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到了清風澗。
到了清風澗,人就像下了竿的猴,卸了套的牛,炸了麻花的油,沒有一絲力氣可存,故天時地利的需要在此有一些人家,供腳夫吃,喝,睡,養精蓄力。於是,人家也就產生了。
這是在清嘉慶年間,從四川過來了一個生意人,行到這裏,尋思:到雲鎮、商州做買賣,倒不如在此搞經濟。主意拿定,就沒有再走,從山上砍了樹枝搭了一棚,安身下來賣茶賣酒。沒想生意竟好,一過就是二十年,到了行將老去的年紀,他收留了一個過路的花子。這花子雖饑寒交迫,人卻忠厚,接管了老漢的家產後便甘做孝子,將長輩埋葬在屋後,自己又經營茶酒,如此又是二十年,臨終又招了一個過繼的。如此反反複複了上百年,這裏的木棚翻新了瓦房,經營了酒也增設了飯,但店家還隻是一人,又都是下世之前方有新的到來。後,掌櫃的是一位姓周的漢子時,他從人販子手裏買得一位女子,方正經成為一戶人家,這是本世紀二十年代的事。夫婦一輩子生活在這裏,雖然每日皆有過路腳夫,但腳夫長則一日短則半晌,匆匆離去,天地自然就留下他們二人,不免清寂難耐。偌大世界惟一使他們生趣的是幹那一種生理的交合,無異於山中的豹子山豬,或那一幫一夥紅著眼睛的野狗。這女人又該是棗核體形,正是能生能育,又加上吃喝有餘,水土良好,空氣新鮮,竟生出十二個兒來。十二兒長大,狼虎一般,一個個高頭大腦,能在山上砍柴墾地,能在澗下攀藤采藥,吃生肉能克,睡石板能眠,於是人口興旺,家業擴張,屋舍年年修築,娶妻生子,分鍋另灶,慢慢便形成一片不大不小的村寨。
但是,動亂年月,哪裏會是一塊清靜之地?十二個兒皆長成門扇高低,忽一日,柴鎮的鎮長坐了滑竿上來,前呼後擁了幾十個背“漢陽造”的兵士,對著周老頭子宣布: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效勞,十二個兒子要抽六個壯丁充軍。老頭子聽罷,當場暈倒在門前石階下,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十二個兒子正在門前山梁上挖芋頭,先瞧見有人上山,以為腳夫,後見老父倒在地上,皆憑了力大無比,血氣方剛,舉了钁頭撲下山來鬥打,竟將一兵用钁頭挖倒,鎮長看時,那钁頭還嵌在死人的腦殼裏拔不出來。一時下令射擊,“叭叭叭”三聲脆響,滿山溝從未有過這種聲響,山石鬆動,嘩嘩下落,在澗底砸碰不息,山鳥驚飛,野猿飛竄,十二兒有三個倒在地上,已經氣絕了。
幸存的九個兒子一見三個兄長身亡,畢竟是山裏長大,登時竟呆在那裏,清風澗裏死一樣寂靜,驀地一聲撕腸裂肚的呐喊,九個兒子分八麵逃散。又是一陣槍響,中間的那個倒下了,血衝上半空,噴灑在石岩上,八個都站住了,被兵士們繩綁索捆在了門前的苦李子樹上。老頭子蘇醒過來,老夫妻一對跪在地上給鎮長磕頭求饒,兩個兒子還是被拉走了。鎮長說話是算數的,他打死了四個,抓走了兩個,六個壯丁的名額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一家人遭到飛來之禍,隻有抱頭痛哭到天黑,天黑到天明,四具血淋淋的屍體橫在院裏,招惹得白日鷹飛隼來,夜裏狼叫狗咬。行路的腳夫們幾天不見蹤影,全鑽進了石洞和樹林子。後來聽得這家人哭聲漸歇,傳來沉重而單調的敲打聲,方走近看時,周家拆掉了三間房的樓板,釘起了四口棺材,在屋後掘坑埋兒了。此時,兩個兒子還在柴鎮鎮公所的柱子上五花大綁著。周老頭子瘋一般地趕去,眼瞧著兒子被剝光了上身,頭發上係了繩子拉直在屋梁上,口罵,用竹板子扇嘴,腳踢,墜四十斤重的石鎖,然後將香點燃一下一下按在脊梁上燒,老頭又是搗米般地磕頭,鎮長放了話:保人可以,每人保費五百個銀元。一千個銀元到哪兒去找?這樣就出來了一個姓武的人。
這人是柴鎮上的賴子,生得四肢短小,錚眉火眼,上無父母,下無妻小,終日混在賭場,是誰也見不得誰也惡不得的角色。當時剛剛贏得一千五百個銀元,聽說清風澗的周家沒錢買丁,就毛遂自薦他可以資助,但條件是一千個銀元買清風澗三間房子,二畝坡地,一處林子。周老頭子瓷眼看了看他,沒有言傳,返回清風澗,老少圍了火塘思想了一夜,還是拿不定主意,老頭子說:
“罷了,罷了,讓姓武的來吧!”
第二天裏,便又提了一壇水酒,尋著武賴子,將那一千個銀元交給了鎮長,贖兩個兒子回來。姓武的也就遷進清風澗,新屋新戶,以示慶賀,請了鎮上鼓樂班子吹吹打打,好一場熱鬧的“紅莊”。周老頭子一股子眼淚往肚裏流,還是提兩吊熏肉,一壇麻油前去笑臉祝賀。
事過一年,鎮上又要抽丁,結果兩個兒子又被抓去,周老頭子一氣之下,得了鼓症,半個月湯水不進,第十六天裏伸腿兒過世走了。老爹一死,娘也死了。六個兒子就將家徹底分開,每人四間,勉勉強強耐活日子。柴鎮到雲鎮的腳夫們還在走動著,那清風澗的新戶武賴子則也以三間房開店,但實為賭場,招惹了附近地痞流氓沒黑沒明在家酗酒行賭。時常賭場鬧翻,六親不認,打得你斷了胳膊,他折了腿,窩主武賴子也曾輸得紅了眼,以自己耳朵下注,結果手氣不來,當真就被人割了左耳喂狗。常言道:“十個賭棍九個盜”。這幫人一旦沒了本錢,就在砭道上攔路搶劫,將臉用鍋灰抹花,隻須帶一把斧頭,在那最陡最斜的砭道拐彎處一站,十有八九錢財必獲,害得這一路腳夫少了許多,即使要過,也是十個八個結隊而行。慢慢路斷人稀,周家的店裏就少了許多生意,隻是叫苦不迭。
周家的第四個兒子,名叫周四路,本是善良忠厚小子,但每晚聽武家酗酒賭博吆三喝四,止不住過去觀看,久而久之,心熱眼饞,也下了一注,沒想竟贏了。得了好處,慢慢厭惡起農事,上了掙橫財的癮,三個兄弟百般勸說,隻是不聽,結果一場賭中卻輸了個精光,便也出去攔路搶劫,淪為人賊,被腳夫們打倒,用石頭砸死在澗溝裏。老四一死,武賴子則說老四生前借過他的錢,要兄弟三人償還。周家三人明知這是訛詐,苦於死口無對,隻好眼睜睜讓武賴子占了老四的房子、土地。這樣一來,姓武的就在清風澗有了近一半的物產。
後五年裏,周家三個兄弟年年都有出丁的任務,為了保住祖宗的家業,三人死也不肯出丁,這武賴子便買丁,每次得周家兩間房子、兩畝坡地,他就替丁走了。隻說這是條妙計,既可保住家人,又可從此沒了這條惡蟲,沒想這姓武的是個混世的魔王,竟充軍不到十天,就偷跑回來,無病無傷,且混得一身衣裳。如此連連替了周家四次壯丁,竟返回來將周家的家產吞並得十分有九,清風澗倒成了武家的世事。武賴子做了這裏的強人,東六十裏虎頭山的土匪王老五就將自己的一個養女嫁他為妻,生下兩男兩女,武家就雇了長工,招了店員,自己發展自己的生意,數年之間,威風不可一世。後又娶了兩個小老婆,各生有兩男一女,越發成了此地一霸。再後,擴張田園,又開辦染坊,終日門前布掛得像流雲一般,白布染藍,藍布染黑,柴鎮一帶染布的人家也尋到他的門下,直到解放前一年,發展到雲鎮有他的染坊分店、生藥店、棺材店,出門動步,坐一滑竿,腳搭在前邊轎夫的肩上,羊皮長袍,狐皮帽子,那一隻耳朵上也戴了鬆鼠皮套。
四九年正月,鎮安解放,武家是地主,周家是貧農。周家兄弟三人,又生出六個兒來,又分到了武家一半房產、土地。武賴子年事已高,當年遭到搶劫的腳夫們聯合上告,結果政府正法他於原籍,在柴鎮的河灘裏一顆子彈掀開了天靈蓋。武家的兒子去拉,一張蘆席裹了屍體走了一天,行至天晚,忽遇瓢潑大雨,兒子們就鑽進一孔石洞避雨,天明繼續上路,路上的擔架裏武老子的屍體竟被野狗吃得剩餘一個腔子,一個沒腦漿的空殼腦袋。武家的三個老婆,待丈夫一死,後兩個年輕好事,守不住空房,也分別一走了之。六個兒子,三個受不了父親的罵名,跑到了新疆去謀生,三個為人老實,在家替爹贖罪,安分守己,勤於耕作,但皆因出身不好,遠近沒有人家肯將女兒嫁過來做媳。隻是第三個兒子到了二十六歲,討了一個柴鎮的三十二歲的寡婦。這寡婦麵貌醜陋,心性卻善,且有一身男人般的下苦力氣,第二年裏,竟生下一個胖胖的兒子來。
周家卻翻起身來,在政治上,人口上,經濟上,迅速繁榮壯大,就又一次重新整修屋院,遷埋父母兄長墳墓,在屋前庭後廣植草木。如今所見那棵大杏樹就是當時所栽。這樹生長奇怪,一人多高時,單株獨幹,可後來根部就又冒出一樹,葉瓣為榆,竟極快與杏樹長齊,又相纏相絞,長到碗口粗細,便兩根合為一起,猶如同根異枝,世人以為神奇。但在那時,周家人時時忘不了武家的仇恨,兄弟三人每年大年三十,率眾兒眾女到先父長兄墓前燒紙點燈,武家也去燒紙點燈,卻怯於亡人罪惡,都是等周家燒紙點燈之後才悄悄前去點那麼一枝小蠟,也不敢鳴鞭炮奠酒。周家祖墳的燈點過正月十五。每晚生一盆紅光光的木炭火,又將十個兒子叫在一起敘說當年的情景,激發他們的義憤,以致時時無端挑起矛盾。兩戶人家就要動口動手動腳,自然武家吃虧的多,得勝的少。
兩個家族都成長起來,清風澗成了一個真正的村寨,規劃為柴鎮公社清風寨生產隊。隊長是周家人當的,會計、保管、出納也都是周家人。那些年社會上的會多,民工多,每有名額,周家人就出去,武家人在地幹活,隻能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時間過得如流水,“文化大革命”就來了。當然,山地的革命風暴比城鎮慢了半年,但一旦風暴到來,其激烈程度竟比城鎮強出數倍。他們幾乎沒有經過學習、動員、串聯、辯論,一上手就開始了武鬥,而且立即同柴鎮、雲鎮的各派發生聯係,周家是一派,武家是一派。很自然,周家便將武家掃地出門,趕到雲鎮去了,而柴鎮的同派則駐進了清風澗。
六八年七月初七,清風寨又是一個炸紅的日子。周家的人正忙著宰豬,在大環鍋裏燒滾了開水,一桶一桶盛在大木梢盆,就跳進豬圈去拉出那一頭克郎豬來。柳葉尖刀剛剛捅進豬的心窩,柴鎮同派的一名?哨的突然看到五裏外的山頂上黑壓壓站滿了人。這派的頭目就叫道:“糟了,保皇派來了!”全體隊員立即各就其位,那崖邊的石屋子裏就成了碉堡。殺豬的周家四兒沒有槍,口叼著那柄血刀,一麵係腰帶一麵往合歡樹下跑,那邊山頭上的槍聲就炒爆豆一樣響起來,這廂往那廂打,那廂往這廂打,參戰的人耳朵卻失去了聽覺,隻有風響,看著子彈在石崖上濺一個石花,觸電般地滑向一邊,鑽進了草裏土裏。山頭上的那派企圖從砭道過來,寨子裏的這派企圖占領前邊的山嘴,卻皆不能成功,就這麼相持著放槍。直到黃昏,夕陽燒紅了山頭,那派槍聲漸稀。周家爺子高叫:“他們要退了!”就將捅死的豬重新開膛,豬血已經淤在肚裏,肉成了暗紅色,在鍋裏煮了,就夾在餅子裏分散給每一個打槍的人。這四兒也極輕狂,拿了肉餅站在石屋前一口一個月牙,兩口一個山字,還未下咽,啪地一個槍子飛來,他應聲倒在那裏。眾人大驚,抬頭看時,寨後的山梁上冒出了幾十個人頭。原來那派槍聲漸稀是計,趁這邊麻痹分出一支爬山後峭壁過來占領了後山,一時前後夾攻,周家這派支持不住了,退到了澗右下去的一個窪裏。周家十人死了老四,九人皆熟悉道路,領人從窪前崖畔往下攀藤逃跑,那邊山頭就一槍一個,打掉了三個。頓時慌亂,一半人又從崖畔跌下摔死,剩餘的轉過窪去,鑽進梢樹林子裏不見了。武家回到村子,見周家已搶了自己全部財產,一怒之下,放火燒了周家的數間房子。這一仗,周家死了五個,武家死了兩個,清風寨的男子漢僅剩下了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