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寫了一個《商州初錄》,一個《商州又錄》,似乎倒引起了讀者的興趣,紛紛來了信,商討起天文地理,風物人情,以及遠古近今的政治經濟哲學美學經文方誌,內容雜泛而有趣。差不多又有一種意思流露出來,是對商州山地的企羨,思緒想象且比我非非尤甚,接著便懷疑天下是否真有這塊美麗神秘的地方,後又憤憤不平地說他們的故鄉比商州更好,不信請我去看看。其中便有了幾位熱血活躍勇敢好奇的年輕人,竟告假自費前往實地遊察。這使我欣然同時惴惴不安,去信說:商州確有其地,打開中國的地圖,畫一個十字線,交叉的方位稍往東稍往南,那便是了。戰國時期屬秦,漢時稱商州,唐時為商洛,宋至清又複改商州,今又再歸為商洛。地方的美麗和神秘,並非出自我的“人人都說家鄉好”的秉性,也非我專意要學陶淵明,憑空虛構出一個“桃花源”,初錄和又錄裏的描寫,已足以說明這不是桃花源,更絕無世外。但它的美麗和神秘,可以說在我三十年來所走的任何地方裏,是稱得上“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讚譽。需要提醒的是,這地方旅行是艱辛的,李白,白居易,杜甫,王維,溫庭筠涉足到此,必是騎一頭毛驢,還得有一名書童伴隨,彳亍而行,吃盡苦楚,以致使韓愈犧牲了攜領的親生愛女,以致使蘇轍任職而抗命不去,以致使賈島發出哀怨:“一山未了一山迎,百裏沒有一裏平。猶是老禪遙指處,隻堪圖畫不堪行。”當然,現在是何等年月!但同時又不能不考慮雖然當今交通運輸工具的現代化卻又因其交通運輸工具的先進而使人的自身的腳力和韌勁在人創造的先進工具中日漸退化。即便是去騎自行車,顛簸程度難以承受,何況路多忽上忽下,車騎人倒比人騎車的機會多,更還有許多值得去的地方,幫助人的僅僅隻能是一根雞骨頭木的拐杖。

基於這種情況,我便覺得我又有事可幹,於是點燈熬油做那一種不流臭汗卻絞腦汁的寫工,看做是自己“以濟天下”的一種表示,這就是可親可敬的讀者將要讀到的這個《商州再錄》。

聲明的是:

對於商州,外界人的眼裏,以為我了如指掌,實則在商州人的眼裏,我隻是作了點勉強的解說。我不在那裏受商州戶口登記處管轄已是十二年,兒時的印象雖深入骨髓,卻反倒漠然,猶如一個人鍾情於愛人,出門在外卻常常突然記不清他(她)的容貌一樣。這幾年,去了那裏幾次,也未做到深入得剃光頭穿對襟褂,吆牛扶犁做農事。嚴格地講,隻是“雞鳴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走動走動。今年又去了一趟,有許多使我吃驚的變化,所到之處,新房新院新門樓,人民衣著整潔,麵色有紅施白。甲子年按往昔鄉俗,是不宜男婚女嫁,但路上隨時有迎親的隊伍,嗩呐高吹,也有抱錄音機歡唱,新娘子不羞,仰麵迎人,也是披紅,卻皮鞋筒褲,帶鐲的手腕都戴上了手表。逢節過會,親戚走動,裝饃的小竹提籃皆換做五升小圓籠兒,饃頂上還點綴洋紅,酒卻不是空瓶盛散酒,一律新買的瓶裝酒。再不見穿有石榴皮和靛藍自染的土布衣服,一些老漢們穿商店的褲子雖然心疼“一邊穿磨損浪費”而將開口換到後邊,下蹲艱難,受年輕人恥笑,但畢竟穿了機織布,最差是哢嘰料的。長久的印象裏農民善於藏富,而今更突出的是顯示了農民性格中的另一麵,極盡豪富。他們已不再逍遙於“洋芋糊湯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的生活,變得知農知工知商,有識有膽有進取,言語大方,行為有風度。時常三人五人湊一起聊天,竟議論當今天下潮流變幻,政府首腦的得失功過,以及政策推行的實效和可能發展改動的趨向,使我覺得未免可笑,隨之而大為感歎。我在往洛南縣寺耳區去的路上,直覺得感受豐富,夜裏在小鎮街上喝酒,興致難禁,劣性兒勃起,用毛筆未作構思便書寫了三尺條幅,其文不妨在此抄出,以證明我當時的心境:

甲子歲深秋,吾搭車往洛南寺耳。但見山回路轉,灣灣有奇崖,崖頭必長怪樹,皆綠葉白身,橫空繁衍似龍騰躍。奇崖怪樹之下,則居有人家,屋山牆高聳,簷麵陡峭,有秀目皓齒妙齡女子出入。逆清流上數十裏,兩岸青峰相擠,電杆平撐,似要隨時作縫合狀。再深入,梢林莽莽,野菊花開花落,雲霧忽聚忽散,樵夫伐木,叮叮聲如天降,遙聞寒暄,不知何語,但一團嗡嗡,此靜之緣故也。到寺耳鎮,幾簇屋舍,一條石板小街,店家房皆反向而開,入室安桌置椅,後門則為前庭,沿高階而上,偌大院子,一畦鮮菜,籬笆上生滿木耳,吾討酒坐喝,杯未接唇則醉也。飯畢,付錢一元四角,主人驚訝,言隻能收兩角。吾曰:“清靜值一角,山明值一角,水秀值一角,空氣新鮮值八角,餘下一角,買得今日吾之高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