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木碗世家(2 / 3)

老漢就要提起豬的後腿再丟到野外去,兒子說:“鄉俗是那麼講的,可我總不信天下有這等事!我偏將它喂下,捉捉這個鬼。”老漢拗不過兒子,便任他養去。從此,兒子倒有了事可幹。飼養這豬如同伺候媳婦坐月子,每頓必是親自拌食,草剁得碎碎的,料攪得勻勻的,直看著那蠢物吃得雙蹄叉開,才肯罷休。這豬也便氣吹一般長大,到了八月宰了,淨肉一百二十斤。留下一個豬頭,一副後腿,再加上心、肝、腸、肺一攬子下水,整肉賣得八十五元三角。老漢也覺得奇怪,暗地裏服起兒子命大,才把豬保下來,不至於做了狼口裏的菜。就說:“既然喂成了,你也不會幹別的,就再買一個小豬吧,冬天到了,紅薯蘿卜下來了,豬好喂的。”

兒子去集市上買小豬,但去過幾趟,皆空手返回。老漢不知兒子的心思,以為他不想喂豬了,沒想兒子卻最後買回來了兩頭各八十斤的半拉子豬來。老漢氣得又不理兒子,囑咐老伴也不要管:買這麼大的豬,本身就花三四十元,將來能賺得多少呢?兒子沒有言語,隻是每日蒸了紅薯、蘿卜來喂。兩頭豬架子不小,隻是發瘦,紅毛像絨衣一樣。兩個月後,豬竟脫去絨毛,色起白亮,個個如小牛犢一般。兒子便拉到國家收購站賣了,每頭除去本錢,淨落一百。

這二百元錢,兒子並未添置家中財物,又買了四頭八十斤左右的半拉子瘦豬,剩餘錢買了許多包穀,磨碎了攪著紅薯、蘿卜飼喂,到年底,一一出售,轉眼又落得五百元。

黃家兒子的喂豬竅道立即被全碾子坪人發覺,眼紅不已,都不大經營小豬了,全去外鄉市場購買六七十斤、八九十斤的半拉子豬,回來增加精料,賺起快錢來。這兒子看這情況,隻是笑著,又在市場上看著各種行情,竟再也不買半拉子豬,買回一頭高大肥壯的母豬來。母豬買到家,一家人都反對。老漢說:“你是才摸索了些竅,你就又胡來!現在母豬不值錢,就是生下豬娃,那能賺得幾個錢?”兒子說:“爹你不知,正因為都不喂小豬,那大豬從何來?母豬賤了,正是買的時候,你等著瞧吧。”果然兩個月後,母豬生下十二個豬娃,熱騰騰,肉乎乎,喂到能跑會吃食,市場上豬發生了緊張,因為都搶大豬,大豬沒有了,好多人不再喂母豬,豬種奇缺,一下子小豬的價又提起來。這黃家兒子將出月的小豬抱到市場,不是賣個,而論斤估價,一斤三元五,一時三刻倒被買主搶個淨光。

山地裏,沒有別的副業可搞,養豬是農家的拿手好戲。養豬的人得了利,差不多家家都飼養開了,甚至將全家的收入押注在豬的身上,認做是心肝命脈,是財神爺菩薩,是種下的金種下的銀,長出的搖也搖不完的搖錢樹!但黃家兒子卻洗手不幹了。

他先後落得八百元,二百元翻修了漏雨的堂屋,一百元給家裏添了一個板櫃,一張方桌,一百元買了衣服使大小穿得光潔鮮亮。兒子對老漢說:“爹,你年紀大了,就不要幹那旋木碗的事了吧。”老漢說:“你掙了幾個小聰明錢,就張狂得沒衣領了!你那是長遠的事嗎?我這木碗,不買的是不買,但買的卻老是買,發不了大財,也吃不了大虧。人一生日子長哩,你那幾百元,就能吃喝一輩子嗎?”老漢並不眼饞兒子,兒子也就笑笑,讓爹幹他的去了。

他是靠養豬發的,又突然不養豬了,村裏人莫名其妙。有一次爹往北山銷售他的木碗,這兒子也隨爹去了。北山的羊多,家家有一兩頭奶羊。他們養羊,一半是為了吃肉,一半是為了擠羊奶喂牛;深山坳的人不喝羊奶,嫌有一股膻氣。黃家兒子就一個奶羊十五元,一次買回五隻來,見天晚上擠奶。奶好的時候,一頭奶羊可擠五斤奶,五五二十五斤,他用鐵桶裝了,馱在自行車上走十裏到劉家堡工廠去。這工廠是“備戰”年月從城裏遷來的,工人們有的是錢,又是南方人,吃食講究營養。二十五斤奶隻消車子轉一圈便一銷而空。一斤奶是三角,二十五斤是七元伍角,黎明去,半清早返回,錢掙得趁手而輕省自在。如此半年,黃家兒子又添養了三隻奶羊,手頭花錢十分滋潤。手一滋潤,人也顯得大方,見人就開口笑,笑畢就掏煙敬散,村人沒有不企羨的。

商南縣誌上有過這樣的記載:南山猴,一個幹啥都幹啥。就是指說這碾子坪一帶人的秉性,隨波逐流。這秉性至今依舊遺存。村裏人人大養特養豬後,這年底豬的數量爆炸,交售生豬十分困難,好多人家三天三夜排長隊無法交售給國家收購站,又急著花錢辦年貨,隻好自家宰殺,那肉價就從一元三降到一元一,一元一到臘月三十中午,肉還是賣不出去,就落到九角八分打發出手。無不怨天尤地,末了就罵自己命蹇,又要學黃家兒子養奶羊了。不長時間,奶羊又普遍飼養,但賣奶人卻常常使奸取巧,在奶裏大量羼水,賣奶的聲譽就敗下來。黃家兒子的八隻奶羊一時倒不出手,就每天趕了羊一路往劉家堡工廠家屬區去,一路人悠閑,嗚嗚嘟嘟吹一個口琴,羊悠閑,逢嫩草就啃,遇清泉就飲。到了廠區,實行現買現擠,貨真價實,竟又一下子壓倒那些羼水的奶戶。他的生意非但未被擠垮,反倒越發興旺。

這種活羊鮮奶的出售,別出心裁,村人沒有不對他的聰明能幹歎為觀止,連旋製木碗的老爹也疑心兒子的腦袋是空空。

收入越來越大,黃家兒子又出人意料地將八隻奶羊轉賣了。去了河南靈寶,二元五角買回來了十三隻荷蘭種雞,一路搭火車坐汽車,入商州行旱路走水路,披星戴月回到家,十三隻雞死去了五隻。這雞色黃,黃中透赤,個頭不大,形如圓疙瘩。村人這次倒議論紛紛,認為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這次真正是一趟瞎胡鬧了,每每見到他,總是那麼笑著說:“這就是你千裏之外召回來的鳳凰嗎?”他說:“是。”村人又奚落:“這雞能屙金尿銀嗎?”他抬起頭來,看出了對方臉上的內容,說:“試試。”十日過去,這雞沒什麼動靜,二十日過去,這雞還是沒動靜。那些也養著雞的人家,都是一群一群來亨雞,日日產蛋,又都顯誇似的將蛋籃子提去交售時,要路過黃家門口,大聲說他們家的雞蛋大,搭在眼上對著太陽照。黃家兒子聽見了,也不言語。黃家老漢過六十五歲大壽,到養雞人家去買幾元錢的蛋,主人家偏要說:“你們家不是也養雞了嗎?”老漢說:“他哪兒是養雞,是在養鴿子玩哩。”主人就說:“鴿子也會下鴿子蛋呢!”老漢一臉羞愧。主人又說:“遠近都說你家兒子是能幹得上天摘了星星的人嘛!”老漢就趕回來,數說兒子倒騰倒騰就胡來開了,要讓把那些不下蛋的雞殺了吃肉,也免得見天每日飼喂那麼多精料。兒子不聽爹的,也不嫌棄那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