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個死了才走運的老頭(1 / 3)

從商縣境內下來了一條河,河並不大,一滿是石頭,潺潺的水觸石漫流,這石頭就整個一個冬天、春天,分作兩種顏色:上部為黑,下部為白。有一種鶴,當地人稱做老鸛,鐵杆一樣長腿走物,就張著翅膀落下來,站在石頭上單足獨立,瞅定著一個目標,梆地下去,骨頭的嘴叼出一尾魚來。水太淺了,水也太清了,小魚小蝦就要遭殃。這河溝很長時間內成了老鸛的領地,吃飽了肚子,結夥成群在那裏散步,姿態高傲而優雅。於是,小魚小蝦就盼著夏天和秋天。這時節久雨三天,水位就驟然猛大,深淺無法估量,撲湧得滿河滿沿,鬥大的石頭如倒核桃一樣在其中流動。更恐懼的是吼聲,轟轟隆隆如打雷,水幾時不退,吼聲不消,水退了,岸上的人家三天裏耳朵裏還是轟轟響。這河就是這個樣子,是不露聲色的,母老虎式的,蔫驢式的,其突兀變化在情理之中而又發生於意料之外。

但它偏偏衝不破黑龍嶺。它是直直為奔趨丹江而來,眼看一裏兩裏就入江了,黑龍嶺卻橫在江邊,如一堵牆似的。莽頭莽腦地去撞,吱吱潑潑地去咬,卻不行,隻好折頭順黑龍嶺背後,曲曲彎彎往東流,流十五裏,從龍尾後的峪口出去入江。這十五裏河溝沒有人家,峪口卻一大村,叫著流峪灣。

灣裏人很窮,祖祖輩輩,人口興旺,土地貧瘠。方圓最平的地方是河灘,河灘卻是走水的,田地隻好掛在山梁。梁上是紅膠泥,天旱挖不動,套牛扶犁,少不得斷了曳繩,豁了鏵尖;天雨時卻軟得泡湯,常常三更半夜,某某麵皮呼嚕溜脫下來,地就像剝皮一樣離去,赤裸裸露出石頭山骨。

農民是黃土命,黃土隻要能長出一點莊稼,農民就不會拋棄黃土的。這裏的人們一向無是無非,關心而弄不明白各種國家大事,因為貧困,他們沒有機會接受什麼文化教育,雖社會給予他們不斷的補充性的各種政治運動的教育,而終於都沒有弄明白。但是,他們並不曾嫌棄過這塊地方,並無什麼遺憾。這也得助於他們有勞動,勞動是他們生存的手段,也可以說勞動是他們生存的目的。

這灣裏都是老莊老戶,熟知所有供勞動的土地,哪一塊土深,哪一塊土薄,了如指掌。灣裏所有的男女,老老幼幼,甚至嫁出去的姑娘,訂婚尚未過門的媳婦,喜怒哀樂,每一個人無有不知,猶如自己一口的門牙、槽牙,哪個疼哪個不疼,眼睛不看,感覺也感覺得出。天亮了,從牆上取下犁鏵,吆上老牛,老牛在坡田踏犁溝走,人看著牛的屁股走,大聲地罵牛,給牛說話,如訓斥著自己的老婆兒子。擦黑回家,吃罷晚飯,熬一壺苦葉茶喝了,黑燈瞎摸和老婆兩人作一人,既是人生任務,又是人生享樂,安眠一夜過去。隻有下雨天黑,抱頭睡幾個盹,去串門閑聊,說些自編的“四溜話”,如“四令”:“下了竿的猴,卸了套的牛,炸了餅的油,×了×的×”,如“四歡”:“空中的旗,浪中的魚,二八女子,發情的驢”。沒完沒了地編綴下去,句句離不開那人生基本情事的,滿足他人的精神,也滿足自己的精神。所以,這地方清貧而清靜,多一個人就顯得特別多,少一個人就顯得特別少。總而言之,即就是放個屁,空氣也會為之波動,使這個世界失去平衡。

這一年,一個老頭住進了灣來,灣裏就接連發生了不大不小而有奇有怪的變異。

老頭姓延,名字不可知,相貌卻是城裏人,因為他的臉上沒有明顯的兩顴赤紅,即使年事較高,但鼻子又不是酒糟的顏色。來的那天,他背著一個鋪蓋卷兒,後邊是兩個帶槍的民兵。這民兵卻不是保衛他的,任務是押送,他在灣前的河畔裏要解手的時候,給民兵說了好多話,末了民兵點頭,卻將他的褲帶抽下來,讓他繞到那片林子裏去了。灣裏人一見此景,便知道是犯了錯誤來改造的角色。那些年裏,城裏人常要到山地的,能到山地,必是改造,似乎山地是一個大極好極的監獄,勞改場,城裏人能來和山民們一起吃,住,勞動,那便是天下最大的懲罰。往日裏,這流峪灣四周的村子裏,曾先後有過這類人去,這個村子卻一直沒有。有人詢問過公社幹部,回答是:“有錯誤大的就給你們!此話另一層意思是說:你們流峪灣是最壞的村子,應該讓犯有大錯誤的人七,我是八!洗過七天,毒就退了。”吃午飯的時候,村人都在槐樹下端著海碗,老頭也來了,看見有人碗裏是蝌蚪似的麵疙瘩兒,問:“這飯是如何做的?”有人說:“是一個一個用手捏的。”老頭就信以為真,歎為觀止。於是爆發一陣哄笑。笑是笑,笑得大家都高興了,那人還是將漏瓢借給老頭,老頭也會做吃漏魚了。

總之,老頭不是個好農民,但也沒有怪毛病。村人就覺得和他們是一樣的。既是一樣,也並不尊重和懼怕他,有他還可以作踐。作踐不是歧視。隻是有了開心的趣事。

後來老頭就剃了光頭,剃了光頭就越發在村裏顯不出特別,反倒形象醜陋,屬於最窩窩囊囊的農民之列。

老頭似乎什麼都不缺,因為他是光棍一條,不給老婆買鞋麵布,也不為兒女上學交學雜費。但他還就是缺錢。沒有錢,也可以說什麼都沒有,卻又總是有病。他一病倒,村裏人去幫他做一頓蔥花辣子湯麵吃,吃了讓他蒙著被子捂汗。他卻問有沒有什麼藥片。村人就發笑,一般病還用得著花錢買藥?又用一個瓷缸子在裏邊點了紙火,往太陽穴上拔個紅印,用針在眉心放一點黑血,說:“這麼大人了,甭嬌氣!吃五穀能不生病?若再不好,往山上采些蔥白根,河灘裏挖些甜甘草,熬熬喝吧!”但老頭太笨,認不出這些草藥。村人就同情起他,又想到他的晚年後事,說:“你沒個兒女?”老頭又是不言語。村人歎息道:“你連個兒女都沒有,誰將來給你摔孝子盆呀?”倒替他熬煎。

一個冬天,他病得不輕,人像風吹倒似的。他沒有力氣上山去挖荊棘、雜樹疙瘩燃火,就撿了路上的爛草鞋煨炕,拾各處的豬羊骨頭,人的骨頭,拿回來燃飯。骨頭燃起來焰升得高,味兒卻十分難聞,村人就不滿了。且後來有人傳出他曾在河灘剝過丟棄的死嬰的裹身布,來縫補被褥,就更加由同情引起惡感了。生產隊長將這事彙報給公社,公社的答複是:他實在不行了,你們村能不能把他五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