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很快被迎親的隊伍發現了,都拿眼光往這裏瞅。四個女子羞羞的,卻一起仰頭兒盯著那高枝兒上的蛋柿。她們沒有用石子去打,蛋柿也沒有掉下來。
迎親隊伍沒有停,過去了。他們走過了一條小路,柿樹下同時放射出的、通往四麵八方山頭的小路上,便都有了嗩呐的餘音。
五
高高的山挑著月亮在旋轉,旋轉得太快了,看著便感覺沒有動,隻有月亮的周圍是一圈一圈不規則的暈,先是黑的,再是黃的,再灰,再紫,再青,再白。窪地裏全模糊了,看不見地頭那個草庵子,庵後那一片桃林,桃林全修剪了,出地像無數的五指向上分開的手。桃林過去,是拴驢的地方,三個碌碡,還有一根木樁;現在看不見了,剪了尾巴的狗在那裏叫。河裏,橋空無人,白花花的水。
一個男人,蹲在屋後陽溝的泉上,拿一個擀杖在水裏攪,攪得月亮碎了,星星也碎了,一泉的爛銀,口中念念有詞。接著就摸起橫在泉口的竹管。
這竹管是打通了節的,一頭接在泉裏,一頭是通過牆眼到屋裏的鍋台上。他卻不得進屋去。他已經是從門口走過來,又走到門口去,心是癢癢的,腿卻軟得像抽了筋,末了就使勁敲門。屋裏有罵他的聲音。
罵他的是一個婆子,婆子正在搬弄著他的女人,女人正在為他生著兒子。要看看兒子是怎樣生出來的,婆子卻總是把他關在門外。
“這是人生人呢!”
“我是男子漢,死都不怕呢!”
“不怕死,卻怕生呢。”
他不明白,人生人還這麼可怕。當女人在屋裏一陣一陣慘叫起來,他著實是害怕了。他攪著泉水祈禱,他想跑到那桃林,一個人到河麵的橋上去喊。他卻沒了力氣,倒在木樁籬笆下,直眼兒隻看著月亮,認做那是風火輪子,是一股旋風,是黑黑的夜空上的一個白洞。
一更過去,二更已盡,已經是三更,雞兒都叫了。女人還在屋裏嘶叫。他認為他的兒子糊塗:來到這個世界竟這麼為難。山窪裏多好,雖然有狼,但隻要在豬圈牆上畫白灰圈圈,它就不敢來咬豬了。這裏山高,再高的山也在人的腳下。太陽每天出來,怕什麼,隻要脊背背了它從東山走到西山,它就成月亮了。晚上不是還有疙瘩柴火烤嗎?還有洋芋糊湯呢。你是會有媳婦,還有酒,柿子可以燒,包穀也可以燒,喝醉了,唱花鼓。
女人一聲銳叫,不言語了。接替女人叫的是一陣尖而脆的哇哇啼聲。
門打開了,接生的婆子喊著男人:“你兒子生下了,生下了!”催他進去燒水,打雞蛋,泡饃。男人卻稀軟得立不起來。天上的月亮沒有了,星星亮起來,他覺得星星是多了一顆。
“又一個山裏人。”他說。
六
你畢竟是看見了,仲夏的山上並不是一種純綠,有黃的顏色,有藍的顏色,主體則是灰黑的,次之為白,那是枸子和狼牙刺的花了。你走進去,你就是你夢中的人,感覺到渺小。卻常常會不辨路徑,坐下來看那峽穀,兩壁的梢林交錯著,你不知道穀深到何處,成團成團的雲霧往出湧,疑心是神鬼在那裏出沒。偶然間一棵幹枯的樹站在那裏,滿身卻是肉肉的木耳。有蛇,黑藤一樣地纏在樹上。氣球大的一個土葫蘆,團結了一群細腰黃蜂。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一隻鬆鼠就在路中搖頭洗臉了。這小玩意兒,招之,即來,上了身卻不被抓住,從右袖筒鑽進去了,又從左袖筒鑽出去了。同時有一聲怪叫,嘎喇喇地,在遠處的什麼地方,如厲鬼獰笑。
你終於禁不住了寂寞,唱起來;一旦唱起來,就不敢停下,想要使所有的東西都聽見,來提醒它們:你是有力量的,是強者。但唱得聲越來越顫了。驚恐驅使著你突然跑動,越跑越緊,像是在夢中一樣,力不從心。後來就滾下去,什麼也不可得知了。
人昏了,權當是睡著了;但醒來,卻是忍不住的苦痛,腿上的血還在流呢!
一位老者,正抱著你,你隻看見那下巴上一窩銀須在動,不見那嘴,末了,胡子中吐出一團爛粥般的草,敷在腿上的傷口,於是,血凝固,亦不疼。你不知道他是誰,哪兒來的?
“采藥的。”他說。
“采藥的?就在這山上,成年采嗎?”
他點點頭,孤獨已經使他不願再多說話嗎?扶著你站起來,他就走了。
你是該下山了,但你不願意;想陪陪他,心裏在說:山上是太苦了。正是太苦,才長出了這苦口的草藥嗎?采藥的人成年就是挖著這苦,也正是挖著了這草藥的苦,才醫治了世上人的一生中所遇到的苦痛嗎?
你一定得意了你這話裏的哲理,回頭再尋那采藥人,雲霧又從那一叢黑柏下湧過來了,什麼也沒有了響動,你聽見的是你的呼吸聲。
七
一群烏鴉在天上旋轉,方向不固定的,末了,就落下來;黑夜也在翅膀上馱下來了。九溝十八岔的人,都到河灣的村裏來,村裏正演電影。三天前消息就傳開,人來得太多,場畔的每一棵苦楝子樹上,枝枝丫丫上都坐滿了,從上麵看,淨是頭,像冰糖葫蘆,從下麵看,盡是腳,長的短的,布底的,膠底的。後生們都是二十出頭,永不安靜在一個地方,灰暗裏,用眼睛尋著眼睛說話。
早先在一起,他們常被組織著,去修台田,去狩獵,去護秋,男男女女在一起說話,嬉鬧,大聲笑。現在各在各家地裏,秋麥二料忙清了,袖著手總覺得要做什麼,卻不知道做什麼。隻看見推完磨碾後的驢,在塵土裏打滾,自己的精神泄不出去,力氣也恢複不來。
場畔不遠,就是河,河並不寬,卻深深的水。兩岸都密長了雜木,又一層兒相對向河麵斜,兩邊的樹枝就交叉糾纏了。河麵常被這種糾纏覆蓋,時隱時現。一隻木排,被八個女子撐著,咿咿呀呀漂下來。樹分開的時候,河是銀銀的,鑽樹的防空洞了,看不見了樹身上的蛇一樣的裹繞的葛條,也看不見葛條上生出茸茸的小葉的苔蘚。木排泊在場畔下,八個女子互相照看了頭發,假裝抹臉,手心兒將香脂就又一次在臉上擦了,大聲說笑著跳上場畔。
後生們立即就發現了,但卻正經起來,兩隻眼兒都睜著,一隻看銀幕,一隻看著場畔。
八個女子,三個已經結了婚,勾肩搭背的,往人窩裏去了,她們不停地笑,笑是給同伴聽的,笑也是給前後的人聽的。前後有了後生,也大聲說話,話是說明電影上的事,話也是給他人說明自己的能耐的。都知道是為了什麼,都不說是為了什麼。
五個女子是沒有訂婚的,五個女子卻不站在一起,又不到人窩去,全分散在場畔邊上,離賣醪糟的小販攤,不遠不近,小販攤上的馬燈照在身上,不暗不明。有後生就匆匆走過去,又匆匆走過來,忙亂中瞅一眼,或者站在前邊,偏踩在一塊圓石頭上,身子老不得平衡,每一次從石頭上歪下來,後看一眼,不經意的。女子就吃吃地笑。後生一轉身,笑聲便噤,身再一轉,吃吃又響。目光碰在一起了,目光就說了話。後生便勇敢了,要麼搭訕一句,要麼,挪過步來,女子倒忽地冷了臉,罵一聲“流氓!”熱熱的又冷冷了,後生無趣地走了。女子卻無限後悔,望著星星,星星蒙蒙的,像滴流著水兒。再換過地方,站在賣醪糟的那邊,一隻手兒托著下巴,食指咬在牙裏。
一場電影完了,看了銀幕上的人,也看了看銀幕上的人的人,也被人看了。八個女子集合在場畔,唱了一段花鼓,卻說:別唱了,那些沒皮臉的淨往這兒看呢!就爆一陣笑聲,上了木排,從水麵上劃走了。木排在河裏,一河的星星都在身下,她們數起來,都爭著說哪顆星星是她的,但星星老數不清。說:“這電影真好!”奮力劃槳。
木排上行到五裏外的灣裏,八個女子跳下去,各自問一句“幾時還演電影呢?”一時間,腳腿卻沉重起來,沒了一絲兒力氣。
八
西風一吹,柴門就掩了。
女人坐在炕上,炕上鋪著四六席;滿滿當當的,是女人的世界。火塘的出口和炕門接在一起,連炕沿子上的紅椿木板都烙騰騰的。女人舍不得這份熱,把糧食磨子搬上來,盤腳正坐,搖那磨拐兒,兩塊鑿著紋路的石頭,就動起來,呼嚕嚕一匝,呼嚕嚕一匝。“毛兒,毛兒”,她叫著小兒子,小兒子對娘的召喚並不理睬;打開了炕角一個包袱,翻弄著五顏六色的、方的圓的長的短的碎布頭兒。玩膩了,就來撲著娘的脊背抓。女人將兒子抱在從梁上吊下來的一個竹筐子裏,一邊搖一匝磨拐兒,一邊推一下竹筐兒。有節奏的晃動和有節奏的響聲,使小兒子就迷糊了。女人的右手也疲乏了,兩隻手夾一個六十度的角,一匝匝繼續搖磨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