得不遠,我實在想這作品了還能去你家看看嘛!”可我那時窮而嗇,竟沒有接受他的好意,數年後再去拜訪他時,老人早於三月前作古,他的孫子不認得我,關門不開,院裏的狗聲巨如豹。

世上的事往往是有牙的時候沒有鍋盔大餅,等有了鍋盔大餅了卻又沒了牙。待我對收藏有了興趣,日子也不至於一分錢要掰開兩半來使,但我卻沒能收藏到很好的東西,甚至有相當部分是假古董。有一次有人提供在東郊的一戶人家後院的廁所牆是用修大寨田挖出的墓磚砌的,發現磚上有浮雕圖案,連忙趕去,廁所牆卻是新磚砌的,老太太說前日來了一個人,見過有這麼好的人嗎,拿新磚把那些舊磚換去了。又有一次,我買了十多個漢陶俑,正歡天喜地往書架上放,來了能識貨的朋友指出這是假的,我堅決否認,罵他生了嫉妒之心。朋友說:“我也曾買過幾個,和你這一模一樣,我老婆不小心撞壞了一個,發現裏邊有一枚人民幣的。”我當場將一個敲開,果然裏邊出現了一枚貳分錢的鎳幣。從此我改變了收藏觀,以為凡是經我看過的東西就算我已收藏了,我更多地去國家博物館參觀。陝西的曆史博物館是非常多的,我到周原博物館去看青銅器,到鹹陽博物館去看秦磚秦陶,到碑林博物館去看石雕碑刻,到西安曆史博物館去看漢俑和唐壁畫,到西北大學博物館去看瓦當、封泥,到陝師大博物館去看古帖名畫。做一個西安人真是幸福啊,每一件藏品都在展示著一段曾經輝煌的曆史,都在敘說著一件驚天地泣神鬼的悲愴故事。周秦漢唐一路下來的時空隧道裏,一切都變得濕漉漉的,伸手可以觸摸的,你就會把放大掛於牆上的秦兵馬俑照片認做你自己,該去吟唱李白的詩了:“秦王騎虎遊八極,舉劍向天天自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