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大聽不懂他的話,問道:“什麼是資產階級上層建築?”王雷說:“比如說吧,蓋房要脊頂,上邊塑的青龍金鳳,就是四舊!”劉老大明白了,爬上了生產隊所有人家的房上,用钁頭將那五禽六獸、各式花草、神鬼人物,乒乒乓乓敲碎了。他成了造反的一員,戴上了紅袖章,胸前別上了紅太陽像,果然又能得到造反而來的生產隊的糧食了。革命有了甜頭,革命的勁頭亦猛增十倍。劉老大既然一個人在家冷冷清清,他就越發熱衷沒黑沒明地串聯走動,集會遊行。當然,他永遠不可能做了造反的頭目,但頭目幹什麼事皆要他來隨同。辯論開始了,他不會說話,他就提著拳頭守衛在頭目身邊,拿眼睛看頭目的臉色,稍有表示,便衝上去扇打對方耳光,或者將刷大字報的糨糊掃帚橫掄過去。
如此熱鬧快活的日子過了半年,批鬥會的溫度越加越高,大凡會一開,劉老大就支起耳朵聽。主持人喊一聲:“將走資派押上來!”執行押送的又是劉老大。走資派站在台上了,劉老大就閃在一邊,他開始學會了吸煙,吸的是棒棒紙煙。主持人開始讓走資派交待罪行,交待末了,主持人向會場問:“交待得老實不老實?”必是一哇聲回應:“不老實!”聲調最粗最高的,又仍是劉老大。主持人再問:“不老實怎麼辦?”下邊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專政就是一條麻繩。拿麻繩的又是劉老大,他會三下兩下將走資派繩捆索綁,吊在屋梁上抽打了。
劉老大成了走資派最害怕的人物,他是一位英雄,度過了一生最輝煌的年月。
武鬥以它必然的趨勢發生了。有了商店的糕點吃,有燒酒喝,劉老大是不惜命的。雙方交戰了,他總是要打倒對方許多人,但他也被許多人打過。劉老大受了傷,卻並不嬌氣,他有一副石頭也能克化的胃,也有一張好皮膚,不怕蚊子咬,不怕臭蟲叮,即使亂棒亂石之中有了血口,他隻要就地抓一把細土揉揉,那傷口竟會數天之內愈合無恙。而且他總結了一套打人的妙法,就是不管如何強悍的對方,他會撲過去,用手去抓那命根玩意兒,一下子就可治倒。但強中自有強中手,一次武鬥中,他正待使用“下三路”戰術,對方雙肘一彎,用力往下一砸,劉老大撲嗒一聲趴在地上再沒起來。武鬥結果,這一派輸了,就要抬著受傷的“將士”在城填去遊行,劉老大也是受抬的一位。他故意將雞血塗在臉上,將衣服撕爛,躺在門板上雙目緊閉,口中呻吟不已。這種遊行似乎是時間太長久,劉老大的肚子是饑了,稍沒人時就喊著要吃,同夥就搞來一個鍋盔,塞在被單下,要吃了,就蒙了臉來吃,吃畢了又恢複原狀,一聲聲呻吟,招搖過市。
“紅色政權”總算在吵吵嚷嚷中成立了,兩派可以坐在一起搞階級隊伍清理,今日揪一個是這一派的,明日必又有那一派的被揪。劉老大好的一點,並不注意揪出的是誰,他隻是盡他的“無產階級專政”權力。又是一個冬天,縣城裏召開公判大會,各社要拉一批牛鬼蛇神前去陪法場,黃寺送去兩名,押送的少不了又有劉老大。他在縣城看了槍決的場麵:槍聲一響,罪犯的天靈蓋呼地掀開,一股紅血飛揚而上,那沒了頭的身子還跑著,然後慢慢倒下。劉老大可樂了幾天。陪完法場的牛鬼蛇神,別的人押回黃寺,劉老大還貪戀刑場上那沒人收拾的屍體,竟多呆了三天,身上的錢也吃喝盡了,便傾囊買了一個毛主席的石膏塑像,他要將紅太陽請回家鄉去敬。但是,石膏像挺大,抱在懷裏走不了十裏就累出汗,思想一番,從山坡扯下一條葛條,攔石膏像脖子下拴了,背在身上,躊躇滿懷地回公社來了。
劉老大一進公社所在的小鎮街上,喊:“瞧我請了什麼回來了!”紅光滿麵。卻見一街兩行人麵如土色,不敢近來。嚇得一人叫:“劉老大在吊死紅太陽!”立即眾人擁上,取下塑像,將劉老大打翻在地,幾十隻腳踩在上麵。
劉老大成了現行反革命被押上了批鬥台上,照例是要他交待,照例是交待不老實,照例是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劉老大身上沒有一片光潔好肉了。一個月後,劉老大被押到了縣城,幾天後,也是在老刑場挨了炸子。當然,他並沒有丟了頭還立著身子,是槍響身倒,連動一下也未動。等公安照相人將他翻過身來,那臉還完整,脖子下的癭瓜瓜卻破了,血流殆盡,如一個六十歲老女人的幹癟了的奶頭。
三縣交界的黃寺從此失去了一個傳奇的人,但他生前傳奇,死得也傳奇,這個地方的人是不會忘記這個劉老大的。
縣城的人是不知道劉老大的傳奇的,既不知道他的傳奇,也沒有任何親戚,死了就死了,猶如一隻狗,事後三天,人們也便遺忘了。可屍體卻橫在河灘,第四天裏仍沒有人收,日日夜夜就響著狗的廝咬。縣公安局隻好掏五元錢,雇兩個人將屍體拉到山根處,掘坑埋了。
本來一切都安然了,偏這天黃昏,來了一個漢子,夾著一張蘆席來了。埋屍的人問是什麼人,回答,他是死者的同胞弟弟,叫劉老三。
劉老三近六七年沒有露麵了,他的出現使人不免吃驚,看他的模樣,幾乎無舊日的痕跡,衣著整潔,形容康健,想必是發了財的角色。他說,他在老河口撐船,發誓再不回黃寺,也再不回見老大老二。但他不久聽說老二死了,死了就死了,還有老大在家頂門立戶,就心安理得過他的日子。可前三天聽丹江上遊下去的人講起這邊槍決的人的趣事,哇地卻哭了,披星戴月趕來。他說:“我要看看大哥,負責把他運回家鄉入土。”
劉老三刨出了其兄,已看不到兄長的臉麵,腦漿是槍子打飛了,臉皮是野狗撕吃了。他隻好用一疙瘩棉花塞在腔子上那個頭骨殼裏,算作是大哥的臉了,說:“大哥,我送你回去吧!”
丈二白布裹了一具爛肉,蘆席捆上縛了一隻公雞,劉老大被運回黃寺,運回兄弟三人居住過的四間房後,埋葬了。
劉老三花費了四天時間,在這個生產隊的每一戶人家裏跪下磕頭,替大哥贖罪,也替自己的過去贖罪。然後放火燒掉了四間破房,連夜又回老河口的那張渡船上去了。
一個熱熱鬧鬧的人物過去了,一場熱熱鬧鬧的“文化大革命”也過去了,三縣交界的山地,人們受威脅的就隻有那癭瓜瓜和大骨節病了。省上不久也來了地方病防治隊,大量的碘鹽、海帶運了來,大批的藥品運了來,連得這些病的也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