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過一張清末民初時期西安城區圖,那些小街巷道的名稱與現在一模一樣,再琢磨這些名稱如尚德路、教場門、四府街、騾馬市、端履門、大有巷、竹笆市、炭市街、後宰門、馬場子、雙仁府、北院門、含光路、朱雀路、馬道巷,非常有都城性,又有北方風味,可以推斷,這些名稱起源於漢唐,最晚也該是明朝。西安是善於保守的城市,它把上古的言辭頑強地保留在自己的日常用語裏,許多土語方言書寫出來就是極雅的文言詞,用土話方言吟詠唐詩漢賦,音韻合轍,節奏有致。它把古老的習俗一直流傳下來,生了孩子要把雞蛋煮熟染紅分散給廣親眾友,死了人各處報喪之後門前的牆上仍要貼上“恕報不周”,仍然有人在剪窗花,有人在做麵花,雨天穿了水泥屐在青石小巷呱噠呱噠地走。它將一座城牆由漢修到唐,由唐修到明,由明修到今。八十年代,城牆再次翻修,我從工地上搬了數塊完整的舊磚,一塊做了硯台,一塊刻了浮雕,一塊什麼也不做就欣賞它的渾厚樸拙,接著遂也萌生了為所有四合院門墩石的雕飾拓片和考察每一條小街巷名稱的計劃。但這計劃因各種原因而取消了,其中一個直接的原因是我去一家豪宅拓門墩拓片時被人家誤以為是賊,受了侮辱,後來又患肝病住了一年醫院。《廢都》一書中基本上寫到的都是西安真有其事的老街老巷,書出版後好事人多去那些街巷考證,甚至北京來了幾個搞民俗攝影的人,去那些街巷拍攝了一通,可惜資料他們全拿走了,而緊接著西安進行了大規模的城區改造,大部分的老街老巷已蕩然無存,留下來的隻是它們的名字和遙遠的與並不遙遠的記憶。
我在西安居住最長的地方是南院門。南院門集中了最富有特色的小街小巷,那時節,路麵坑坑窪窪不平,四合院的土坯牆上斑斑駁駁,牆頭上有長著鬆塔子草的,時常有貓臥在那裏打盹,而牆之上空是蜘蛛網般的陳舊電線和從這一棵樹到那一棵樹拉就的鐵絲,晾掛了被褥、衣裳、褲衩,樹是傷痕累累,拴係的鐵絲已深深地陷在樹皮之內。每一條街巷幾乎都隻有一個水龍頭,街巷人家一早一晚用裝著鐵輪子的木板去拉桶接水,哐哐哐的噪音吵得人要神經錯亂。最難為情的是巷道裏往往也隻有一個公用廁所,又都是汙水肆流,進去要小心地踩著墊著的磚塊。早晨的廁所門口排起長隊,全是掖懷提褲蓬頭垢麵的形象,經常是兒子給老子排隊的,也有做娘的在蹲坑上要結束了,叫喊著站在外邊的女兒快進來,惹得一陣吵罵聲。我居住在那裏,許多人見麵了,說:你在南院門住呀,好地方,解放前最熱鬧啊!我一直不明白,南院門怎麼會成為昔日最繁華的商業區,但了解了一些老戶,確實是如此,他們還能說得出一段拉洋片的唱詞:南院門賽上海,商行林立一條街,三友公司賣綢緞,美孚石油來壟斷,金店銀號老鳳祥,穿鞋戴帽鴻安坊,亨得利賣鍾表,“世界”、“五洲”西藥房……說這段唱詞的老者們其中最大八十餘歲,他原是西門甕城的拉水車夫,西安城區大部分地下水或苦或鹹,惟有西門甕城之內四眼大井甘甜爽口,他向我提說了另外一件事。大約是一九三九年吧,他推著特製的水車,即正中一個大輪,兩側木架上放置水桶四個,水桶直徑一尺,高二尺,上有小孔,用以灌水倒水,又有小耳子兩個,便於搬動,在甕城裝了水才唱唱嗬嗬要到南院門去賣,南院門卻就戒嚴了,說是蔣介石在那裏視察。他把水車存放在一家熟人門口,就跟著人群也往南院門看熱鬧,當然他是近不了蔣介石的身的,先是站在一家茶社門口的棋攤子前,後來當兵的趕棋攤子,他隨著下棋人又到了茶社,下棋的照常在茶社下棋,他趴在二樓窗子上到底是見了一下蔣介石,並不斷聽到消息,說是胡宗南為了顯示自己政績,弄虛作假,讓店行的老板都親臨櫃台迎賓服務,櫥窗裏又掛上一尺寬三尺高的蔣的肖像。蔣到了老鳳祥,看一枚明代宮廷首飾“釵朵”,順口問:西安黃金什麼價?蔣介石身後的胡宗南忙暗中豎起右手食指和中指,隨又彎成鉤形,店老板便回答:二百九。其實西安的黃金價已漲到每兩四百元。從老鳳祥出來,蔣介石這家進那家出,問了火柴又問鹽,問了石油又問布,石油已漲成一元二三一斤,但僅被報成七角。
在南院門居住,生活是確實方便的,這裏除了沒有火葬場,別的設施應有盡有。所謂的南院,是光緒十四年陝西巡撫部院由鼓樓北移駐過來的稱號,民國以後又都為陝西省議會、國民黨省黨部、西安行營占駐,一直為西安的政治中心。一九二六年南院西側的箭道開辟了小百貨市場,麵粉巷、五味什字、馬坊門、正學街、廣濟街、竹笆市,集中了全城所有的老字號。竹笆市早在明代就是竹器作坊集中地,至今仍家家編賣竹床竹椅竹簾竹籠之類。澇巷是傳統的書畫裝裱、紙紮、棚坊、剪刀五金等工藝作坊區,三家五家的在門麵或攤點上出售傳統小吃如杏仁油茶、粉蒸肉、甑糕、棗沫糊、炒蕎粉。克利西服店是洋服專賣店,那個長脖子、喉結碩大的師傅裁縫手藝屬西北第一,給胡宗南做過服裝,給從延安來的周恩來也做過服裝。老樊家的臘汁肉,老韓家的掛粉湯圓,老何家的“春發生”葫蘆頭泡饃,王記粉湯羊血都在澇巷外的正街上,辣麵店香油坊賣的是最純正的陝西線線辣麵和關中芝麻香油。馬坊門的鴻安祥是專賣名牌的鞋店,正學街有家筆店,印石版,篆刻圖章,製作徽章。廣場的甬道裏有西安最早的新式製革廠,有一擺兒賣香粉、雪花膏、生發油、花露水的“摩登商店”,有創建於清宣統元年的陝西圖書館,有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大東和北新書局分店,有慈禧來西安所接受的但未被返京時帶走的貢品陳列所“亮寶樓”。南廣濟街有廣育堂,製配的痧藥和杏核眼藥頗具聲名,更有達仁堂、藻露堂中藥店。藻露堂創立於明天啟二年,該店名藥“培坤丸”,以調經和血補氣安胎而聲播海內外,日均銷售額二百銀元。每年春節這裏都辦燈市,可謂是萬頭攢擁,水泄不通,浮於半空的巨大聲浪立於鍾樓也能聽見。正月十五前後的三天晚上,燈謎大會自發形成,由南院的正街、廣場一直延伸到馬場門,馬場門就有了一家叫“禮泉黃”的算卦小屋,禮泉黃的謎麵、謎底是不離經、史、詩文的,有著幾根稀黃胡子的屋主肯定是坐在旁邊的藤椅上,在人們的嘖嘖誇讚聲裏,呼嚕嚕呼嚕嚕一鍋接一鍋地吸水煙。
南院門的衰落是民國十七年以後的事,那時西安建市,市政府把滿城區劃為新市區,開辟東西南北四條新街,後又是隴海線通車到西安,新市區逐漸發展成新的商業區。解放後隨著50年代中期私營工商業的公私合營和手工業的合作化,一些店鋪、作坊合並,有些業主歇業、改行、遷走,南院門就再也不可能回複往昔的熱鬧了。它和上海城隍廟、蘇州玄妙觀的商業街有相似處,但上海城隍廟、蘇州玄妙觀現在依然繁華,而西安南院門已衰敗,這是因為它畢竟偏處西安城西南隅而不在舊城中心,再是商業往往依托旅遊而發展,它並不是西安的遊覽熱點。現在的南院門街巷名字還是老名字,麵目已經全非,盡是嶄新的高樓大廈了,當年我居住時推著架子車咯咯噔噔去拉煤餅的那個煤炭店呢?一下雨水便積起半尺深,用木板堵住門檻,用塑料白布苫住牆頭的那保吉巷呢?那長著一棵香椿樹,王家老太太每到初春會給我送一把椿芽的四合院呢?每日清早推著三輪車高聲吆喝“教場門的□□來嘍!”的麻臉女人呢?那個遲早坐著的眼睛隻盯過往行人腳的釘鞋人身後的木電線杆呢?但是,過去的兩種傳統小吃的生意卻做大起來,“春發生”葫蘆頭泡饃已蓋起了數層大樓,樊家臘汁肉鋪也擴大到極豪華的兩間大門麵,滿城的好食者搭了出租車要趕去門口排隊。
我第一次來到西安的時候,是十三歲,作為中學生紅衛兵串聯的,背了粗麻繩捆著的鋪蓋卷兒,戴著草帽,一看見鍾樓就驚駭了,當即草帽掉下來,險些被呼嘯而來的汽車碾著。自做了西安市的市民,在城裏逛得最多的地方依然是鍾樓。我是敬畏聲音的,而鍾的驚天動地的金屬聲尤其讓我恐懼。鍾鼓樓是在許多城市都有的建築,但中國的任何地方的鍾鼓樓皆不如西安的雄偉,晨鍾暮鼓已經變成了一句成語,這裏還依然是事實,至今許多外地人一早一晚聚於鍾鼓樓廣場,要看的是一隊古裝打扮的人神色莊嚴地去鍾樓上鼓樓上鳴鍾敲鼓,恍惚到了遠古的時代。鍾樓在西安的中心,西安人講龍脈,北門出去的北郊塬上就是龍頭,現仍叫龍首村的,鍾樓正好建在龍的腰上。古時候鍾鼓之聲響起來情形如何,四座城門的守卒是否關閉城門,來往行人是否立足凝神,不可得知。一位姓章的朋友說過這樣的事,他的爺爺在民國初年是個劊子手,那時報時的方式一度是“放午炮”,當然午炮也是在鍾樓上放的。他常常執行犯人必須在午炮前就臨刑場,單等了午炮轟然一響,噙一口酒噗地噴向犯人,刀起頭落,然後那沒了腦袋的身子從肚臍往上聚一個包,包漸漸湧上,斷頸就猛地衝上一股血來。
以放炮而報時,這也隻有西安人能這麼幹了。西安雖是帝王之都,但畢竟地處西北,氣候幹燥,冬天凍得要死,夏天熱得要命,一年四季其實隻有兩季,剛剛脫下棉襖,沒過幾天街上就有人穿單衫了。這樣的地理環境,產生了秦嬴政的“狼虎之師”,產生了味道最辣的線線辣子和紫皮獨瓣蒜,產生了最暴烈的“西鳳酒”,產生了音韻中少三聲多四聲最生、冷、硬、倔的語音和這種語音衍義成的秦腔戲曲。在大小的飯館裏,隨處可以看到一幫人有凳子不坐而蹴於其上,提褲腿,挽袖子,麵前放著“西鳳”酒,下酒的菜是生辣子裏撒著鹽,而海碗裏的一指寬如腰帶的長麵,辣油汪紅,手掌裏還捏著一疙瘩紫皮大蒜,他們吃喝得滿頭大缸冒氣,興起了咧開大嘴就來一段秦腔。西安人的生、冷、硬、倔使他們缺少應付和周旋的能力而常常吃虧,但執著和堅韌卻往往完成了外人難以完成的物事。二十年代“西安圍城”之役就正好體現了這一點。
一九二六年的春天,軍閥劉鎮華在吳佩孚的支持下,又勾結了閻錫山以及陝南、隴東、隴南的鎮守使,率十萬兵力攻打西安。守住西安,對於策應廣東革命政府的北伐有著十分重要的戰略意義,但守城的軍隊僅有楊虎城、李虎臣、衛定一三部近萬人。一萬對十萬,相持了八個月,這是何等的艱難!劉鎮華攻不開城,就企圖圍死城,沿城周挖壕七十華裏,壕後築土牆,架設大炮隔絕內外,又縱火燒毀城外十萬畝麥田。城中糧食短缺,鬥粟百元,後到有價無市,軍民挖野菜、剝樹皮、餐油渣、咽糠麩,進而煮皮帶、吃藥材、屠狗殺馬、挖鼠羅雀,甚或食死屍。有兩段文字,是親曆圍城之役的人寫的:
一、城中死屍,到處可見,收埋稍遲,則犬來齧之,甚至有餓至難忍,假寐道旁而群犬亦向之咧牙者。餘在端履門見一餓倒老嫗,尚未絕氣,群犬即圍而爭食。細觀老人,若欲格之而無力格之,然待餘飛身趕到從事驅逐,而老人之一臂一足已為群犬咬斷,多已去也。
二、十一月十二日,風雪連天,白晝若晦,全城幾斷人影,是日遂以死兩千人傳矣。越日,餘往各處視之,見屋簷之下,倒斃無數,大道之中,橫陳多屍。披亂麻布者有焉,擁舊棉絮者有焉,穿破夾衣者有焉,此服色之不一也。有口含油渣而尚未咽下者,有突然倒地作欲起之勢者,有若彼此互抱而取暖者,有蜷曲於亂草之中,狀若安睡者,此死相之不一也。其中男子最多,婦人最少,老者最多,幼者最少,勞工最多,他界最少,此人色之不一也。餘觀至此,幾疑此身已入餓鬼地獄中。
即使如此,西安人仍未屈服,八個月後,擊敗了劉鎮華,護城成功。成功後,在北新街空曠地上挖下大坑,葬埋了遺散在城內各處無人收埋的死難者萬具屍骨,並在大塚上修起紀念館,楊虎城以沉痛心情寫了一副挽聯:
生也千古死也千古;
功滿三秦怨滿三秦。
城西南角有個地方叫雙仁府,再往南而又西的小巷叫火藥局,之所以叫火藥局是因為舊時製造過槍彈。小巷是一道坡,鋪有青石,巷口堆臥著一對巨大的石獅,能想象石獅後曾是實槍荷彈地站著過兵卒的。星期天,因我在一個熟人家獲得一個精致的蛐蛐罐兒,來城牆根尋蛐蛐,我們踏過了小巷,在那巷外的一大片荒蒿地裏轉悠。蒿草半人多高,無風,一派蛐蛐繁囂,跺跺腳,合聲就住了,剛一移步,鳴音又起,但卻無論如何也捉不到一隻的。忽然見城牆根處一叢蒿草搖曳,甚覺奇怪,近去了,掃興的是一對男女在那裏坐地,忙避身走開,一邊想愛情是不怕黑不怕曠也不怕髒的,一邊竟發現那城牆的土壁上有無數的小洞眼兒,而洞眼兒裏都鑽有彈頭!進巷的時候,一個老太太指點說那荒蒿地原是試槍打靶場,沒想彈頭會這麼多,是清時的兵卒在這裏試射的呢,還是楊虎城的將士的遺作?捧著滿滿的一掬出來給巷子裏的人看,他們並不稀罕,指點著一所院子,說先前那屋頂上就站有崗,什麼樣的武器家夥都有。問:這是什麼人的院子?答:李虎臣的家。我遂肅然起敬,想起了西安圍城之役的往事,扒在鎖著的院門口向裏張望,雖什麼也未看到,回家卻畫了一幅畫。畫的是一個破爛的窗戶,窗戶外的牆上左右爬著兩隻壁虎,題寫了“二虎守長安”。
著名的西安事變發起人之一仍是那個楊虎城!可以說,全城死去四萬人守護八個月的隻有在西安發生,而敢以地方軍的身份把蔣介石抓起來,也隻有陝西人能參與。臨潼的驪山我去過多次,在捉拿蔣介石的石崖上總能想見人在危急時的能量,那麼至尊的蔣委員長聽到槍響後大冬夜裏穿件睡衣赤腳能跑上山,又能從石崖的一個窄縫中爬過去!但我更想到的是楊虎城的膽量,以他的地位和兵力,若是別人,見了蔣介石粗氣也不敢出,何況他與張學良相比,又算個“粗人”。張不但喜愛騎射,且有駕機遨遊的嗜好,曾駕機飛越秦嶺到漢中與孫蔚如軍長共進早餐,再駕機去重慶辦事,又駕機往洛陽會友,然後飛返西安,何等的倜儻瀟灑。楊虎城憑的什麼呢,喝燒酒,吃羊肉泡饃,吼秦腔,一副厚重憨樸之相,就憑的是錚錚的民族氣節,憑的是陝西人的豪膽,不幹就伏低做小,要幹就破釜沉舟。據民間傳說,在兵變過程中,楊虎城也是懷疑過張學良的堅決性的,他也曾主張過殺掉蔣介石,隻是在共產黨的力主下,他顧全了大局,和平解決了西安事變,但等得知張學良親自護送蔣介石離開西安後,他捶胸頓足,知道張學良走錯了一步棋,也清楚了自己將要麵臨的命運,數日裏沉默不語,關門不出。
一代宗師吳宓論說過陝西人的性格特征:倔、強、硬、碰。所以陝西人很少能在中央機構裏任大官,即使有也為期不長,淪為悲劇。楊虎城在西安圍城之役和西安事變中都是給自己做了棺材,向家人和部下作了後事安排的,圍城之役中他槍斃了力主投降的大紳士褚小毖,年邁老母在老家生命危急時,他下令凡是有關他母親的消息,任何人不得向他報告,違者殺無赦。在動員會上他流淚表示:我不是要大家戰死而我獨生,我已下定決心,城破之日我就自殺於鍾樓底下,以謝大家,以謝人民!他生前曾自我評價,一生隻做過三件事:一是十八歲時殺了蒲城縣的大惡霸李楨,為蒲城人民除了一害;二是守住了西安,把孫中山的民主革命在陝堅持到底;三是和張學良發動西安事變,達到了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的目的。他阻止部下談他的“五馬長槍”,“五馬長槍”是西安的土話,指出五關斬六將之類的光輝業績,但西安人至今民間流傳最多的仍是他的五馬長槍。
西安的東門裏城根一帶,曆來是有個露水市,也稱鬼市的,即天微明開市,太陽出來散市,集市上買賣破舊雜物,專為下層人開的。鬼市現在還依然,八十年代初我去那裏買過一個自行車舊輪胎。這些年聽說鬼市成了小偷們的贓物出售地,常發生黑吃黑現象,更有公安人員在那裏臥底緝拿罪犯,我膽小,就不敢去了。一日被朋友慫恿,說是可以看到社會底層各色人等,便黎明六點趕到那裏,天麻麻胡胡,城牆根下已有了些許人,或蹲或立,竊竊私語,其狀若鬼,忽有人疾步奔跑,遂有十多人極快地將麵前物件裝入麻袋扛了也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故,嚇得我們再不敢近去,拐進一個巷子走掉了。西安還有兩個好的去處,我倒是那裏的常客,一處是八仙庵,一處是朱雀南路的舊貨市場。八仙庵是座道觀,香火是極其盛的,每月初一和十五,城裏上些年紀的老戶婦人就抱了孫子要去庵裏燒香磕頭,萬人簇擁,當然就興旺了香火紙裱鞭炮生意,熱鬧了小吃攤點,集中了課命卜卦之流,不可思議的竟有一條街紅火著古董買賣。書院門街上是固定的文物古董市場,不知是那裏門麵已無法再擴增還是出售書畫贗品太多壞了聲名,反正是朱雀南路口就開辟了新的舊貨市場。我在八仙庵買到了一遝舊時照片,在朱雀南路口舊貨市場買到了十多張未署名的寫生畫,意外的收獲使我興奮了許久。舊照片是關於西安在民國十八年饑饉中一些賑災內容的,尤其是那些餓死街頭的災民相片,令人慘不忍睹;而寫生畫則是一位誰也無法知道姓名的畫家在街頭的風情速寫,正是這些偶爾得來的資料使我觸摸到這個世紀之初西安的模樣而唏噓不已。
民國十八年,陝西遭了大旱,其嚴重程度在國內以及世界的曆史上都是罕見,據呈報南京政府的文件顯示:全省二百萬人餓死,二百萬人流離失所,八百多萬人以樹皮、草根、觀音土苟延生命。南京政府成立了“全國賑災委員會”,派視察團到陝,其視察團某成員日記記載:第一天前往西安的西北二鄉,東菜園、含元殿、二府莊、大白楊、西十裏鋪,車子行駛不到五分鍾,便見路旁餓死的有十餘具屍體,蒼蠅營聚,白蛆咕湧。再往前行,更有奇臭刺鼻,停車見三千米外有一大坑,坑中塞滿屍體,且不遠處正有人用木板車和繩索拉扯往這裏運死人。坑是天然的大澇池,已無水,屍體幾乎填高至坑沿,有人踏著屍體過去揀扒衣服。午後再去了孫家灣、坑底寨,所有田地荒蕪,蓬蒿沒脛,不時發現破爛衣服與零亂骸骨。入其村,屋多泥門堵窗,無人居住。餓斃者先後相繼,多至絕戶,村人埋不勝埋,隻泥堵其窗戶,希圖苟安於一時。那時賑災,西安設立了婦孺收容所,又設了施粥廠,由賑務會發給受賑者食粥票,填明街巷及姓名,並照票據上的姓名造冊留給粥廠存查。粥多為黴米,稀可見影又石子硌牙,但施粥時,檢票員站在粥廠入口,驗明饑者所持的食粥票,並核對與本廠底冊無異,再發給一個竹簽,然後排隊入廠內,每人一滿勺。翻閱這些照片和有關資料,我實在不忍於提起這段往事。西安人至今有兩大忌諱:一是不說“出玉祥門”,玉祥門是西安圍城之役馮玉祥領兵解圍時所新開的一道城門,而此城門外在四十年代為國民黨西安當局槍決犯人的刑場,二就是不願提說民國十八年。
經過了民國十五年的圍城戰爭,又經過了民國十八年的饑饉,西安是元氣大傷,越發不敢談繁華之地,十多年後艱艱難難緩過勁來,愣神一望,北京、上海、南京、廣州是了何等派頭,而自己隻是更多著農村的氣息。這,也就是我在那一堆寫生畫裏看到的情景。我的兩個朋友,都是舊時西安城中的豪門後代。一個朋友講,他那時還小,出門卻是坐車坐轎,前後隨著四個衛兵的,他推過牌九,吸過鴉片,到翠紅樓上去窺視過妓女,在飯館裏聚眾砸椅桌,是有名的“十大惡少”之一。“但我後來革命了。”他說,街上有了遊行隊伍,反饑餓,反內戰,他每日一聽到街上動靜就往出跑,而父親在家他是不敢動的,父親午休起來照例得喝茶,茶畢則和新娶的姨娘在後花園習劍健身,一等門口汽車的喇叭響,父親戴了禮帽出去了,他就將藏在屋角的三角小旗子拿上往街上去。另一個朋友是位女士,年齡更小,她講她的母親是上海人,是父親在上海做生意娶來的,父親是傳統的治家方法,從小要求她的大姐笑不露齒,行不動裙,竟在大姐的裙邊綴上小鈴鐺,若大姐走路瘋張,響了鈴鐺,就嗬斥不已。而母親卻受的洋式教育,能詩能畫尤喜彈琴,每日必要上街看電影,夫婦少不得吵架,最後離婚。“你看,你看這把琴!”她搬出一把古琴,上麵刻著秀麗的三個字:張一白。這是她母親用過的,母親離家時她一歲半,但母親決然地走了,據說她嫁給了一個金融家,後來定居在香港了。各個家庭有各個家庭難念的一本經,大戶人家的故事在西安畢竟知之甚少,大多的市民還隻是為生計忙忙。一圈的城牆外,護城河裏日夜流著臭水,一早一晚風把熱騰騰的酸臭味吹遍各街各巷,尤其夏季,刺鼻的蒜薹味經久不散,香囊是稍有講究的夫人和小姐出門必備之物。進了南城門子,沒有一幢高出城牆的建築,樓垛上棲落了成群的烏鴉,將糞便白花花拉淋在牆磚上和箭樓梁柱上,天一擦黑就呱呱呱地聒叫不已。更有些貓頭鷹,大白天裏泥疙瘩一般蹲在城牆垛頭、鍾鼓樓屋脊或城河邊的榆樹丫上,誰也不敢打的,打了據說遭殃,看見隻能仰天呸呸吐幾口唾沫,這如同街上張貼的處決犯人的布告,碰見了就撕下那朱筆勾就的紅鉤,帶回家可以避邪。貓頭鷹在夜裏一叫,聽到的莫不心跳肉顫,很肯定,第二天必是某一街巷的什麼人家死了人。死了人的奠祭就在門首掛紙把,蘆席搭了靈堂在院裏,請樂班吹吹打打,整夜裏孝歌。孝歌裏有這樣一句“人活在世上有什麼好,說死了他就真死了”,唱得一條街巷的人都心裏發酸。大人們死了,兩天三天後就用木板車拉著白木棺材在孝子賢孫的哭嚎中去城外的郊野埋葬了,而那些出生未滿周歲的小兒夭折了,則是用破布或亂草包裹裝於竹筐,放在門外,掏錢讓那些“閑人”帶出城去處理。西安至今有一個很著名的詞:閑人,指那些浪蕩於街頭上的無所事事的人,但“閑人”的起源卻是一種職業,即當年穿著白底皂麵深幫鞋,光著頭,披著件白布褂,肩頭上扛了一把鐵鍁,專門做收埋死嬰的勾當。
據史料記載,三十年代以前,西安是特別地冷,往往農曆十月搭初就下雪,撕棉裂絮一般,街上積雪一尺多厚。整個冬季,地麵凍得裂縫,磚瓦有的凍酥,“糟糕”二字,被當時報刊上頻頻使用,都是形容凍酥的磚瓦的。房簷上懸吊一尺多長的冰淩墜子,那是普遍的景色,坑坑窪窪的街路上,木輪的、膠皮輪大車時不時就碾扁了那些凍死的麻雀和老鼠,竟然都是無血。人人都講究穿羊毛、狗毛袍子,戴耳套、蹬深腰棉窩窩,下層人的雙手是要勞動的,手套當然要有,但手套隻套住手腕和手背,五指是裸露的。富裕人家在家喝酒,酒得裝在銅酒壺裏於火盆上溫熱,現在土話裏有一句“一壺酒冷喝了”,形容一件事辦得不體麵不暢心,就是從那時產生的。
九月份,居民們就要準備著過冬做飯和取暖的山柴、煙煤和藍炭了。南院門東頭的德福巷是最大的木炭市場,終南山下來的炭民,兩鬢蒼蒼十指黑,在那裏要呆很久時間,卻舍不得烤炭,常燒茄子稈和辣角水泡手腳上的凍瘡和血裂。差不多的四合院裏,台階上都是一摞兩捆的堆著山柴,人與人見麵,第一句問過“吃罷了沒?”第二句就要說:“爐子盤了?”街上有專門盤爐的手藝人,馬場門和牛市巷則有專售爐灶。用馬口鐵石油方桶內外塗泥製作的爐可以燒煤餅或藍炭,銅盆可以架明火,還有大腳爐、袖爐,用的是白銅,亮澤如銀,遍體刻花。炕是任何貧家和富戶都少不了的,隻是富戶的炕上鋪氈墊褥,重要客人來了,招呼上炕去吸幾口大煙土,貧家的則講究炕沿上鑲一塊光潔出油的柏木板,親朋好友來了就脫鞋上炕,去人忙喊:快去買□子啊,把炕煨熱噢!□子是曬幹的馬糞或柴火碎末,街上有出售的。如果炕燒得並不熱,就在被窩裏塞個“湯婆子”,那種銅製的能灌了開水的女人形東西。炕角當然有一尊石刻的獅子或老虎,若客人攜了小兒來,一根紅絲繩一頭拴了石獅石虎一頭拴在小兒腰間,大人再說話,小兒也不會掉下炕去。
太陽出來了,街上避風的牆根就必然有一堆堆人曬暖暖,有錢的主兒從街上走過,長袍馬褂的,衣領處、袖口、馬褂邊暴露了絢白的羊羔九曲細絨。時髦的人有一條寬而長的圍巾一頭垂在前胸,一頭搭於後背。店鋪裏的相公、夥計們依然立櫃台內,一邊跺腳哈氣地一邊撥響著算盤珠子,一邊朝門外看縮著脖子仍叫賣不已的甑糕攤、羊血攤和賣針頭線腦帽子圍脖的貨郎擔。剃頭匠的挑子真正是扁擔兩頭翹,極誇張地往上翹,幾乎成一張弓,可能是源於滿人入關要求漢人剃發而不剃發者就割頭的遺風,挑子一頭是冷凳子一頭是洗頭燒水的熱爐子,爐子前還是高豎一個木杆的,但木杆上已不再掛人頭,是係一束紅布條。大軲轆膠輪馬車定時從北郊載客進城了,車夫的胡子上是一層熱氣哈出來又凍成的冰花渣渣,他在餛飩店裏吃了兩碗餛飩,又叮嚀店夥計在擦黑將一碗不放胡椒的餛飩送到保吉巷的某某號去。夥計不免笑道:又給王姑娘啊?!王姑娘其實是保吉巷裏最老最醜的妓女,老車夫臉並不紅,一邊走一邊說老了老了還能幹個啥,圖著夜裏暖暖腳嘛,頭也不回地走了。冬天裏,妓女的營生也是慘淡的,隻有商界的軍政界的有頭臉的大人們才是包著開元寺妓院的幾個蘇州揚州的姐兒,而其他的妓女大多都閑置著,保吉巷的鴨子坑的下等娼妓就隻有車夫挑夫和小販去光顧了,便宜到一碗熱餛飩即可。
我在蘆蕩巷的一個大雜院裏采訪過一個老得已走不動的人,他在解放前是個貨郎,主要在教場門、灑金橋一帶串巷,他沒有多少文化,卻無意間說出了兩句當年說過的詞兒:“卜浪鼓,響連天,媳婦女子一大串;過了橋,心裏想,家裏還有咱婆娘。”我覺得這詞兒藝術性非常高,記錄了他賣貨時見到那麼多女人,自然心裏有許多想法,可走過了灑金橋那個地方要回家去了,心裏就也隻有自己的那個黃臉婆娘了。
漫長的冬季裏,或許是孩子們最快活的,他們可以在街巷打雪仗,拿彈弓瞄準誰家屋簷上的冰淩墜子,用磚塊和爛草堵誰家的炕煙囪,手腳已凍得裂口出血,頭上卻出了汗,卸掉了帽子,露出了馬鬃頭、籠係頭、連毛頭。城裏孩子的發型和鄉下孩子的發型沒有差別,額頭上都留長方形一塊頭發垂至額前,腦後也留一撮如雀尾頭發,頭頂又有從前至後的一綹頭發,前連了劉海兒後連了雀尾。而係在脖子上的鐵項圈和鐵項圈下掛著的八卦錢和二十四象銅錢,就晃蕩不已,叮當不已。在餐具上,中國人使用筷子,西洋人使用鐵叉,有人認為曆史上外國人侵略中國,光從他們以金屬做餐具就看出他們的強大,而外省人的小兒脖子上一般佩戴紅韁繩的,陝西的小兒卻佩戴鐵項圈,你可以認為是強悍,也可以說憨蠢,因為如囚徒。孩子們玩得瘋狂了,要跑很遠的路去西城門的駱駝巷去看熱鬧。甘肅、寧夏、青海的商人穿著沒有上麵子的老羊皮袍子,牽著幾十頭駱駝來販青鹽了,他們搭起了帳篷歇腳,駱駝就跪臥在帳篷外,孩子們感興趣的並不是帳篷裏男人們用大碗喝酒時女人站在那裏唱“花兒”,也不是駱駝跑開來從後看去拙笨滑稽,而是這些高腳頭口臥下來竟嘴上套個布袋在嚼草料。
陝西是內陸省份,一般人是沒有見過海的,陝北沙漠地帶的人將小小湖泊就稱做了海。當然,西安人也要將海字理解為大,說到誰的官大就是“他把官做海咧!”大的碗也叫做海碗。所有的羊肉泡饃館和麵館,使用的都是海碗。西安南大街就有一家耀州海碗店,門麵上刻著一副對聯:人生惟有讀書好;世間莫如吃飯難。
李斯在西安的秦朝時,統一了全國的文字,也規定了以秦的話語為國內通行話語,但當一九四九年新中國頒布實施了普通話,西安話卻被淪喪為最難聽的口音。原本同是北方語係的西安人按理較為容易講普通話的,但西安人講普通話顯得艱難非常,這原因一方麵是西安話去聲多,咬字硬、重、濁,另一個原因是它的自大性和保守性作祟。普通話是普通人的話,西安人常常這麼解釋不說普通話的理由。可是,拋開它的保守性的弊病,這種保守卻使西安話將中國上古語言在民間較多地保留了下來。我曾收集過相當多的屬於上古語言的當今西安土話,總結出了其動詞最多,又常常將一些現今流行的成語、詞彙還原到原本含義的特點,使我的寫作受益匪淺。我的文學創作使用的語言曾使許多外地人認為古文的功底深厚,其實是過獎和不了解,我僅是掌握了西安語言的特點而從民間話語中汲取一些東西罷了。現在,外省人對西安人最突出的印象是西安人把“我”念作“惡”,狠勁勁的,殊不知在西安的一些傳統麵食店裏,門口支了床一樣的大案用大鋼鍘刀切麵,店屋正牆上寫一個鬥大的“□”字,“□”為古語,是吃的意思,但吃得凶猛。還有一種麵館,掛的招牌上是“□”字,如武則天造“□”字,神秘而蠻橫霸道。
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將近三十年,為之得意的是我在這樣一座古意濃厚的城裏從事著我的寫作,雖然孱弱單薄,但每每一月半載了就去登臨城頭,沿著南城門外走走,便氣勢上身,自我的感覺裏也儼然成了大人。但我必然地也滋生了西安人不合時宜的毛病,比如訥言,有言則生硬,更甚者是張狂時最張狂,自卑時又最自卑。留給當今可供翻閱的史書和壁畫裏,唐長安城萬邦來朝,生活在城裏的平民百姓人高馬大,寬衣鬆帶,對待那些藍目赤發的外國人並沒有圍觀與驚羨,並且疑惑洋人走路腿直是不是沒有長膝蓋,更嘲笑他們的粗糙皮膚和惡心的狐臭味。即使文人士子如李白者,仰天大笑,醉臥酒市,連天子呼來也不上船。在漢長安,年輕的霍去病向西征戰,所向披靡,將皇帝賜賞的酒倒在泉井則讓將士痛飲,那種場麵是何等地令人熱血翻騰,心扉鼓蕩!麵對著普遍能收集到的那些漢時石匠、泥瓦匠用錘子鑿子刻成的門墩、石獅,用泥土燒製盛水裝米的罐子,我們有資格也有理由去戲謔明清以降的景泰藍、鼻煙壺和蛐蛐罐。每每在京津的公園裏看見一群一群老婦人插花抹粉,手搖彩扇跳舞健身時,我就想到霍去病墓前的人與獸的那塊石雕,在漢代,長安城裏的人健身常有人用與熊格鬥的方式,而如今西安普通人家的床頭不僅有拴小兒的石獅石虎,更多的是做布老虎為小兒的枕頭,從小使孩子與虎同在。在常熟市的破山寺旁,我見到過許多舊石獅,皆雕得一派媚態,就覺得西安城裏的石獅太威武了,連那些常見的拴馬樁,頂端上的鷹犬雕飾也凶猛可懼。我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沿流光溢彩的秦淮河走過,也曾參觀了京滬動物園中的所謂國寶大熊貓,卻總是湧上心頭的是西安城北日夜奔湧的古銅汁一般的渭水和汗血馬。試想想,當薑太公在渭河岸頭直鉤釣魚,高呼“願者上鉤”,當周文王求婚於金水畔,民眾傳唱“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當秦始皇統一了中國,得知金陵之地有王氣而派去囚徒掘斷那裏山脈,當漢武帝在西域修建行宮,了解到負責修建的官員貪汙巨款偷工減料而將其剝皮蒙鼓懸掛於城門洞上示警;是武則天可以令牡丹在寒冬裏一夜開放,並能將她的墳墓造成仰麵躺著的女人形狀,是雷荀公敢於三次力薦蘇洵父子三人使曠世的天才震動朝野……這些,凡是西安人沒有不引以自豪的。明清以後西安的衰敗以至於到現在西安仍屬於邊城的地位,西安人之所以竭力要振興,輝煌的曆史在支撐著他們的心勁。但是,正如英國人看不起美國人而又不得不事事附庸了美國人一樣,西安人將曆史說得太多就露出了阿Q的秉性。當年全國學大寨,西安人包括整個陝西派代表是去了大寨參觀,骨子裏並不以大寨為然,以至於連陳永貴也批評說:老陝愛參觀,參觀回去不動彈。改革開放後,當陝西在政治、經濟、文化諸多方麵遠遠落後於國內別的省份,陝西人是蔫了,他們在國內的各方麵會議上都隻能坐在會場的後排和角落,聽任北京的上海的廣州的人誇誇其談。
口訥是有遺傳基因的,而衰敗使陝西人有口也說不起話。多少年來,陝西人在思考著落後的原因,西安也不知開過了多少研討會,將重振漢唐雄風的口號喊得震天響,但西安仍未能坐擁西北,雄視天下。我曾經寫過文章,提出過我的觀點,認為西安和陝西在今日之滯後的原因有六:水源缺乏必然會影響到城市的發展和繁榮,西域的曆史上的三十六國消亡就是斷水而被沙漠淹沒的,古長安城曾是八水環繞,如今除涇水渭水還可以外,其餘六水不是幹涸便是流量驟減,竟然城市食用水也發生枯竭,不得不從太白山下的黑河裏修渠引水,這是其一。交通是經濟發展血脈所在,陝西原本屬內陸省份,公路鐵路交通不暢,雖近些年以西安為中心東西南北開始有了通道,但仍未輻射成網絡,直接影響著外商投資環境,這是其二。國內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北去東移潛意識影響著西安和陝西人的心態,這是其三。以上三個原因使明清以後外國勢力未能侵入,在當時當然是一種幸事,而從另一個角度講也缺乏了先進的商業意識,這是其四。沉重的曆史包袱,又因革命聖地延安的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精神的長期教育而難以平和心理放下架子,製約了想像力和創造性,這是其五。關中平原的富饒使民性中滋生了懶惰和曆代遊牧民族與難民的進入而遊牧民族僅滿足於小生意,難民又多乏於溫飽之後的進取且性格中多散漫、破壞成分,沒有形成大生產的傳統,這是其六。中國是有三長的,長江,長城,長安,長安雖然能長久地安康,可這種長久之安逐漸地銷蝕了它的生氣。我們常說,任何外來的東西到了中國,最後都是被中國同化了,西安正是最典型的體現,從一九四九年以後曆來的政治運動中,陝西以至西安始終未有什麼典型可提供給全國的,或許錯誤的東西它執行得慢未受到大的禍害,而正確的東西它依然疲遝對待則失去了一次又一次機會。西安城可以說年年在擴大,奇怪的現象是那些已成了城區的那些沒了土地仍是農民戶口的眾多人群接受新鮮事物特別遲鈍,許多時興東西從京津滬粵傳到西安城城圈內,先是傳到陝南陝北縣城,然後再傳回西安城郊,至今這些地方封建意識濃厚,如新媳婦仍要在婚後多少年每日必到公公婆婆屋中去倒尿盆,令人大惑難解。過去西安有八大景,說到雁塔鍾聲呀,灞柳風雪呀,曲江流觴呀,但很少傳播開,倒是陝西八大怪卻在西安問誰誰也能說,比如麵條像褲帶呀,鍋盔像鍋蓋呀,辣子當做菜呀,房子一邊蓋呀,凳子不坐蹴起來呀。西安流行著一首謠詞,可能是外省人給陝西人編的,陝西人沒有惱,反而得意,我頭回聽這謠詞是在一家麵館,一位黑胖子大聲向老板要油潑辣子,然後念道:“八百裏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人民吼叫秦腔,來一碗麵條喜氣洋洋,沒有辣子嘟嘟囔囔。”舌頭舔了一下寬厚的嘴唇,樣子頗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