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劉家三兄弟本事(1 / 3)

劉家是住在黃寺的。黃寺為商南、丹鳳、洛南交界處,是商州的一塊荒蠻地方。這裏的水土不好,孩子小時是最易得一種大骨節病,所以地麵雖然寬綽,種麥種稻種豆種包穀芋頭,不風調雨順也會五穀豐登,但商州土籍人卻絕不來安家立業,土地終被荒草和雜木統治。久而久之,流水浸漫,溝川道湧起沼澤壩子,落葉和敗草腐朽成糞,長年散發出濃重的酸臭氣息。直到六十年代,國家貧困,饑不揀食,荒不擇路,就有外地人逃生於此。首先是陝北人,接著是河南人,川北人,他們應算作一種流民。流民的秉性是隨地而安。安則排棄他人,自立自強,故這些外來戶皆不一塊居住,或是一個山窪,或是一處河灣,一家占卻,獨來獨去,開荒種田放牧植樹,終與近鄰老死不相往來。

山誠然高遠,卻不是皇帝不管,外來戶越來越多,很快就進行了戶口登記,劃分社隊行政區域,他們要統一耕作記工,統一碾打分糧。這就出現了一個生產隊人口六戶七戶之小,麵積卻十裏二十裏之遙,初十,二十,三十三天,法定的隊部會議,溝溝岔岔的男女就打著鬆節火把趕到隊公房去,聽隊長安排這十天的活計。而記工員,一位中學畢業的青年,留一個分頭,穿一雙膠鞋,上衣口袋上插兩枝三枝水筆,跑動著記工落賬。到了莊稼收獲季節,家家屋後的山梁上都有碾場,各家耕作的五穀各家吃,當然隊長是一一按量過秤,多餘的再轉到別的碾場上。時間一長,這種生產結構就出現了舞弊,各家私開荒地,收獲時又都偷竊集體莊稼;不免你家告我家,我家告你家,烏眼雞一般互相啄鬥。爭執開來,因孤家寡居已久,口舌的功能漸漸不宜說話,故罵是罵不出名堂,三言兩語,大打出手;家與家從此沒有不仇的。這劉家的仇就是其中最甚的。

劉家兄弟三人,名字很簡單,大者劉老大,中者劉老二,小者劉老三。其父原籍陝北清澗,目不識丁,十多年前和他的表妹流落到此,物產豐富便使他們再沒有走去,一間庵房裏,生下個熱肉疙瘩老大,這孩子飯量極好,隻要是煮熟了的東西什麼都吃,吃了又都克化,整個夏天裏,乃至初秋,一絲不掛,那一張像鼓一樣圓的肚子終不見陷進一個坑去,也不見一處幹淨,但絕然不曾生病。五歲上,不幸的事情發生。老大的脖子下長出一個包來,包日益漸大,竟如一個小型布袋。夫妻倆方知這叫癭瓜瓜,痛苦了一年,到處求神拜仙。後見這地麵的人家差不多都有孩子出現這種怪相,明曉不是前世作孽,乃水土所致,便思想回陝北。陝北水土雖好,但好土又不長糧,餓死不如賴活,隻好又安心住下。越是後代不強,越是繁衍後代。夫妻倆就豬狗似的年年生下兒來,到五十八上為止,共生育九個,但七個皆害四六風丟了,守下兩個,又五歲前寄生在陝北老家,等骨骼長硬了接回來,這就是後來的老二、老三。

俗話說:男長十二奪父誌。兄弟三個能接力之時,老父上山砍柴被蛇咬了,回來渾身發腫,三天未黑死去。家裏沒有領頭的,兄弟三人全不聽老母勸說,憑著一身蠻力,在外放縱野性,惹是生非。此地水土惡劣,外地女子不願來做媳婦;本地的女子又知道劉家三兄弟的德性,所以三人長到門扇高低,婚姻之事無人問津。老娘又急又愁,夜夜哭泣,竟哭壞了一雙眼睛,不久又添心口疼,年裏好歹耐過了冬,隻說眼看就要吃到新麥麵了,她卻沒福,死了。娘一死,三條光棍更是人不人鬼不鬼地過活,屋漏了,無人去管,有酒了,三人搶喝。飯生一頓熟一頓。褲子破了,用繩子結疙瘩。家裏有窗沒紙,有鍋沒蓋,盆、罐、鍋、碗、爛鞋、臭襪、米麵、篩子、棉花套子,屋子裏隨地而放,滿滿當當。而門前的碌碡下是一堆玻璃碴片,那是喝醉了酒,揚手丟過去的空瓶,聽的是一聲空響。窗外則蒼蠅亂飛,竟是三個夜半小解,懶得出門,從窗格裏放射,以致窗台上衝出無數的道槽。

這種日子,畢竟使老三覺悟,他慢慢地不亂說亂動,慢慢地安生本分,慢慢地看不慣大哥二哥,終於淤泥裏顯出蓮花,聲譽為之鵲起,有十二裏外的侯家欲將女兒許配於他。媒人找上門來,兄弟三人都在場,老大當下變了臉,罵道:“老三,你娶什麼老婆?世上哪能上下顛倒,你說說,是大麥先熟,還是小麥先熟?”硬拗住:他有了媳婦以後方能老二老三找。

老三看著大哥那一臉橫肉,實想撲上去抽他一個耳光,打他個口鼻出血,提著拳頭過去,劉老大就往後退,一直退到牆拐角,叫道:“老三,你要幹啥?你敢滅絕人!”老三一股粗氣從鼻孔裏長長噴出來,拳頭鬆了,反轉身去,拿砍刀上山走了。

老三一走,老大就抖著那布袋一樣的癭瓜瓜哭了一通,一抹臉皮肉笑起來,對媒人說:“你瞧我這兄弟,多麼仁義!說來說去,一個奶頭吊下來的嘛!那女的如果願意跟我,我會掏六百元的禮錢!”媒人乃刁鑽之徒,當下沒有言語,末了說:“你能拿出六百?”老大說:“劉家沒了老人,我就為大,我兩個兄弟也不會不聽我的。”老二隻是坐在那裏嘿嘿冷笑。媒人就走了。

但是,兩廂相看的那天,媒人卻硬不同意老大前去,說他相貌醜陋,那女的見罷必會壞事。老大沒法,就勸說老二,讓其代相。老二是劉家長得最排場的,當下換了一身新衣,剃青了光頭,呼呼啦啦去了。事情進展得很成功,那女方家貧如洗,女子倒生得通條,雖然眼角爛紅,見風落淚,但畢竟身體健壯,在妙齡時期,亦有幾分動人之處。婚事就定了下來。

過了半月,劉老大怕夜長夢多,就草草娶過那紅眼女子。一家人大碗燒酒喝了幾罐,全醉得七成八成。羞羞怯怯地新娘在洞房的炕上貓兒似的坐著,頭低得誰也不敢看,房門推開,老大就進來了,動手動腳。這新娘一看不是老二,大呼小叫,老大就死關了門,訴說原情,把燈一口吹了:“燈吹了還分什麼俊醜?你隻想著我沒長這個肉布袋就是了!”

這一夜,老二老三睡在屋後苦楝樹上的架子床上,聽大哥的新屋裏吵罵不斷,哭叫不斷,響動不斷。天明起來,老大滿臉是血,卻不見嫂嫂出來,老二推門進去,那女人竟赤條條仰麵縛在長條凳上,凳下汙血一攤。

女人既然破了身子,也便自認命該如此。她曾聽得村言:嫁了老爺做娘子,嫁了屠夫翻腸子,眼下嫁了老大,夜夜也隻好揣著那肉布袋入眠,做些別的非非之夢。但卻見老二就罵。女人是天生的罵人動物,罵得老二睜不開眼。罵過三天五天,心裏卻疼愛起老二,便對老二百般要好,老二在鍋裏舀飯時,竟在鍋巷擦身擠過,用身子蹭他的腰。這些當然避開老大,老三發現了,隻是心裏撲撲騰騰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