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大有了媳婦,熱火了半年,添了一種半聲咳嗽。此病纏身,耗人精神,也覺得女人不過如此,就貪起酒來,將女人撇在一邊。如此日月更替。夫婦感情如淡水一般。
嫂嫂暗裏待老二眉眼,老二就賊膽兒上來。三月裏往山上采蕨,兩人走到一個山窪,天降大雨,逃在崖下躲身,做嫂嫂的看見老二渾身精濕,衣服全貼在身上,顯出那健壯的胸膛,就說:“兄弟,我眼裏落了碴碴,你替我吹吹。”老二沒有動。正好兩個崖雞子在崖窩處踏蛋,嫂嫂臉如炭火,又說:“兄弟,我看不清,那崖子雞在幹啥哩?”老二欲火上來,兩個男女作在了一處。有過一次,便有十次八次。男人幹這事是膽兒越幹越小,女人幹這事卻膽兒越幹越大,大到能包天。竟在一次套牛接磨的磨道裏,兩人就急做肮髒事,不想讓老三見了。當晚風高,老三將老二叫到山後樹林子裏,老三厲聲責問,動起手腳將為兄的打得一對眼窩成兩個青包。但回家來,對大哥卻一字未提,也對嫂嫂一聲未惡。隻是中午全家人上山種地,老三自動回家做飯,三個飯罐提到地頭,老大是一罐撈麵,麵下是熏肉疙瘩,老二是一罐撈麵,嫂嫂的撈麵吃著吃著,罐底裏卻挑出料豆和禾稈節,心裏一驚,知道事情老三握了把柄,借飯中埋馬料罵自己“牲畜”,肚子裏一陣絞痛,不敢聲張。
後來,劉家的家境越發艱難,無法過活了,提出分家。家裏財產並不多,如何來分,老大想拿重頭,老二卻說:“咱舅死得早,沒人主持,這家裏分不均的!咱將櫃、甕、包穀、芋頭、大大小小吃的用的都分成攤,摸紙蛋來抓。兄弟三人,為娶嫂嫂,才使這家敗下來,你有了老婆,你不能不管待我和老三娶老婆!”老大說:“說得倒好,我也管待不了你們將來的棺材?!”老二見老大睜了硬眼,也就叫道:“你要不管,你的媳婦也要和我們平分!”竟主張嫂嫂也作為家中一份財產來分,誰得了櫃和甕和三鬥包穀,誰就不能得嫂嫂,誰得了嫂嫂,就不能再拿家中財產。老大便和老二打起來。
老三一怒之下,順門就走了。他再沒有回來,跑出了這有地方病的黃寺,跑出了商州,一直到了丹江下遊的老河口,拜了那渡口艄公是幹爹,落腳撐船為業了。
劉家的分家,驚動了生產隊,隊長來判理。自然老二沒理沒義,少廉少恥。兄弟倆就分房另住,不再說話。但那女人卻時常往老二家來,老大也有察覺,卻防得了野貓野狗,防得住家裏娼婦?常在半夜三更將女人捆吊在柱子上拳打腳踢。沒想這種毒打越發使這女人一心在老二身上。
一日,全隊人來到劉家後山開地。老大幹到晌午,旁人都帶了幹糧在地畔吃,自己離家近,便要媳婦送飯。眼瞧日頭已端,飯遲遲未見送來,回家去取,卻發現老二正和女人睡在炕上。當下沒動聲色,返回地畔,又是拿拳砸土塊,又是用腳踩钁頭,末了雙拳擊打腦袋。眾人見了,莫名其妙,追問之下,說了原委,就嚶嚶哭泣不止。有好事人就生了怒火,跑下山來圍住房子,將那狗男女雙雙打倒在地,交老大處治。老大知道打是不頂事的,就提來一桶清花泉水,冷不丁從老二頭上澆下。
這一手來得絕,眾人又氣又笑。但見老二撲楞楞打個冷顫,不由分說地跳起來,撥開眾人,奪門而跑。那是用了全部生命力的奔跑,老大抬腳又要去追,眾人擋住了,說:“讓跑,讓跑出一身熱汗來,要不真會要了他的命哩!”
老二跑到一座山上,汗雖是出來了,但耗盡了精力的身子經冷水一激,早致不治之症於骨髓,不久便發燒不退,丟了小命去了。那女人也受不了如此羞恥,喝了老鼠藥死去。平白家裏折了兩人。
劉老大從此孑然一身,吃飯不知饑飽,睡覺不知顛倒,做事不知瞎好,成了這地麵一個怪物,一個半吊子,一個人人討厭又人人愛逗弄調笑的角色。
他飯量大,力氣大,誰家有拉鋸的,碾場的,和泥漿的,打地基的,大凡出蠻力之事,都願去叫他。他有叫必到,老念叨人家的媳婦茶飯好。但令人頭痛的是他的飯量太大。春季裏,青黃不接,又沒瓜菜,沒人叫他幫工,他就得餓肚子,自留地的麥子還未等熟,就用剪子鉸了穗兒回來揉顆兒,碾漿巴吃。等到旁人收麥,他的麥已吃完。隊裏的口糧,他是一人分得一人半的,卻隻能吃半年就斷頓,年年救濟,窮窟窿總是填不滿。隊長就決定他的口糧半月由隊裏稱一次,逼著他計劃。這還不行,半月的口糧吃到第十天,他就出門走了,腰裏係一條草繩,臉上塗抹了鍋灰,在方圓百十裏乞討。“要飯三年,給個皇帝也不做”,劉老大深深體會到這一點,他填不滿的是肚腹;不要的是臉皮,且浪浪蕩蕩,遇著誰家就吃誰家,哪達天黑哪達睡,落得天不收地不管的自由。
這種有吃的就在家,沒吃的就出外的日子過了數年,使生產隊、公社的領導丟盡榮光,便給他安排到林場去護山守林。林場有集體灶,規定惟獨他可以無定無量地吃喝。這簡直是天大的幸福。他也就對山林事業忠心耿耿。大凡附近人偷砍樹木,私放牛羊,他就會旋風一般從山上卷下,收沒了砍柴的扁擔,言語狠毒,麵目猙獰。這種六親不認的負責態度,隊裏當然大加讚揚,但群眾少不了和他廝打。有一次打開來,他竟用刀割掉了放牧人的牛的尾巴,而自己也從此跛了一條腿。
事件處理,劉老大自然要贏,那人被罰了重款。劉老大後被封為護林模範,再也沒敢有人小瞧,他可以雄赳赳揮著拳頭對要打他的人吼道:“來吧,來,你敢動我一指頭,公安局會讓你蹲班房!”
劉老大有了殺威,常常被生產隊或者公社派去做一些非常工作,譬如縣劇團來演戲,台下人擠得排山倒海,台上就喊:“劉老大,劉老大!”他便拿了樹枝,哪兒人擠哪兒抽打,秩序就安靜了。三六九日逢集,稅務所幹部同小商販爭吵起來,稅務所人喊:“劉老大,劉老大!”他就過來是擺攤子的攤子翻了,是賣雞蛋的雞蛋簍子踢了。興修水利,要架設水渠上的涵洞,沒人敢上去冒險,也有人喊“劉老大”,他卻不應聲,他也知道無妻無子他可以得罪任何人,但爬高上低,要的是人命,他也會突然精明起來。若再說一句:“你上去了,今晚灶上多給你吃三個烙餅!”有烙餅就不要命了,劉老大猴子一樣爬了上去。
劉老大的“勞動模範”,是公社年年鐵打了的。
“文化大革命”那年,這地方也亂了。劉老大的“勞動模範”已經沒人承認,那種在林場的無定無量的夥食也結束了,他是恨死了“文化大革命”。哪一派組織他也不參加,又過起那種到處乞食的流浪日子。但是,冬天裏他回到村子,當年帶頭替他捉奸的王雷,如今做了造反派領袖,來動員他“革命”了。因為到任何單位造反都是可以有飯吃的,王雷就拉他去橫掃“四舊”,打倒資產階級的上層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