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峪灣開社員會,眾人雖有微詞,但還是五保了。老頭開始從隊場的麥秸堆裏取麥秸燒,而且在麥秸裏篩出一些未碾收清的麥粒,十天二十天積攢一起可以換二斤三斤豆腐吃,又每月有二元錢,打油灌醋。這樣過了半年,村人就大有意見:平白無故地安插了一個生人進來,分了他們的份,分了一份糧,已經威脅到他們的利益,現又白白供養?!
偏老頭病還未好轉,已經睡倒。隻說這次是要死了,但總是還活著。到後來,有人就偷偷將老頭一件衣服拿到六裏外的城隍廟去,替老頭先向閻王報到,老頭卻緩活過來,能下炕活動了。送衣服的人就說:“這老頭安心是來坑咱們的!”
從此,老頭雖還是笑笑的,村人卻並不覺得善眉善眼,反處處嘲笑他,煩起他來。
秋後,公社的幹部傳達了上級的命令,要求科學種田,說要一律種條田,將地分作若幹塊,一畦種麥一畦空下以後種洋芋,然後麥收了種包穀,洋芋挖了植豆子。公社主任嵌有金牙,他的話是金口玉言。他的到來大受村人歡迎,幹活的全然停下,嘻嘻地給他笑,吃飯的全然敲著碗沿,殷殷地問候他吃否?因為他是他們的官。他們按官要求耕作地。
老頭也到地裏來了,卻說:“這種耕作不會增產的。”村人就癟了嘴,說:“什麼人都可說得,你是說不得的,你哪裏曉得農事?”老頭說:“這裏是紅粘土質,地溫也不寒,不宜種條田。這裏缺水,主要在秋季,秋季常是五月十五日以前降雨,過後就幹旱,大麵積植回茬包穀才能豐收。”老頭說的倒是實情,村人就驚奇老頭農活幹不了,卻哪兒得來這一套經驗?便說:“這是公社主任指示的,他也按的是縣委指示,全縣要百分之八十種條田哩!”老頭卻說:“這是瞎指揮!”老頭竟能這麼說話,村人少見的。但村人饒恕了他,沒有向上打小報告,也沒有采納他的。老頭那時是拄了拐杖,氣得直戳地,就又動員說服一些上年歲的人。上年歲的人心也動了,卻不敢拿事,老頭說:“就把責任推給我吧!”人問:“你有什麼權力,誰能相信我們會聽你的?”老頭作了難,沉思了半天,說:“就說公社那次打電話通知布置種條田指標,是我接的,我轉達為按原來方法耕作。”結果,村子裏全種了麥,沒有種一塊條田。事情過後,公社來追查責任,村人以老頭話說了,公社主任勃然大怒,罵一句:“階級敵人破壞!”將老頭拉去,全公社開大會批鬥了一番。
流峪灣也有代表參加了會,在會上,他們才真正知道了這老頭是一個牛鬼蛇神,之所以不讓種條田,是出自階級敵人的破壞目的。全公社輪流批鬥之後,老頭又送了回來,而且公社領導已不再對他放任自流,要求村人監督他改造,隻許他老老實實,不準他亂說亂動。當然也就再不五保他了。
但是,這年秋後,周圍的村子種了條田,麥和包穀皆比往年少了二成,流峪灣卻豐收了。老頭很得意,見人多的地方他也就去,人們卻並不與他多說話,連作踐取笑也不。老頭就默默走回去,坐進他的關帝廟裏。有膽大的孩子趴在廟門縫往裏看,老頭是坐在火堆邊,將那跳進來的貓兒摟在懷裏撫摸,嘴裏嚅嚅咬動什麼,看出來了,是一些黑饃糊糊,放在手心給貓喂。貓是喂不熟的,吃飽了,它就要走。老頭也不打它,拴它,因為關帝廟裏老鼠多,飛來的麻雀多,貓還是會來的。
老頭身體似乎好些了,天天也去出工。還是男占女位,所得的工分是婦女中最低的,六分。他的頭發已經用不著剃也成了光的,火毒毒的太陽曬禿了他的頭發,臉上也曬出了一塊一塊的黑疤。他學會了縫補衣服,能使用鞋耙子打製草鞋,能用吊錘兒拈羊毛線。
這個時候,公社裏興修水利,為了向河灘要糧,村人就在十五裏外的河水拐彎處鑿黑龍嶺,鑿了一個涵洞,水端走丹江了。十五裏河灘種了糧。改河時,老頭很高興,也去當了一名民工,在一個鐵匠爐上幫拉風箱。但是,涵洞鑿得太小,舊河道上的攔水壩又都是用沙土修的,老頭就憤憤起來,找著公社的領導,說:“涵洞這麼小,如果大水下來,有樹木卡在那裏,水一聚起,攔水壩能招得住嗎?一定要是石壩,並要分三級漫坡才行!這要請縣上的技術員搞呀!”公社領導冷冷地笑了:“農民辦水利你又看不順眼嗎?是你來領導我們嗎?”老頭怏怏退回來,心總不甘,就在民工中散布這施工不科學。也便有人打小報告上去,老頭自然又被批鬥了一次。村人也深信了公社主任的話:“階級敵人總是會跳出來的!”因為他們愛的是土地,多一份能出力灑汗的土地,他們就能多吃一份糧食,公社領導帶領他們改河造田,他們認為這是好事。
涵洞竣工了。河水直入丹江,十五裏長的舊河道,第一料全種下了紅薯,紅薯收獲得很多,家家的地窖裏都裝滿了,石坡上,屋頂上,又曬上了紅薯幹兒。村人有了吃的,便越發證明老頭不但錯誤,真正是想破壞了。他們有了糧,就努力地置買木料,紛紛在原河口處蓋新屋。老頭勸阻,說此地基不好,他們就有些生氣,背過身笑罵他迂。第二年夏天,天下久雨,三天三夜未歇,老頭身子已經十分虛弱,他拄著雙拐出來看天,看地,走去看丹江水位。丹江水漲得厲害。老頭便憂心忡忡,找著隊長,要求夜裏讓村人不要睡,預防水漲。村人說:“水漲怕什麼,丹江水還能溢進溝來?”老頭說:“丹江水再大也不會溢進來,要是舊河道處的攔水壩垮了呢?”村人就變了臉,說:“你又在胡說,你是盼水不來衝垮這一溝上下嗎?說什麼敗興話!”噎得老頭當下就咳嗽不已,吐了一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