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天裏,太陽走得快,過了屋脊,下了台階,在廈屋的山牆上腐蝕了一片,很快就要從西山峁上滾下去了。太陽是地球的一個磨根吧?它轉動一圈,把白天就從磨眼裏磨下去,天就要黑了!
女人從窗子裏往外看,對麵的山頭,孩子的爹正在那裏犁地。一排兒五個山頭上,山頭上都是地,已經犁了四個山頭,犁溝全是外田往裏轉,轉得像是指印的鬥紋,五個山頭就是一個手掌。女人看不到手掌外的天地。
女人想:這日子真有趣,外邊人在地裏轉圈圈,屋裏人在炕上搖圈圈;春天過去了,夏天就來,夏天過去了,秋天就來,秋天過去了,冬天就來,一年四季,四個季節完了,又是一年。
天很快就黑了,女人溜下炕生火做飯。飯熟了,她一邊等著男人回來,一邊在手心唾口唾沫,抹抹頭發。女人最愛的是晚上,她知道,太陽在白日散盡了熱,晚上就要變成柔柔情情的月亮的。
小兒子醒了,女人抱了他的兒子,倚在柴門口指著山上下來的男人,說:“毛兒爹――叫你娃喲!――喲――喲――”
“喲――喲――”卻是叫那沒尾巴狗的,因為小兒子屎拉下來了,要狗兒來舔屎的。
九
冬天裏溝深,山便高,月便小,逆著一條河水走,水下是沙,沙下是水,突然水就沒有了,沙幹白得像漂了粉,疑惑水幹枯了,再走一段,水又出現,如此忽隱忽現。一個源頭,倒分地上地下兩條河流。山在轉彎的時候,出現一片栲樹,樹裏是三間房,房沒有木架,硬打硬擱,兩邊山牆上卻用磚砌了四個“吉”字。栲樹葉子都枯了,隻是不脫落,靜得沒聲沒息,屋後是十三個墳墓,墓前邊都有一個磚砌的燈盞窩。這是百十年裏這屋裏的主人。十三個主人都死去了,這屋還沒有倒,新的主人正坐在炕上。
這是個老婆子,七十歲了,牙口還好,在燈下捏針納扣門兒,續線的時候,線頭卻穿不到針眼,就歎口氣坐著,起身從鍋台上抱了貓兒上來。貓是嫵媚的玩物,她離不得它,它也離不得她,她就在嘴裏嚼饃花,嚼得爛爛的了,拿在手裏喂它吃。
孫子還沒有回來,黃昏時到下邊人家喝酒去了。孫子是兒子的一條根,兒子死了,媳婦也死了,她盼著這孫子好生守住這個家。孫子卻總是在家裏坐不住,他喜歡看電影,十裏外的地方也去,回來就呆呆癡幾天。他不願留光頭,衣服上不釘扣門兒。兩年前就不和她一個炕上睡,嫌她腳臭。早晚還刷牙呢。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一起說話,笑,她聽不懂。
她總覺得這孫子有一對翅膀,有一天會飛了。
燈光幽幽的,照在牆角一口棺木上,這是她將來睡的地方,兒子活著的時候就做的,但兒子死了,她還活著;每一年就用土漆在上邊刷一次,已經刷過八次了。她也奇怪自己命長。是沒有盡到活著的責任嗎?洋芋糊湯疙瘩火,這麼好的生活,她不願離去,倒還收不住他的心呢!
心想:現在的人,怎麼就不像前幾年的人了;一天不像一天了。她疑心是她沒在門框上掛一個鏡兒。上輩人常是家裏有災有禍了,要掛一塊鏡子的。她爬起來,將鏡子就掛上了,企望讓一切邪事不要勾了孫子的魂,把外界的誘惑都用鏡收住吧。
半夜裏,門外有了腳步聲,有人在敲門。老婆子從窗子看出去,三個人背著孫子回來了,打著鬆油節子火把,說是孫子喝醉了。白日得知縣上要修一條柏油公路到這裏來,他們慶祝,酒就喝得多了。老婆子□□□□下來開門,嘟囔道:“越來越不像山裏人了!”
門框上的鏡亮亮的,天上的月亮分外明,照得滿山滿穀裏的光輝。
十
路到山上去,盤十八道彎,山頂上一棵栗木樹下一口泉,趴下喝了,再從那邊繞十八道彎下去。山的兩麵再沒有長別的樹,石頭也很分散,卻生滿了刺梅,全拉著長條兒覆蓋在石上,又互相交織在一起。花兒都嫩得噙出水兒,一律白色,惹得蝴蝶款款地飛。
十八道彎口,獨獨一戶人家,住著個寡婦,寡婦年輕,穿著一雙白布蒙了尖兒的鞋,開了店賣飯。
公路上往來的司機都認識她,她也認識司機,遲早在店裏窗內坐著,對著奔跑的汽車一招手,車就停了。方圓三十裏的山民,都稱她是“車閘”。
山裏人出到山外去,或者從山外回到山裏來,都在店裏歇腳。誰也不惹她,誰也沒理由敢惹她。她認了好多親家,當然,幹兒子幹女兒有幾十,有本鄉本土的,有山外城裏的。為了討好她,送給她狗的人很多;為了討好她,一走到店前就喚了狗兒喂東西吃。十幾條狗都沒有剪尾巴,肥得油光水亮。
八月裏,店裏店外堆滿了柿子、核桃、黃蠟、生漆、桐油。山民們都把山貨背來交給她。她一宗一宗轉賣給山外來的汽車。店裏說話的人多,吃飯的人少,營業的時間長,獲取的利潤少。她不是為了錢,錢在城鄉流通著,使她有了不是寡婦的活潑。活潑,使一些外地人都知道了她是寡婦。她不害羞,穿了那雙有白布的鞋兒,整頭平臉,拿光光的眼睛看人,外地來人也就把她這個寡婦知道了。也討好地掰了幹糧給那狗兒吃,也隻有給狗兒吃。
滿山的刺梅都開了,白得宣淨,一直繁衍到了店的周圍。因為刺在花裏,誰也不敢糟蹋花。因為花圍了店屋,店裏人總是不斷。忽一日,深山跑來一隻美麗的麂子,從那邊十八道彎上跑上,從這邊十八道彎裏跑下,又在山梁上跑。山裏的一切獵手都不去打。他們一起坐在店裏往山頭上看,說那麂子來回跑得那麼快,是為它自身的香氣興奮呢。
十一
一座山竟是一塊完整的石頭,這石頭好像曾經受了高溫,稀軟著往下墩,顯出一層一層下墩的紋線。在左邊,有一角似乎支持不住,往下滴溜,上邊的拉出一個向下的奶頭狀,下邊的向上壅一個蘑菇狀,快要接連了,突然卻凝固,使完整的石頭又生出了許多靈巧,倒疑心此山是從什麼地方飛來的。
河水就繞著這山的半圓走,水很深,像黑的液體,隻有盛在桶裏,水知道它是清白。沿著河邊的石砭,人家就築起屋舍。屋舍並不需起基礎,前牆根緊挨著石砭,沿屋下的水麵,什麼地方在石砭上鑿出坑兒,立栽上石條,然後再用石頭斜斜壘起來,算作是台階。水漲了,台階就縮短,水落了,台階就拉長。水也是長了腳的,竟有一年走到門坎下,雞兒站在門墩上能喝水。
現在,水平平地伏在台階下,那裏是碼頭,柏木解成了一溜長排,被拴在石嘴上。船兒從峽穀裏並沒有回來,女人們就蹲在那裏捶打一種樹皮。這樹皮在水裏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用棒槌砸著,砸出麻一樣的絲來,曬幹了可以擰繩納鞋底。四隻五隻鴨子在那裏浮,看著一個什麼就鑽下去啄,其實那不是魚,是天上落下的還沒有消失的殘月。
一隻很大的木排撐了下來,靠近了對麵的山根,幾十人開始抬一個棺材往山上去,嗩呐咿咿嗚嗚的。這是河灣上一個漢子要走了,他是在上遊砍荊條,然後紮排運到下遊去賣,已經砍了許多,往山下扛的時候,滾了坡。在外的人橫死了,屍首不能進家門,棺材上就縛了一隻雄雞,一直要運到河那邊山頭的墳地去。熟人死了一個,新鬼多了一名。孝子婆娘在嗩呐聲中哭,有板有眼。這邊砸樹皮的女人都站起來,說那漢子的好話。
在水裏鑽了一生,死了卻都要到山頂上去,女人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或許山上有荊條,有龍須草,有桐籽,有土漆,河裏隻是來往的路吧。嗩呐吹得這麼響,嗩呐是人生的樂器呢。出世的時候,吹過一陣,結婚的時候,吹過一陣,下世的時候,還是這麼吹。
一個女人突然覺得肚子疼,她想了想,才六個月,還不是坐炕的日子呀!就懷疑是那漢子的陰魂要作孽了,嚇得臉色蒼白。夜裏,女人的男人偷偷從門前石階上下去,坐船到了對岸山上,澆了一壺酒,將削好的四個桃木橛子釘在墳頭,說:“你不要勾了我的兒子,讓他滿滿月月生下來,咱山上河裏總是盼著一個勞力啊!”
一切很安靜。住人家的那塊完整石頭的山上,月亮小小的。水落了,門下斜斜的台階,長長的,月亮水影照著像一條光光的鏈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