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兩次回到商州,我寫了《商州初錄》。拿在《鍾山》文學期刊第五期上刊了,社會上議論紛紛,尤其在商州,《鍾山》被一搶而空,能識字的差不多都看了,或褒或貶,或抑或揚。無論如何,外邊的世界知道了商州,商州的人知道了自己,我心中就無限欣慰。這次到商州,我是同畫家王軍強一塊兒行旅的,他是有天才的,彩墨對印的畫無筆而妙趣天成。文字畢竟不如彩墨了,我僅僅錄了這十一篇。錄完一讀,比《初錄》少多了,且結構不同,行文不同,地也無名,人也無姓,隻具備了時間和空間,我更不知道這算什麼樣文體,匆匆又拿來求讀者鑒定了。
商州這塊地方,大有意思,出山出水出人出物,亦出文章。麵對這塊地方,細細作了一個考察,看中國山地的人情風俗,世時變化,考察者沒有不長了許多知識,清醒了許多疑難,但要表現出來實在是筆不能勝任的。之所以我還能初錄了又錄,全憑著一顆拳拳之心。我甚至有一個小小的野心:將這種記錄連續地寫下去。這兩錄重在山光水色、人情風俗上,往後的就更要寫到建國以來各個時期的政治、經濟諸方麵的變遷在這裏的折光。否則,我真於故鄉“不肖”,大有“無顏見江東父老”之愧了。
一
最耐得寂寞的,是冬天的山,褪了紅,褪了綠,清清奇奇的瘦;像是從皇宮裏出走到民間的女子,淪落或許是淪落了,卻還原了本來的麵目。石頭裸裸的顯露,依稀在草木之間。草木並沒有摧折,枯死的是軟弱,枝丫僵硬,風裏在銅韻一般的顫響。冬天是骨的季節嗎?是力的季節嗎?
三個月的企望,一輪嫩嫩的太陽在頭頂上出現。
風開始暖暖地吹,其實那不應該算作風,是氣,肉眼兒眯著,是絲絲縷縷的捉不住拉不直的模樣。石頭似乎要發酥呢,菊花般的苔蘚亮了許多。說不定在什麼時候,滿山竟有了一層綠氣,但細察每一根草,每一枝丫,卻又絕對沒有。兩隻鹿,一隻有角的和一隻初生的,初生的在試驗腿力,一跑,跑在一片新開墾的田地上,清新的氣息使它撐了四蹄,呆呆的,然後一聲銳叫。尋它的父親的時候,滿山樹的枝丫,使它分不清哪一叢是老鹿的角。
山民挑著擔子從溝底走來,棉襖已經脫了,墊在肩上,光光的脊梁上滾著有油質的汗珠。路是頑皮的,時斷時續,因為沒有浮塵,也沒有他的腳印;水隻是從山上往下流,人隻是牽著路往上走。
山頂的窩窪裏,有了一簇屋舍。一個小妞兒剛剛從雞窩裏取出新生的熱蛋,眯了一隻眼兒對著太陽耀。
二
這個冬天裏,雪總是下著。雪的故鄉在天上,是自由的純潔的王國;落在地上,地也披上一件和平的外衣了。窪後的山,本來也沒有長出什麼大樹,現在就渾圓圓的,太陽並沒有出來,卻似乎添了一層光的虛暈,慈慈祥祥的像一位夢中的老人。窪裏的梢林全覆蓋了,幻想是陡然湧滿了凝固的雲,偶爾的風間或使某一處承受不了壓力,陷進一個黑色的坑,卻也是風,又將別的地方的雪掃來補綴了。隻有一直走到窪下的河沿,往裏一看,雲雪下是黑黝黝的樹幹,但立即感覺那不是黑黝黝,是藍色的,有瑩瑩的青光。
河麵上沒有雪,是冰。冰層好像已經裂了多次,每一次分裂又被凍住,明顯著縱縱橫橫的銀白的線。
一棵很醜的柳樹下,竟有一個冰的窟窿,望得見下麵的水,是黑的,幽幽的神秘。這是山民鑿的,從柳樹上吊下一條繩索,係了竹筐在裏邊,隨時來提提,裏邊就會收獲幾尾銀亮亮的魚。於是,窟窿周圍的冰層被水衝擊,薄亮透明,如玻璃罩兒一般。
山民是一整天也沒有來提竹筐了吧?冬天是他們享受人倫之樂的季節,任陽溝的雪一直湧到後牆的簷下去,四世同堂,隻是守著那火塘。或許,火上的吊罐裏,咕嘟嘟煮著熏肉,熱灰裏的洋芋也熟得冒起白氣。那老爺子興許喝下三碗柿子燒酒,醉了。孫子卻偷偷拿了老人的獵槍,拉開了門,門外半人高的雪撲進來,然後在雪窩子裏拔著腿,無聲地消失了。
一切都是安寧的。
黃昏的時候,一隻褐色的狐狸出現了。它一邊走著,一邊用尾巴掃著身後的腳印,悄沒聲地伏在一個雪堆下。雪堆上站著一隻山雞,這是最俏的小動物了,翹著赤紅色的長尾,自我欣賞不已。遠遠的另一個雪堆上,老爺子的孫子同時臥倒了,伸出黑黑的槍口,右眼和準星已經同狐狸在一個線上……
三
初春的早晨,沒有雪的時候就有著霧。霧很濃,像扯不開的棉絮,高高的山就沒有了嚇人的□石,山彎下的土塬上,梢林也沒有了黝黝的黑光。河水在流著,響得清喧喧的。
河對岸的一家人,門拉開的聲很脆,走出一個女兒,接著又牽出一頭毛驢走下來。她穿著一件大紅襖兒,像天上的那個太陽,暈了一團,毛驢隻顯出一個長耳朵的頭,四個蹄腿被霧裹著。她是下到河裏打水的。
這地麵隻有這一家人,屋舍偏偏建得高,原本那是山嘴,山嘴也原本是一個囫圇的石頭。石頭上裂了一條縫,縫裏長出一棵花栗木樹。用碎石在四周幫砌上來,便做了屋舍的基礎。門前的石頭麵上可以捶布,也可以曬糧食。這女兒是獨生女,二十出頭,一表人才。方圓幾十裏的後生都來對麵的山上、山下的梢林裏,割龍須草,拾毛栗子,給她唱花鼓。
她牽著毛驢一步步走下來,往四周看看,四周什麼都看不清,心想:今日倒清靜了!無聲地笑笑,卻又感到一種空落。河上邊的木板橋上,有一雞爪子厚的霜,沒有一個人的腳印。
在河邊,她蹴下了,卸下毛驢背上的水桶,一拎,水就滿了,但卻不急著往驢背上掛,大了膽兒往河那邊的山上、塬上看。看見了河水割開的十幾丈高的岸壁,吃水線在霧裏時隱時現。有一棵樹,她認得是冬青木的,斜斜地在壁上長著。這是一棵幾百年的古木,個兒雖並不粗高,卻是岸上塬頭上的梢林的祖爺子。那些梢林長出一代,砍伐一代,這冬青還是青青地長著,又孕了半粒大的籽兒。
她突然心裏作想:這冬青,長在那麼危險的地方,卻活得那麼安全呢。
於是,也就想起了那些唱給她的花鼓曲兒。水桶掛在毛驢背上,趕著往回走,走一走,回頭看一下,走一步,再回過頭來。霧還沒有褪。橋麵上的霜還白白的。上斜坡的時候,路仄仄的拐成“之”字,她卻唱起一首花鼓曲了:
後院裏有棵苦李子樹啊,
小郎兒喲,
未曾開花,親人哪,
誰敢嚐哎,哥呀噯!
四
秋天裏,什麼都成熟了;成熟了的東西是受不得用手摸的,一摸就要掉呢。四個女子,歡得像風裏的旗,在一棵柿樹上吃蛋柿。窪地裏路縱縱橫橫,似一個大網,這樹就在網底,像伏著的一隻大蜘蛛。果實很繁,將枝股都彎彎地墜下來,用不著上樹,尋著一個目標,拿嘴輕輕咬開那紅軟了的尖兒,一吸,甜的香的軟的光的就全到了肚裏。隻需再送一口氣去,那蛋柿殼兒就又複圓了。末了,最高的枝兒上還有一顆,她們拿石子擲打,打一次沒有打中,再打一次,還是不中。
樹後的窪地裏,嗚哇哇有了嗩呐聲,一支隊伍便走過來了。這是迎親的;一家在這邊的山上,一家在那邊的山上,家與家都看見,路卻要深入到這窪地,半天才能走到。窪地裏長滿了黃蒿,也長滿了石頭,迎親的隊伍便時隱時現,好像不是在走,是浮著漂著來的。前麵兩杆嗩呐,三尺長的銅杆,一個碗大的口孔,拉長了喉嚨,擴大了嘴地吹。後邊是兩架花轎,轎簡易卻奇特,是兩根紅桑木碾杆,用紅布裹了,上邊縛一個座椅,也是鋪了紅布的,一走一顛,一顛一閃,新郎便坐了一架,新娘便坐了一架。再後邊,是未婚的後生抬了櫃,抬了箱、被子、單子、盆子、鏡子。再後邊,是一群老幼。女人們衣服都漿得硬硬的,頭上抹了油,一邊交頭接耳,一邊拿嶄新的印花手帕撩撩,趕那些追著油香飛的蜂。
吃蛋柿的女子忙隱身在樹後,睜一隻眼兒看,看見了那紅桑木碾杆上的新娘,從頭到腳穿得嚴嚴實實,眼睛卻紅紅的,像是流過淚。吹嗩呐的回頭看一眼,故意生動著變形的臉麵,新娘撲地笑了,但立即就噤住,臉紅得燒了火炭。
一生都在山路上走,隻有這一次竟不走路啊。被抬著,娘生她在這個山頭上,長大了又要到那個山頭上去生去養了。
樹後的女子都覺得有趣,細嚼起來,卻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