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江邊一條路,一直逆著走,走兩天,就可到板橋。溫庭筠的“人跡板橋霜”,就言此地。這地方是個川道,真造化的好。江邊的山本來是相對著奔馬一樣地上來,於這裏馬兒緩行,徘徊似的,山一束,接著一放,再一束,再一放,江水就為之扭動,形成冰糖葫蘆的結構。山好這還罷了,更妙的還是這裏的空氣。正因為山束束放放,把這裏世界分為無數的小的天地,山那邊的狂風是吹不過來,山這邊的水的潮濕也不會飄散殆盡。四季不生蚊子。善長一種怪柏,葉為珍珠狀,通體形似孔雀,散發出微微的柏油清香。早晚覺得鼻口受活,皮膚也受活,空氣好到了你不感覺了它的存在,不知道了它的好。

因此,什麼花草都長,長大就開始結子,花是豔乍得如妖神精變。幾乎任何一隻鳥兒,叼著任何一粒種子,落在任何地方,不多時間就會有一點綠出來。江邊兩岸陡峭峭的石壁,是一張囫圇圇的平麵,卻不免要生出種草的,且嫩得不可用手去掐,掐之則飛濺一攤綠水,再不留半點形骸,單聽聽草的名字:石蹦蓮,便想得出是何等的仙品了。山頂上,坡道上,除了孔雀柏外,隻生三種樹:樺,冬青和杜仲,全是清奇可愛之物。杜仲雖然不多,但凡出現,皆個個受人保護,當地人視其為治病木,砍柴割草,突然不慎扭傷了腰,翻山過澗,突然閃失跌腫了腿,隻要靠在樹幹上吃一時煙,或是打個盹,起來浮腫消退,筋骨複原,一切又好了。

還有一件值得誇口的是板橋的土,要讓全商州的人眼饞。土裏含沙,沙色呈黃,所有田地踏上去,感覺是軟軟的,鞋底卻幹淨無粘連。從地畔上,坡麵上,細細看去,那並不是青石的構造,而是黃沙和五色卵石,孩子們常常會從中發現一些樹枝、樹葉、貝殼,甚至是魚,形象逼真,敲之鏗鏘,成為化石了。遙想遠古,這裏該是一個深海或湖泊。但這沙石質的地層,並不是武斷中的鬆散無力,它們的立身極好,坡根下,溝道裏,常常出現一些洞穴,誰也不知道那是天工的還是人工的。洞壁上生滿一層茵茵的絨苔,手摸之則平,放手又還原如故,往著幽幽的洞內喊一聲,嗡嗡有韻,如在甕中,嫋嫋餘音可使洞裏一天不散。

這麼好的地方,正是生命適應的環境,於是,有蘭草長出,荊棘也長出,往往蘭草叢裏長出荊棘,或荊棘叢中長出蘭草。孔雀柏、白樺,成了棟梁,那葛條也必繞樹而上,隨樹尖而張揚。人在這裏居住了,狼也到這裏居住,人住在川道,狼住在溝岔,人住在山下,狼住在山堖,兩廂提防,兩物相害。從多少多少年以來,狼始終想吃完人和人的牛、羊、豬、兔,人始終想剝盡狼的每一張皮子。但是,相互皆不能如願。愈是處於一種不安全境地,愈是大力繁衍後代,這種結果則導致了這塊土地上的永恒的生態平衡。

人們一直在說,這山裏是有一隻大母狼的,眼如銅鈴,嘴似血瓢,尾巴像掃帚一樣粗、一樣長,全身的皮毛都發亮了。但親眼看到的人卻極少。相傳十年前,張家的老二出外打獵,在江對岸的窪裏和這母狼遭遇,一槍打去,那惡物卻順槍子撲來,將他逼在一個大石之下。欲進不能,欲退不能,這老二憑了一股血氣,就地一滾,從母狼胯下趟過。母狼回轉身來,張了血口來咬,他慌亂中雙拳一頂,恰在母狼口中。隻說這下完了,沒想那拳頂住了母狼喉嚨,使它張嘴不能合閉,喘氣艱難。這麼,人拚足力氣往裏頂拳,狼拚足力氣要將手腕咬斷,進行著一種力的相持。雙方皆沒有響動,大眼瞪著小眼,足足一袋煙工夫。後來,張家老二力氣不濟了,那母狼往後一退,他跌倒了,立即昏厥中丟掉了雙拳,昏厥中被母狼撕成了數塊。當人們發現他的時候,母狼已經離去,那地上的狼蹄印大如小兒木碗。

人們以為此狼是成了精了,打不過它,就祈求神靈。獵戶家迷信的老太太,在兒孫們進山打狼去的頭天晚上,就要整夜在中堂點燃一盞油燈。這油燈如果一夜不滅也就罷了,若突然無風而熄,則橫豎不讓第二天出獵。

獵人們為消滅這隻母狼,想盡了一切辦法:挖過陷阱,埋過雞皮炸藥。但抓到的,炸死的,隻是那些小狼。老狼還是不肯閃麵。狼群日益凶殘,常常夜裏進村,竄入豬圈,將那一百二三十斤重的肥豬拉走。肥豬一見狼嚇得一聲不吭,狼就會用嘴咬了豬尾,支起前爪,作人的行走,而又用自己長長的尾巴作鞭吆趕。叼羊,羊雖然膽小,但百般哀求,其聲淒厲。人們便會從夢中醒來,將烏黑的槍頭從窗格裏伸出。但狼更是精明,大凡羊一叫喚,一下子就咬斷羊的脖子。它們吃豬要吃活豬,吃羊則死肉亦可,拉出棚去,就坐在屋後什麼地方吃,偏留下羊的一個永不瞑目的腦袋,兩隻蹄子,再叼到人的門前,然後嗥叫地唱著而去。使人感到痛心,也感到羞恥,自尊心和貪財心極強的人因此而吐血身亡。

狼整治著人,人也想整治著狼。從遭難的豬圈羊棚裏的蹄印判斷,那隻母狼出動了,他們就在村口的一家屋後,挖下一個大坑,上邊蓋一個磨扇,人就夜夜抱著小羊蹴在下邊,逗得羊發出叫聲。果然這一夜,那母狼來了,聽見羊叫,就使勁刨那磨扇上的亂草,發覺了磨扇上的磨眼,便將前爪伸了進去。在下的人見狼已中計,立即用雙手抓住那狼前爪,大聲疾呼。眾人就趕來一陣無情棒打。母狼畢竟是母狼,疼痛中猛地將前爪拔出衝出人的包圍,落荒而逃了。看那磨扇下的人時,腦袋在爪子拔去之時撞在磨扇上,人已昏迷,但手裏卻還死死抓著狼的一隻爪的毛皮。第二天,看見那陷阱的磨扇上留有一道三尺長的黑色的狼的稀糞。

母狼雖然沒有捉住,但人們已經看見它是老了,皮毛不是焦黃,而是黃灰,那前爪脫了毛皮,又受了一場驚,諒它也不會活到多久。村人便開了一次慶功會,家家將釀就的包穀酒端出來,喝得酩酊大醉。

那母狼果然再沒有下山露麵,母狼的徒子徒孫也安靜了許多日子。板橋地麵,似乎是太平天下了。

但山堖溝岔的狼並沒有罷休。母狼殘廢了,當產下又一窩狼崽就倒下死了。狼是從來不讓人看見自己的屍體的,它們最好的埋葬地點是兒女們的肚腹。很快,母狼就被分屍,連一塊肉也沒有留下。吃飽了自己母親肉的狼群又一次下山了。它們並不是向這個地方的人發動殘酷的報複,而是要遷移到山的深處去,臨走時做了一件人們意想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