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轟動鎮安縣,乃至震驚商州的“七七武鬥事件”。
“文化大革命”總算要結束了,鎮安縣城成立了“紅色政權”,雲鎮、柴鎮也成立了“紅色政權”,兩派的頭頭們化仇敵為好友,都一條凳子上坐了當官。周家武家死去的人,也分別得到了門楣上高掛的一個烈士證牌。清風寨似乎是從此安寧了,幸存的人屋燒了開始修屋,地荒了開始耕地,天雨之後在山坡撿地軟菜的時候,不時可以撿到一顆兩顆子彈殼,拿回來作旱煙袋嘴咬在嘴裏吸煙。但為時不久,“一打三反”運動開始,有仇的伸仇,有冤的訴冤,血債必用血償還。周家武家雖然死了人,但活著的也都欠有別人的血債,結果,一個晚上,周家的所剩四個男人全部帶走,武家的兩個男人帶走了一個,那門楣上的烈士證牌宣布無效,丟進火裏燒了。五個清風寨的男人都持槍打死過人,或放火燒過房,三個被驗明正身受到製裁,兩個剃了光頭判處了無期徒刑。
清風寨真成了一個魔窟鬼場,東來的風,西往的風,從這裏掃過,常常呼嘯著卷起風柱,成群的烏鴉黑壓壓一片倏忽落在石崖上,倏忽就吸進了梢樹林子去。豬圈上,牛棚牆上,雖然用白灰刷上了一個一個赫然的圓圈,但依然狼來,且常常夜半三更像人一樣哭叫。周家武家的寡婦們就紛紛走離了。周家的六媳婦因為身邊有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她才沒有走掉,而武家的男人自己沒有娶妻,卻帶著兄弟的惟一幸存的女兒,投奔到女兒的外婆家,住在關中合陽縣去了。
天下一太平起來,腳夫們又開始頻繁的走動。人如草木,生生死死,枯枯榮榮,但從柴鎮至雲鎮的這條山路卻依然如故。隻是腳夫們人困馬乏行至這裏,實指望能在這裏吃一頓飯,喝一壺酒,睡在大炕上伸伸懶腰,抽煙打一通哈欠,但一見一片殘垣斷壁,荒墳禿墓,看見那已經肥胖臃腫如二鬥甕的周家寡婦和兒子在山坡前耕地下種,就不忍心去打擾了。
清風寨的那棵合歡樹出奇地是依然蔥鬱,樹皮已經枯燥,但六十七發子彈頭嵌在其內,顯出六十七個小洞,卻沒有一個洞裏穿透的。孤兒寡母天黑關門,窗白起身,一個心思去務弄山坡上的地,地土廣,勞力少,莊稼長得不景氣,但足吃足喝。娘並不害怕死魂陰鬼,卻一定要給兒子做一個兜肚,兜肚是大紅,鑲有黃邊,兜肚係兒上拴一個削得精細的桃木小棒槌,以此為護身符。又每每給兒做紅色短褲,結紅色褲帶,又用紅色的布納一個小包夜夜壓在兒的枕頭下。到了每月初一,天上不出月亮,寡婦就在門前燃豆稈火,嗶嗶剝剝讓其爆濺火花,然後手拿麵籮或是篩子,叫一聲:“路路!――回來喲,回來!――”做兒的就應:“回來了!――回來了!――”怕兒子神散,以此招魂。兒子卻更不怕鬼,他沒有見過鬼,也想象不出鬼,他隻害怕狼,說:“娘,咱弄一枝獵槍來!”娘一聽槍,渾身就軟了,花了五元錢從山下人家買來了一隻狼狗,狗異常凶猛和忠誠,母子倆視為家口。
當母子在山坡上耕種,看見腳夫們在門前停歇,又立即走去了,做娘的不免想起早年的光景,但寡婦人家如何開店?每晚還是早早關門。隻是在合歡樹下擺設了三個瓦罐,盛滿竹葉茶水,讓腳夫們自舀自飲,不取分文。又一有空餘,母子拿了钁鍁修補門前那條山路。待到四五月,合歡樹的杏木上結滿了黃澄澄的杏子,母子倆吃不完,就全摘下來放在路邊,娘就坐在旁邊一麵納鞋底一麵催兒用蒲扇趕杏子上的蒼蠅。來往腳夫放下挑擔、背簍,說:
“這杏子怎麼個賣法?”
寡婦說:“這杏子不賣!”
“這麼多的杏子也不賣?清風寨真是死人寨,連一個杏子都不賣!”
寡婦聽了,就生了氣,不再作答,看著那腳夫走了,瞧出是個無惡意的人,又是極饞那杏子的,就氣消下來,說:
“不賣就是不賣,你想吃了你就來吃!”
腳夫便又轉回來,抓三個五個吃了。
“要吃就吃個夠,隻要把杏核留下,我們要煮油茶呢。”
這腳夫才明白孤兒寡母的意思是寧吃不賣,一陣感激,直吃得左邊牙酸了換右邊牙咬,右邊牙酸了用門牙咬,末了從貨擔裏取一顆銅鈴兒拴在狗的脖子上。
又一次春天,石砭道上的崖壁上換了綠的苔衣,清風寨的澗裏窪裏,幾樹桃花夭夭地開了。山路上走來的腳夫,挑擔頭上或許就用柳條串著了一串一□長的白條魚兒,還有鱉,這是穀川裏的河水裏捉撈的,要捎到雲鎮和商州城去,那裏有了許多南方人,見這等水物就饞得不要命的。寡婦的兒子稀罕是稀罕,卻絕吃的念頭,用手摸摸,粘一層腥息的鱗片,就去合歡樹下的秋千上去撒歡子蕩了。這秋千,寡婦年年清明前後就給兒子架的,說是“遺爛套子”,蕩過了,就要脫下那已經見出棉花的破棉衣,要換夾襖了。母子倆拿了钁頭上山,挖了一畦地,暖和和的太陽就照得身上出汗。娘倆開始種小豆,一仄頭,?見合歡樹下站著了兩個人,一個頭發灰白,是個男人,一個是秀發女子。兩人並沒有帶什麼,呆呆地站在那裏。山上的母子看了一會兒,兒子說:“娘,那是兩個什麼人?”娘說:“還有什麼人,過路腳夫吧。”兒子又說:“不像,有一個年輕女子呢。”娘說:“別瞧人家的姑娘!娘已經給你說了,娘會給你找個媳婦的。”兒子卻還在說:“是不是賊呢?”娘就立起身往下喊:“喂,過路的,這裏沒有店了,快走你們的路吧!”
這一聲呐喊,寨前的那兩個人就回過頭來。那男人突然痙攣,大叫了一聲“六嫂子!”就趴下去狼一般嚎著哭。山坡上的女人倒愣了,她眼睛已經發花,看不清,卻聽出了聲調,自言自語道:“怎麼是武家老二的聲?”忙對兒子說:“你瞧瞧,那是誰?”兒子看見了,正是武家老二,頓時火從心燒,提了钁頭就要衝下去。寡婦將兒後腿抱住了,說:“牲畜,你要幹什麼?”兒子紅著眼說:“我要滅絕了他!”寡婦扳倒了兒子,一耳光扇在他的臉上,叫道:“人還沒死絕嗎?你殺了他,你也沒了命,我守寡就是來看著清風寨成鬼的地方嗎?”兒子沒有動彈,娘卻撲下去,在武家老二的麵前,說聲:“你回來了!”就癱坐下去。她召喚著那女子,認得出那女子臉上有武家老大的影子,說聲:“你是路妞兒嗎,路妞,你認不得六嬸了!?”把女子拉過懷來,嗚嗚咽咽哭將起來。
兩家人誰也不再提說往日的舊事,兩家人默默地住在了清風寨。
三年之後,一片廢墟之中,新嶄嶄蓋起了四間瓦房。房後還有那一片墳墓,但已經挖去了荊棘,除了那石碑、古柏,新生了一片翠泠泠的慈竹。慈竹的竹鞭在地底下掘進,通過了每個墳堆,到達了遠處的武家的墳地上,有一種花翅膀的鳥兒就鳴嘰其中。門前是高高的院牆,門樓尤為壯觀。和那棵合歡樹相對的是山路那邊的一處大大的籬笆,籬笆為栲木、青□木棍棒所栽,木耳就自生自長,現吃現割。而沿著山路下至五裏,上至五裏,路邊全種植了金針菜,金針開花,看可悅目,食則營養。兩家人合為一家了。
小兩口住在了新屋的東廂,老兩口住在了新屋的西廂。不久,在腳夫們中間,開始流傳著一個笑話,說是一個腳夫晚上路過這裏,聽見了這四間屋裏傳出了四種聲音,讓同夥猜測這四種聲音為誰發出,什麼內容。四種聲音是:“啊!”“哎?”“嗯!?”“噢……”但腳夫們誰也說不清這聲音發自老少四口誰之口,又包含了何等人倫之樂的豐富內容。
隻是到後來,腳夫們忽然看見那屋前的合歡樹上,掛出了一個牌子:“清風寨酒店”,腳夫們就流水似的走進這店家去了。他們看見那店主形容枯瘦,精神卻好,正在屋裏燒製一種包穀酒。這酒的燒製法不同於本地,完全是關中人的燒法,酒勁醇烈,第一槽熱酒剛下來,他竟能端起杯子連喝三下,連鼻子也酒糟糟地紅了。那店老板娘,身子越發臃腫,兩個布袋吊奶,人老了依舊飽滿,在案上擀麵,奶子就上下湧動,發出啪啪的拍打肚皮的響聲。可憐她人胖汗多,麵擀不到紙薄就一臉虛汗,要坐下休息了,堆在麥草蒲團上如一包棉花。兒子呢,兒子沒在家,到雲鎮進百貨去了。年輕的兒媳卻坐在了炕上,頭上包紮了一條紅得如火的絲頭巾,臉皮浮腫,卻在笑著。她的兩歲的兒子正站在炕前,逗弄著被褥裏一件肉乎乎的精光老鼠一般的嬰兒,在問娘:“娘,這弟弟是哪兒來的?”“溝裏撈的。”“娃娃都是撈的嗎?”“都是撈的。”“我也是撈的?”“是的,人都是撈的。”“那爺爺、奶奶、爹、娘也都是撈的嗎?”“撈的!”一家人就都嗤地笑起來。
腳夫們覺得這一家人有趣,就不免搭訕一句:“你們這大孩子叫什麼名呀?”做爺爺的說:“周石頭。”再問:“那個小兒子呢?”做奶奶的說:“才起的,武水水,起得好嗎?”腳夫們倒疑惑了,問道:“怎麼一個姓周,一個姓武?”一家人都不言語,腳夫們立即覺醒了,臉色尷尬,不再發問。那炕上的媳婦卻發了話:“這有什麼奇怪的,周家武家合成一家了嘛,孩子怎麼不分別姓氏?”腳夫中就有一個懂得柳莊麻衣相法的,當下看了媳婦的麵貌,問了小兩口的生辰八字,口裏喃喃了半晌,說:“是福命,福命,你的兒子不會僅僅是這兩個,依你命看,能生得十二三個哩!”兒媳婦就笑著說:“這地方就是缺人,用不著擔心計劃生育,要真能生,生一打最好,單數就姓周,雙數就姓武。”
這事傳出之後,腳夫們就從此管清風寨叫為周武寨了。久而久之,這家人也默認,店業越辦越大,生意越做越紅。就在媳婦生下第三個兒子的滿月後,一個識文墨的腳夫歇在這裏,夜裏無事,一家人陪著這腳夫喝酒,又說起這店的名字。腳夫出主意要把那店門口的牌子換大,說:“古人辦店,都有酒旗,何不掛一條黃旗,增添這酒店的古風古色呢?”店老板和兒子也喝到了八成,聽罷,拍手叫好。當即讓腳夫幫著製旗,卻苦於找不到黃布,那坐在炕上的兒媳便從嬰兒身下抽出黃油尿布,當場鋪在桌上,腳夫也逞了酒勁,竟打開自己販賣的紅洋漆來,用破棉套蘸了,在上寫出四個大字“周武酒家”。寫畢,這腳夫就溜下桌底,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