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周武寨(1 / 3)

從雲鎮到柴鎮,距離了十五座山梁,這山梁皆立陡陡的,互不接壤,各自拔地崛起獨立於世。有十五座山梁就有十四條川穀,一條川穀又是一脈流水,這十四脈流水就夜以繼日地流,喊喊叫叫地流。河流是天生的悲劇性格,既有誌於平衡天下,又為同情於低下的秉性所累,故這十四脈水有的流得有頭有尾,有的流得無頭無尾,有的流得有頭無尾,有的流得無頭有尾,卻沒有一脈是可以將兩個鎮子連接起來。流水邊上的山民靠這水吃喝生存,撫兒育女。春天裏桃花盛開,魚鱉肥嫩,用黃臘木條編就了撈筐置於中流擊水的巨石下獲取鰱魚、草魚、五色魚。用自製的三戟鋼叉在淺水沙中插鱉。冬天裏,滿山白雪,一川銀冰,趕驢子到岸邊站定,用鋼釺鑿窟窿汲水,馱回來人喝雞喝,飲豬飲牛。惟有秋夏二季,男人們一早上山去割漆割葛割龍須草。去撿毛栗,打核桃,收油桐籽、紫葡萄、鬆果、橡子,直到傍晚自造了柴伐子順流返回。那女人就在河裏相迎,脫著赤條條的一絲不掛,身子如同浪花一個顏色,會突然從丈夫的柴筏下水鬼般地爬起。水給了這裏的人極大的方便、幸福、自產自銷和自作自受的天倫人倫之樂,但水又使這裏百分之六十的人一生數十年裏不曾去雲鎮和柴鎮。要為鎮子上五顏六色的商品所惑,要為鎮子上繁華熱鬧的場景所誘,又不怕艱辛,又有錢,到雲鎮和柴鎮去那兒就要爬一條山路了。

路可以說是最勇敢的,又是最機智的,能上就上,能下就下,欲收先縱,轉彎抹角,完全是以柔克剛,以弱爭強,順境適應,適應了而徹底征服。故在這一帶,山民們最崇尚的,一則是天上的赫赫洪洪荒荒的太陽,二該是地上的堅堅韌韌黏黏的山路。六月六,每年的好日頭,一個旋轉著的檸檬黃的液態火球,所有人的所有物產,譬如包穀、豌豆、麥,譬如耳套、褥子、鞋、狐皮帽子,甚至女人們的包袱布卷、笸籃針線,年老了但並未下世的一年刷塗一次土漆的壽棺、壽衣,都要拿出來暴曬。人家的老的少的,在陽坡裏剝淨了上衣,將洋紅水抹在額上、肚臍眼上,大碗喝酒,猛敲銅的臉盆,直到一臉皮膚由白變紅,由紅變黑。至於對山路的崇尚,區別於太陽的是滲透了日常生活之中,每個家庭裏或男或女,總有兩三個名字與路有關,阿路,路拾,麥路,路絨,叫得古怪而莫名其妙;無知無畏的孩童,什麼野皆可撒得,卻絕不敢在路上拉屎拉尿,據說那會害口瘡得紅眼;出嫁的陪妝家具隻能從路上抬走;送葬的孝子盆隻能在路上摔打;民事糾紛,外人不可清斷之時,雙方要起誓發咒,也隻能是頭頂著燃燒的如油盆一般的太陽,腳踏在路口中心;做了虧心之事想懺悔贖罪嘛,上老下少有了七災八難不能禳解嘛,斷子絕孫不能延香續火但求後生積德積福嘛,去,修路護路,這比到菩薩廟裏娘娘廟裏關帝廟裏磕頭燒香、上布施、捐門檻效果更好!

這條從雲鎮這達到柴鎮那達的山路,叫官路。所謂官,大概就是公的意思,舊時稱官老爺,可能認為公共的老爺,官路也自然便是大家要走的路了。這條官路市裏是多少,公裏是多少,有人說二百四十市裏,有人則說一百九十市裏,說話者又皆是這官路上長年走動的腳夫,相差竟是五十市裏,可見沒有國家繪圖局的幹部背了儀器測定,這裏程永遠是不能輕信的。官路既不知長短,更不知為哪一上輩人所開,嚴格地講,這也不是誰開出來的,是一代一代人的腳硬踏出來的。往往在最艱難的山峁上,崖畔上,明顯的看出路不是一條,突然地分開,如一堆亂繩相繞,各自在尋找著最佳軌道,山峁崖畔過去了,路又合為一條。

路的顏色永遠是不變的,硬的,白的,或者是兩旁的石岩石壁,或者一邊臨淵麵溝,一邊緊貼石塄石坎。溝坎暗處生一層苔衣,苔衣淺時視見如斑痕,厚時則絨得似乎海底軟體動物,化僵屍為神靈,且日月交錯,四季更替,苔衣隨之而碧黃紫黑,路卻始終赤裸,容不得任何偽裝和蒙蔽。偶爾飛鳥過後,口銜的草籽落入其上,斜旁的野酸棗根從地上伸延過來,卻絕沒有它出頭露麵之時。山羊灰兔可以爆豆似的在上遺矢,狐子獐子可以印花似的在上留蹄痕,但即使夜如潑墨,路仍是泛著灰白。沿途有許多山泉,滴水成潭,這不是專門人的發見,也不是專門人的開掘,卻修理得十分精美衛生,誰也自覺地不去洗腳洗臉;渴飲,跪下去,這是對水神的禮拜,是不跪就喝不上水的跪,然後,仄身在近旁掐一片冬花葉來,折一個鬥勺狀,慢慢地舀吮。每五裏有一小站,十裏有一大站,站無站亭,緣地形一個較大的空地,空地邊上有高高低低的石坎土台,足以停歇背簍,空地中有天然的石頭,或立或蹲,那柴擔貨擔就恰到好處地兩頭放在石上。這種停歇站形成於久而久之的無意之中,形成了,便作為行路上必歇之處。陌生人在這條路上,最驚歎的莫過於那些腳夫,他們的貨擔由兩個竹筐一根扁擔組成,筐裏土漆漆過,黑光錚亮,係五色繩索,扁擔長一丈、丈二,翹翹呈弓形,頂尖鑲有銅的包角,左右換肩扶手處又包有牛蛋皮套,行走開來,大腳大步,一手扶了扁擔,一手持一搭柱,時時將搭柱斜支在扁擔下而將重量引渡於另一肩上,騰雲駕霧的姿態,使觀者皆忘卻這是勞作,有飄然而至的神仙味道。在停歇站上,那停放貨擔的地方已占卻盡了,他們會靠著崖壁,用搭柱支了扁擔中間,貨擔靜靜地懸空休息了,腳夫也靜靜地立在那裏閉上眼睛休息了。這麼沿途下來,陌生人又一定會發現站與站的距離幾乎相等。這正是站的妙處所在,如平原上的農民丈量土地,是反抄了雙手用步子踏的,山民們負重著貨物,是靠體力的消耗程度來決定站點的,其準確度卻與儀器測量相去不遠。

當然,沿途的人家是少極,近乎於可憐巴巴,且都臨著河畔溝底,或山坳坡窪,而將那不怕熱不怕冷的泥塑的山神像安置在路邊,修蓋一座精美到極致的小廟。小廟的牆壁上,基石上,不會像城市文明人那樣刻起橫七豎八的“××到此一遊”的字跡。山民們多半不識字,即或識字,艱辛的跋涉也使其沒有了這種雅興。但他們卻都有被城市文明人所嘲笑的迷信:香火不會中斷,時有紅綢布掛在廟簷,而且極忌諱說“倒了”“滾了”“完了”的話語。他們不畏懼狼蟲虎豹,因為他們有對付野獸的力氣,狼蟲虎豹想吃他們,他們更想吃狼蟲虎豹,又想得狼皮虎骨。他們害怕鬼神,鬼神不是可以用力氣征服的,所以他們鬥打不過就反過來采用軟化政策,恭維它,跪拜它,以供獻收買它。

有了路,腳夫們就不斷,有外地之人,有沿途人家的漢子,冬冬夏夏,朝朝暮暮,從雲鎮到柴鎮,從柴鎮到雲鎮。雲鎮是鎮安縣最繁榮的鎮子,也是商州西南邊界上最著名的貿易點。遠在明清,就成了湖北、四川、安康、漢中從南部入商的要道重鎮。商賈之人完全不必再往北走到商州城去,更不必再往西安市去。北路南下的商人賈客可以將布匹、食鹽、水煙、煤油運到雲鎮,南路來的賈客可以將桐油、生漆、藥材、竹編運到雲鎮,雲鎮有十四個貨棧,八個酒店,幾乎有街麵人家都開辦旅店飯店;以物易物,公買公賣,或者請經紀人在酒桌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而生意成交,或者在一頂半新不舊的草帽下邊、衣襟底下握手掐指討價還價,斤斤計較,反正到最後各自滿足,南北分道揚鑣。柴鎮小則小矣,卻是三省交界地,說它是雲鎮的陪鎮亦可,說它是雲鎮的門戶更可,它的地理極其絕妙,人員成分尤為複雜。圍繞著它的,四麵是路,八方可通,像是一個寶葫蘆,而金線吊葫蘆的,一扯就是幾百裏遠的,就隻有這條山路了。

一個腳夫,從柴鎮出發,吆趕了毛驢走一天半,擔挑子或者走兩天,就可以歇在清風澗。清風澗上是一個村,村子卻差不多荒廢了。房院倒塌,斷牆殘垣,沿一堵石崖邊上,有一排高高的屋基,全然是四楞見線的石條所築,石與石之間的白灰已經脫盡,生出毛刺草,野刺蝶,一種花腳蚊子般的飛蟲在那裏嗡嗡一團。這是曾經壯觀的一排房子。試想當初,門前對著山路,路那邊臨著屋舍,入門啟窗,窗外遠眺,一澗白雲,滿耳清風,如今僅剩這禿石基。夕陽裏金輝腐蝕,那拳大的撲鴿、升大的鷹隼歇落其上,屙下一堆白花花的糞便,怪叫一聲,足可以令人悲涼不已。尤其在夜裏,月在中天,萬籟俱寂,在這些破敗屋舍間走動,一片蛐蛐鳴叫,於朦朧之中看見一隻狐子逾牆而過,那更使人於一種蕭瑟之中平添時過境遷的感慨。

但是,就在這廢墟之中,黑夜裏透出了一點光明。這光明來自一麵窗戶,窗戶是用新竹編製的,竹紙上貼了雄雞啄蠍的窗花,經光射映,栩栩如生。這是一所院子,月夜下院門敲了數聲,一人出來,兩人進去,立即屋頂的煙囪中冒出輕煙,煙出窗口濺有火星,散發出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的熱量。院門是緊閉了,門前的那棵杏樹和榆樹默然靜寂,這是一棵樹,卻是兩種樹幹,遠近聞名的合歡木。樹上的碩大的窠裏,歇下了一對夫妻的喜鵲,及它們三個羽毛未豐的女兒。樹下陰影裏卻坐臥了一隻狼狗,此狗係純種的山狗,有狼的凶狠和警覺,據說這類狗是處在狼多的深山,與狼長年搏鬥久而久之衍變過來的。此時它沉靜得如一尊石雕,但稍一風吹草動,雙耳便聳起,汪汪幾聲,爆響若豹。顯而易見,這所院子是清風澗惟一活著的院子,院子裏的人是清風澗真正的主人。主人在這裏生活得似乎十分坦然平和,並不害怕院後一片二畝方圓的墳地,墳地裏那一棵一棵黑樁似的古柏,那饅頭似的墓堆和墓前那遠自清朝年間至公元六十年代的石碑。

這地方就是清風澗,這村子卻叫周武寨,周武寨裏這院人家開的是一個店,店裏賣酒,酒旗上也是“周武酒”。

酒旗是用一塊黃油布製成的,已經在土炕上鋪過了好多年,孩子的尿的腐蝕和屁股的肉的磨蹭,黃油不但未被剝脫,反倒愈發光亮。它晃在合歡樹的橫枝上,太陽一照,迎風抖著,就是一片狂歡的色彩。從柴鎮而來的腳夫老半天爬一條溝道,一上到前去五裏的山峁上;從雲鎮而來的腳夫在盤山道上轉過了六六三十六個拐彎,一轉到前去五裏的埡口上,這酒旗就全然看見了。一看見酒旗,腳夫們就大受刺激,雙目放光,無異於在茫海孤舟漂泊三月半載突然望見了港口,無異於古時唐僧取經人困馬乏之時荒野裏看見了一處古刹。腳夫們長時間的艱難枯燥的行程,任西北風的鞭撻和沉重的雲空的壓抑,便任隨這黃油布的酒旗激起想象,使之達到迸發的頂點!於是,長歎一聲,丟下挑子,拴住毛驢,一個立體的“大”字直直地倒在草叢裏,評論起這店家的燒酒香味,評論那豬油燴的漿水澆在綠豆和麥磨出的雜麵條上的酸味、辣味、嗆味,還有那臭豆腐、糖鹹老鴉蒜、辣絲熏肉的味道,甚至那重吊著布袋奶子的老板娘滿滿當當塞在藤椅上的胖身子,那瘦得猴兒一樣幹練的掌櫃的火紙點吃的白銅水煙袋,以至那兒媳的高低、粗細、善惡、俊醜。他們這麼談著,就把一切疲勞消除,似乎他們並不是腳夫,悠閑的是一群戲院裏的觀眾,是一群集中在村口碾盤上開老碗會的食客,是一群人生評論家,世事的鑒賞家。

這會使第一次做腳夫的人大惑不解,他隻覺得饑腸轆轆,腰酸腿疼,極快地趕了過去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脫一個赤條條無牽無掛在那麵大炕上大聲響一陣鼾,卻不明白老腳夫們這麼亂七八糟地評論倒要比真吃、真喝、真睡而更覺受活!不免疑問起來。老腳夫們就坐起身來,將煙袋慢慢點著,擺了架勢,竟會說出一段關於周武寨的陳年老事。

清風澗之所以為清風澗,是十五座山梁中,惟這裏最高,且山脈走勢宛若“人”字,起源了十四條川穀中最寬最長的川穀,而川穀蜿蜒遠去,在這裏的夾角特別深邃,從南北相等的五裏外的山頭往“人”字頭上走,路就像纏在山腰上的雲帶。腳夫們最提心吊膽的,就是走這段路。他們必須吃飽用包穀麵包蘿卜絲的窩窩頭,或者用山泉水在一隻攜帶的鋁盆裏拌和了大米柿子磨製的炒麵,否則行在路中,心慌腿軟,就有可能跌倒,一跌倒就墮入澗內如飄一片樹葉一樣杳然無聲。再是三叩六拜那山神泥胎,祈求神靈保佑。因為寂靜得可怕的石砭道上,猛然迎麵走來一個女人,妖妖豔豔,飄飄忽忽,你能說清這是良家女子,還是狐狸成精的偽裝,還是澗下陰鬼的幻變?更何況澗下突然一聲猿啼,山頂上一塊風化石頭突然滾落。路是一尺寬的,因臨著深澗,感覺上便僅僅隻有半尺寬窄,這邊山頭的腳夫要過,最緊臨那邊山頭的腳夫也要過,兩者相遇道中,擔挑的東西多了,大了,退讓就成了難題。故腳夫們拔腳的時候,總是在這邊喊幾聲“噢噢噢!――”那邊的肯定要回幾聲“噢噢噢!――”說明那邊也有人要過了。於是這邊的就停下來,等那邊的過來了,方可再過去。有時這邊一喊,那邊也喊,並不是有人,而是回音,這邊人空等那半晌不見人過來。就兀自在這邊罵一通娘。也有這邊“噢噢噢”之後,那邊並沒明顯回應,腳夫們便背著壽材板結隊朝前走。這壽材板是柴鎮方麵最賺錢的生意,僅一頁板,柏木的,鬆木的,苦楝木的,長一米八,寬二尺零五,一人隻能負重一頁,用繩子縛在背上,行走起來,前邊看去像一群帶甲殼的動物,從後看,人不見頭不見腿,猶如魔幻了的木板移動。腳夫們就一個與一個拉開一定的距離,不能近,近則容易撞磕,不宜遠,遠則一人出事,無同夥照應。但是,不巧的是突然聽見□□□的鈴聲,迎麵就來了一隊驢馱子。兩方在道中相遇了,並不說話,怒目而視,那是一種極端仇恨的僵持。退讓是誰也不願幹的,於是就沉悶著,直等到雙方皆精疲力竭,相互看出對方雖然可惡卻還不是一臉凶相、企圖幹傷天害理之事的歹徒,那背木板的便服輸了,一個一個將身子側轉,將木板靠在崖壁上,像是釘死在那裏,讓毛驢隊緊貼了身子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