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木碗世家(1 / 3)

四十年代,商縣城裏出了個大地主,姓周,名壽娃,方圓百十裏皆是他的地。出城北六十裏到碾子坪,是一窪地,四麵為赭褐石山,窪田則土質油黑,宜於種煙,周家的煙戶就都在這裏。

每年七月八日,蘿卜拔出的時候,煙也就成熟,綠茵茵的稈子半人高,牛犢子進去也能埋沒;花呈白色,燦爛絢麗;煙戶們腰裏就纏一條堿藍色的土布腰帶,下墜一個煙葫蘆,清早踏露水進地,用小叉刀兒在煙花骨朵上劃開口子,讓白得像奶一樣的東西流出來,見風變黑,成為黏糊狀,就小心地刮下來,這便是生煙了。生煙全部賣給周家,不準外流,價錢雖然是極賤,但畢竟要比種包穀芋頭或辣子茄子收利大些。

當時的政府,名義上也禁煙,但他的軍隊、官員,直到小的保長皆是嗜煙有癮,這碾子坪又山高皇帝遠,並沒甚妨礙。直到後來,專權統一收購的周壽娃,因與幾家土匪火並,家破身亡,碾子坪的煙便種得不如先前活躍。但因種植時間久了,種植者也有上了癮的,販毒的也有後來發了財的,煙還一直種下來。於是,這碾子坪漸漸淪為瞎人的地方,有發家的,有破家的,壞人更壞,是好人也往壞裏變。幾年間,地痞、無賴,流氓、強盜,都湧到這裏,遠遠近近人都曉得這個碾子坪了。

出於汙泥而也有不沾染的,黃家就是其中一個。這漢子先幾年也給周家種煙,其祖父也學得抽幾口,久而上癮,鼻涕眼淚一團的,渾身作抖,常常就倒在煙地裏用紙卷了那生煙疙瘩偷抽,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了,祖母發誓,再不允兒孫們聞一口煙,隻是家人害牙疼腹瀉,方泡些煙花殼子喝喝,采些煙葉煮鍋來吃,奶和爹娘在周家敗落後不久也相繼下世,這漢子更不種煙,因此家境最貧,三十歲上沒有婚娶。日月清苦,又未中毒,漢子身心康健,手腳有力,在七分薄田裏耕作填不滿肚子,就學得一項手藝,走鄉串村為人旋製木碗。

商州是沒有燒瓷的貨場,世世代代的碗盞都是買關中耀州商賈的瓷品。一個碗在那時價錢昂貴,平常人家很少有幾席用具的,而孩子們的飯碗最易於打碎,這旋製的木碗就有許多人來購買。黃家的生意還勉強混得。三十六歲,木碗旋製得有了聲名,娶得了一個獨眼媳婦,又生下一個兒來。家是囫圇的家了,但旋製木碗的收入維持這三張嘴很不景氣。村裏許多人勸他改了行當,也栽植煙土,他隻是不聽,說:“那不是長久的事!”人人怨他迂執。

但黃家的生意卻是正的。四九年大軍到了山裏,煙土就嚴禁了,有販毒發家的丟了腦袋,有吸毒的癱臥在炕頭;黃家心中慶幸,堅信人生在世,安分為主,善良為本。家裏分得地後,木碗手藝雖還不能中止,但精神百倍地靠地吃喝了。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黃家漢子已經腰像蝦一樣彎起來,成了老漢,兒子也牆高,娶妻添子。因為後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老漢的手藝沒有再使,隻說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操持舊業,這套手藝要滅絕了,沒想行將老去的年紀,政府的政策變了。過去沒有土地,共產黨給了農民土地,現在農民有了土地,共產黨又要讓農民眼光不要局限在土地。老漢不免大發感慨。

他將兒子叫到炕前,說:“兒呀,我也是在世上經了六七十年的世事了,地土沒變,人口翻了幾番,政府讓農民可以經商從工,這是治國安民的路數。咱何不將旋製木碗的手藝再使出來,能落一個錢畢竟比閑在家裏好呀!”兒子說:“也是,我正謀算幹什麼事好哩。”父子倆第二天就提了板斧進山,砍伐許多宜於旋碗的柳樹、桐樹、核桃樹、冬青樹。

老漢的手藝到底是爛熟於心,兒子將樹幹鋸成小節,砍出碗的粗形,老漢就用鑿子挖出碗心坑,安起旋刀。以前的旋刀,是在一個支起轉動的磨扇上的木樁上安的,磨扇搖動,如風輪般疾,隻要雙手扼住碗形木塊,半天可做出一個來的。現在有了電,兒子是會玩弄的,如工人的車床,一個小時便可旋出一隻碗的。一家人歡天喜地。

手藝使過半月,兒子卻疲遝了,因為木碗的銷售極無市場。如今哪家沒有細瓷碗盞,即使吃飯才學端碗的小孩,也都使用搪瓷碗,這種鐵皮瓷碗既衛生又摔不爛。買木碗的僅僅是那些深山老溝的人家或城鎮類似古董嗜好者買一些收留賞玩。兒子就賤看起這門手藝,上山砍樹不起勁,夜裏旋碗也打瞌睡,見天和爹鬧別扭。

老漢說:“兒呀,你是讓村裏一些人家看紅眼了,人家搞運輸,辦磚廠,那倒真能立即發起來,可咱這手藝是長久計,三十多年前……”兒子知道他又要講舊社會種煙土的事,就說:“爹,世道不一樣了!那時你是正理,現在卻吃不開了。”爹還要解說,兒子又嗆一句:“你老了,你不懂,我不與你說。”使老漢動了肝火,將兒子臭罵了一通。兒子索性徹底不和老爹合作了,每日跑出跑進,幹自己要幹的營生了。

老漢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氣,但年歲不饒人,世事不是年高人的,他也就不再理兒子,終日自己幹自己的。看著兒子見天不落屋在外跑動,卻未能找個要幹的營生,心裏說:“好吧,是龍是蟲,你幹幹看吧,到頭來你就知道你爹了!”

兒子是聰明透頂的角色,但一個月浪蕩過去了,還是沒事可做。他沒有大的本錢,不可能立即去買拖拉機長途搞運輸,他也不願意黑漆半夜偷販木材、藥材,躲避政府檢查人員,搞投機倒把。在這遠離城鎮的山窪裏,他能幹什麼呢?空空的手回來,抱著飯碗三碗四碗地吃,爹就要說:“家裏沒鹽了,你也不要靠我的錢來養活你們三口,你去買吧。”爹嘲笑他,當麵隻是給爹笑笑,夜裏睡到自己的小土炕上,抱了腦袋苦不能眠。

一日,是二月初二,白天裏沒下雨響了幾聲雷,人人都說旱雷一響,就是驚蟄,萬物該複蘇了。兒子心中焦躁,也沒在家吃爆炒的包穀花兒,悶頭悶腦往鄰村同學家去喝酒。夜半三更,醉醺醺回來,路過村後的麥地,那裏竟有一頭小豬臥在地堰下,支支吾吾叫。他喊了三聲:“誰家的豬?”沒人回應,就嘟囔罵著:“誰家媳婦這麼懶,夜裏不關圈門就睡了!”把豬抱回來,想第二天有人來找就送了過去。搖搖晃晃到家裏,將豬在中堂腳地放了,家人見是一頭小豬,問是哪兒來的,他說了原委,一家人也就睡下無話。第二天,沒有失主來找,兒子也覺奇怪,老漢將豬看了,條條倒好,吃手也好,卻忽然叫道:“這哪兒是人丟失的,是拋棄了的!”兒子聽了這話,忙看那豬的尾巴梢,果然是扁形雙辮的,也“噢噢”惋惜了一通。

在這一帶,喂豬的都有講究,凡豬尾梢是扁形雙辮狀,就認為這是羊豬,為羊托生,最終要被狼叼去的。狼在這裏很多。聽說這種豬無論如何不會給飼養者帶來利益,是喂豬最忌諱的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