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可以再說說曆史上的事。漢長安城東麵北頭有個軹道亭,駐了軍人專門稽查行人,名將李廣有一晚從此經過,在軹道亭當班的霸陵尉因為喝醉了酒突然執法如山,未讓李廣通過。李廣的隨從再三說明身份,霸陵尉就是不買賬,以規定將李廣扣留了一夜。這個李廣後來出征,有了皇帝賜給的大權,指名一定要那位霸陵尉隨軍,一隨軍便把他殺了。詩人李白得到朝廷賞識時萬人敬仰,所有官宦買通酒店老板希望能與之相見,盼的是李白能為自己寫一首詩文或在朝廷言一句好話,待到失意,去夜郎流放時竟無人相送,他是能喝酒的,臨走時想再喝一次桂花稠酒,東門外的“將進酒”酒館的老板不願出麵,讓夥計在酒裏兌白水哄他。令“三宮六院無顏色”的楊貴妃在馬嵬坡斷魂後,唐玄宗逃往川西還在半路上夜聞驛站風鈴響有貴妃呼他“三郎”之聲而痛不欲生,但長安城裏人人隻去馬嵬坡貴妃墳上抓土回家培花,認為花能開豔,以致將墳丘抓平,抓平了修複又再抓平。司馬遷執言仗義受了宮刑,族人並不是現在說的為了怕滅族而改姓,一股在司字旁加一豎成為姓同,一股在馬字前增兩點成為姓馮,實則是嫌蒙羞恥。荊軻刺秦王,原本秦人該痛恨荊軻的,但秦朝亡後曆代將秦始皇罵為暴君,西安城裏就為荊軻修墓,且一直能保護下來。而董仲舒的墳墓據說以前倒也有過,但一會兒說在城南一會兒說在城北,前幾年在一大雜院的廁所坑邊發現了董仲舒墓碑,但仍沒能為他修起個墳丘來。慈禧逃來西安,何等的國難當頭,有個姓施的人卻行賄李蓮英,企圖得道員之職,老佛爺竟說了句:“今蒙塵在外,價可稍廉,然道員之職可擢兩司,至少須萬餘。”一時長安城裏賣官鬻爵成風。一九四七年國民黨政府要召開“國民代表大會”,西安的頭麵人物展開競選大戰,街頭巷尾都貼上了“請投×××一票”,有個姓馬的竟雇大卡車攔在街口,大喊:“一張選票一碗羊肉泡!”拉人上車去飯館。柳青在晚年的時候肺氣腫嚴重,穿對襟褂子,留個光頭,吭吭哢哢隨時要閉過氣去,他擠在公共車裏到站時誰也不肯讓道,竟從眾人的腿下鑽爬下車。石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鬥致瘋,去肉店排隊,別人買肉,他隻要苦膽,眾人明明知道他是石魯,卻哄笑他,將他推出隊列。西安有讓西安蒙辱的地方,以致使相當多的傑人俊才在西安的四堵城牆內是毛蟲小雞,走出去了卻呼風喚雨,成龍變鳳。國家改革開放以來,惟西安的各個行當流失的人才最多,曾四處驚呼“孔雀東南飛”。著名的國畫大師何海霞在送給石魯的挽聯中就寫過:□□□□□□□,西安生人難養人;哪裏黃土不埋人,□□□□□□□。他最後也出走了北京。
科舉製度,使陝西並沒有出過幾個狀元,這是事實,可綜觀曆史,西安的文人和在西安生活過的文人,如果羅列起來,足以作為一部中國的文學史。“雁塔題名”那是唐時流行的成語,那些學子會試中了進士,在雁塔旁的曲江宴飲聚會,公卿豪貴之家也攜家偕眷簇擁而來,在新貴中挑選東床,孟郊就寫下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曲江宴後便到雁塔下題名,陝西人白居易更有了“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之句。新進士的得意忘形和風流韻事,姑且不論,但注重文化和全社會對文人的器重,西安卻是有深厚的傳統的。是西安這塊地方易於滋生斯文,還是曆代文人彙聚於此地使西安有了靈性,當今的事實是西安的文化氛圍要濃於別處的。我到過許多極普通的市民家,多多少少都收藏有古書古畫,並數次看到中堂上懸掛“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讀書是福,開卷有益”的條幅。走遍全國大小城市,手寫的風格各異的店鋪匾額西安最多,即便那些流動於街頭巷尾叫賣的小吃擔,如甑糕、籠籠肉、蜂蜜涼粽,擔頭上晃悠晃悠的一個小木板招牌上也常是集了顏真卿的字或於右任的字。高等院校之多現居於全國第三,隨處在一些並不顯眼的門洞上可以看到各類少年書法、繪畫、聲樂、舞蹈培訓班的字樣。秦腔戲曲的普及是外地人難以想象的,任何娛樂、聚會或乘涼處說唱就唱,且一人唱眾人和,而人家遇紅白喜事,就請專業劇團的人員來辦堂會。專業的業餘的作家以及文學愛好者人數眾多,凡有文學講座必是蜂擁而至,若遇名家簽名售書,書店門口總少不了警察來維持秩序,疏散人流。書畫學會,書畫研究院,多得連書畫界的人也搞不清。我聽說過一個笑話,說是一次警察抓賭,抓住了幾個書法家和畫家,警察處罰的辦法是上街買了一刀紙,讓各人書寫繪製十多幅,然後不了了之。我是經曆過一件事,是騎自行車過馬路時闖了紅燈,交警沒收了車子並嗬斥掏身份證登記,待他看過身份證,竟哢地向我致了一禮,送我穿過了馬路,倒弄得我一臉的羞愧。
離西安不遠的白水縣有個倉頡廟,是中國漢文字產生的地方,倉頡造字的故事竟在西安有各種各樣的說法,倉頡廟的石碑拓片甚或寺廟裏的任何物事的照片都相當數量地被西安人購買收藏。三年前,南門口西側的湘子廟街的土牆上出現過一張紅色紙條,上麵寫著:“敬惜字紙,善莫大焉。”我覺得奇怪,詢問這是誰貼的,什麼意思,於是認識了一個老者。我同老者在羊肉泡饃館裏一邊掰饃一邊交談,他告訴我他在年輕的時候,西安的寺廟庵觀道院都設有鐵爐的,每日又派出當值的和尚道人,持釘竿,挑竹筐,走街串巷收撿字紙,然後攜回投爐焚化。那時的牆壁上多寫著:“文字乃聖人創造,人人皆當敬惜。文人瀆汙字紙,文曲星降罪,則進學無門,考試不第;常人瀆汙字紙,則瞽目變愚,撿拾者,功德無量,增福添壽。”西安如此地愛斯文,對於祖先秦始皇嬴政的焚書坑儒又如何對待呢?西安東郊的洪慶堡據說就是坑儒的地方,洪慶就是由洪坑而改音來的,民間就一直有一種說法,即洪慶堡南側的簸箕溝裏活埋過文人,每逢天陰雨濕,冤鬼悲號,世世代代的孩子即使拾柴割草也不到那裏。這裏失去了文脈,自古以來沒有出過名人,從秦至清末僅僅有一個秀才。此話真實性到底有多少,已無法考證,現在應屆高考生在高考前特別忌諱去洪慶堡卻是事實。
明清之際,西安是出了幾個聞名海內的大儒,創辦了一座關中書院。現書院已作為街名,書院的一些建築仍保留在街口。關中書院的大儒叫馮從吾,辦學的宗旨以“天地萬物一體為度量;出處進退一絲不苟為風操”,評論時局,抨擊魏忠賢之流,他每次闡道時,環而聆聽者千人之眾。天啟二年,魏忠賢的權力越來越大,朝內外一些依附魏黨的官員獻媚取寵,給魏忠賢樹碑立傳,修建生祠,魏在陝的黨羽準備在西安修祠,馮從吾竭力反對,終使他們未能得逞,形成“天下皆建生祠,惟陝西獨無”的局麵。關中書院成為明清兩代陝西的最高學府,不少學者,包括後來的狀元王鐸和那個趙舒翹都是從這裏受教發跡。到了清初,西安另一個大儒出現,這就是李□,也是在關中書院主講,倡導“嚴義利之辨,審出處之宜,憂樂關乎天下,痛癢係乎生民”,對陝西地區人才的培養和社會風氣的養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大儒們經營的經國維世的理學,芸芸眾生自有民間文娛。西安灑金橋北口內側有座安慶寺,寺內殿宇按地勢由東向西逐步升高於五座土台之上,由於城南終南山上有南五台,耀縣有北五台,這裏便稱做西五台。西五台有古會,每年的農曆六月十七開始,十九結束,古會中有一項重要內容就是長安古樂賽會。老西安的樂社是十分多的,它們並不是什麼組織嚴密的音樂團體,既有宗教性質,更是業餘愛好者的自願組合,這樣的賽會便為敬神和自我娛樂和諧的統一。樂社大致分兩類,一類是由鼓、鐃、鑼、鈸等打擊樂器組成的銅器樂社,一類則是由笙、管、簫、笛等吹奏樂器組成的細樂社。樂譜都是用宋代的俗字記錄的,流傳演奏著我國古代傳統音樂,特別是保留了相當豐富的唐代燕樂遺音。廟會期間,因安慶寺是尼姑住持,會期多售兒童玩具、地方小吃,商販設攤叫賣,所以城內婦女兒童多來趕會,香火極盛,熱鬧非凡。這些傳統的樂社至今還保留了一些,西安從八十年代舉辦起“長安古文化藝術節”,民間樂社演奏的古樂一直是壓軸戲。現已作為陝西戲劇中一個劇種的“長安道情”,即是從這些古樂中繼承發展而形成的,而已經名揚海外的擊打樂節目《鴨子拌嘴》、《老虎磨牙》等,也正是在這些古樂中推陳出新創作出來的。如果去長安縣何家營村參觀“長安鼓樂陳列館”,就可以看到原在西安市區和市屬長安、藍田、周至等縣街道、鄉鎮、會社和寺觀廟宇的鼓樂社使用過的樂器,和這類古樂世代傳留的譜本百餘冊、樂曲四十餘種。提起了古樂,我不禁想到了在西安東郊的半坡遺址上發掘出的樂器:塤。塤吹奏出的是土音,剛而濁。可以說,在現今的中國再沒有一個城市的樂器店中、旅遊貨攤上那麼普遍的在出售塤。我在《廢都》一書中寫到塤的時候,國內能吹奏塤的專家並沒有幾個,當我同幾個朋友帶著塤夜裏登城牆吹奏,城牆下湧集了那麼多人傾聽,它是那樣的渾厚、神秘,有極強的穿透力,以致使一些年幼的少女驚恐而哭。塤的聲響最能表達中華民族的性格,最能與西安這座古城氛圍相融,如今城內大小文藝晚會上總有塤的演奏,那是拳大的泥葫蘆形狀,而巨大的塤,該稱做□的,大若水缸,現放置於半坡母係氏族村中的陶山上,卻無人能吹動,隻等著天風旋來吧。
該提說到棋藝了。西安的象棋一直比圍棋受到重視和普及,如同北方人崇尚黃金,南方人崇尚珠玉一樣,象棋粗獷、激烈和明快是宜於西安人性情的。象棋愛好者可以在家中對局,或街頭巷尾聚弈,飛炮躍馬的中心場所卻都在茶館,老西安著名的象棋茶館就數騾馬市的毛家茶館,國民市場東南角的仁義茶社,城東北角的張家茶社和甄家茶館。清末至解放前,這些茶社門前都擺一盤棗木棋子,全城名手各在館中坐鎮立擂,四方棋手報名挑戰,觀者如潮,就懸掛大盤,熱鬧時躺椅坐完,條凳坐完,數百人不得不手托茶壺站著看棋盤掛棋。這期間出了多少名手,單毛家茶館坐鎮的就有經棋藝群眾評出的五虎上將。五虎的頭虎叫趙栓柱,平日以賣香煙、瓜子為業,棋風剽悍強勁,威震一時。山西棋雄柴天和打遍西安別的茶館無敵手,尋上趙栓柱,一戰趙勝,二戰柴輸,柴天和不服,自己買蠟來夜鬥,一個通宵下來,柴天和灰頭黑臉出了茶館直去車站返晉,從此不再到西安。但是,趙栓柱因謀生困難,十數年息影棋壇,西安群雄無首,各據一方,無人統一江山,到了一九四九年初春,趙栓柱突然出現在毛家茶館,已是彎腰駝背,滿頭白發。消息立即傳遍全城:頭虎出山了!設擂那天,館內館外人擠得水泄不通,外層的人看不清棋盤,隻聽得內層人驚呼聲、讚歎聲、叫絕聲,便見上擂者一個一個敗下陣來,直到夜幕降臨,再無應戰人,趙栓柱盤腳搭手坐在蒲團上,撫摸著那副玩了半生的棗木棋子,一行老淚潸然而下。待到第二天,眾棋迷抬著一麵匾來館中拜他為長安棋聖,老棋手卻於頭天子夜悄然離城了,從此下落不明。
到這裏,不能不說說秦腔了,說秦腔又怎能避開了易俗社呢?唐玄宗在長安宮廷中時,充分表現了他偉大的戲劇活動家的氣質,他愛女人,更愛藝術,不但親自編排曲舞與楊玉環演藝,並設立了專門訓練俗樂樂工的機構,“選坐部使子弟三百人,教於梨園”。梨園是戲曲的代名詞,曆代的戲班所敬神主就是唐玄宗,如同妓院是設立豬八戒神牌一樣。唐時的梨園就在當今市的北郊大白楊村,而西安的戲曲藝人早在二百年前就於騾馬市建立了“梨園會館”。有傳統的淵源,西安的劇社代代不絕,出現了許多傑出的戲劇家,民眾是聽戲、看戲,自己清唱作樂更成了生活的重要內容。曾發生過一個軍人因犯軍法被五花大綁拉上了斷頭台,他突然激憤地吼唱了一段秦腔,使他的將領念其豪爽赦罪還生。辛亥革命前後,西安進步的知識分子組織了易俗社、三意社、榛芩社、正俗社,以鮮明的民主主義觀點編演新戲,寓教於樂,啟發民智,易風移俗,其中易俗社最為有名。一九二四年的夏天,魯迅先生和北師大教授王桐齡、東南大學教授陳鍾凡、南開大學教授陳定謨、北京大學夏元以及孫伏園等十多人應邀到西安講學,其間就專門到易俗社看戲。先生是南方人,在西安不服水土,數天裏腹瀉,又聽不懂陝西話,特意請在西安的紹興人來解說,當解說人講他們初到西安看戲,一是覺得西安人唱戲要嘴大喉嚨粗,二是自己的耳膜受不了,曾相互打趣:“誰誰誰某事若是說謊,就罰他去看秦腔”,先生樂得仰天大笑,卻言,話一時聽不懂也不習慣,但戲的內容好,表演好,尤其曲牌好。他竟在不足二十天的西安之行中五次去易俗社,並親題“古調獨彈”四字贈與易俗社。那時的易俗社裏正唱紅的是花旦劉箴俗,他十歲上粉墨登場,演出《慈雲庵》、《忠孝圖》,即被譽為“神童”和“虼蚤紅”,十三歲上出演《青梅傳》,觀者如潮,一時城內交通堵塞。一九二一年易俗社赴漢口演出,適逢歐陽予倩先生的南通伶工學社也在那裏演出,歐陽予倩特別賞識劉箴俗,說,我尤喜歡劉箴俗,他實在有演戲的天才……他的身材窈窕而長,麵貌並不是很美,但一走出來,就覺得他有無限動人之致……後精心排演《蝴蝶杯》、《奪錦樓》、《西施浣紗》,一時出現“北梅南歐西劉”之說。魯迅先生在易俗社看過劉箴俗的《美人換馬》返回北京不久,還是這出《美人換馬》,劉箴俗再次登台,忽然一句未唱完跌倒台上不省人事,從此臥床不起,拖延到十二月去世,年僅二十二歲。天才短命,名伶早夭,公葬那日送靈的行列長達二裏之遙,那個孫伏園得知劉箴俗去世,與人說起劉箴俗,劉箴俗三個字在陝人的腦筋中已經與省長差不多大小了,你如果說劉箴俗不好,千萬不要對陝西人說,因為陝西人無一不是劉黨。
楊虎城在西安時修了一座別墅,取紫氣東來之義,起名紫園,當蔣介石撤銷了他的陝西省長一職僅保留綏靖公署主任頭銜,楊虎城遂產生消極情緒,改紫園為止園。蔣介石再到西安視察,他特意讓蔣住他的別墅,讓其明曉他的心跡,但蔣介石看到“止園”二字,立即對手下人講,止字是中正的正字沒了頭,此地不祥,得擇另處。蔣介石沒有住在止園,頭是保住了,但也就在此次西行發生兵諫事件。山西的軍閥閻錫山,字百川,他到陝西,便要駐紮在陝西的宜川縣。大的人物都迷信,人對於天地自然而能同一者皆能做大,西安人對此深信不疑。在一些狹窄的小巷酒館裏,我們常常看到一些衣著不鮮的人獨坐喝酒,他們不事張揚,鄰桌上“街娃”們滋事生非似乎視而不見,酒灑在桌子上或許會俯下頭去吸吮,但說不準這些人中正有驚世駭俗角色,真人高士大隱於市,他們要麼熟識《周易》,能觀天象能察地理,要麼身懷吐納引導身懷特異功能,若相識交談,個個莫不是要以天下為己任。時下的中國,政治氛圍濃厚的城市除了北京應當是西安,北京的政治氣氛濃是理所當然的,數年來社會上流傳了多少形形色色的笑話,產生於北京的都是政治笑話,而西安雖衰敗的年月太久遠了,其政治情結依然存在。自從出了個李自成,又有了聖地延安,陝北的農民在黃土塬上勒緊著褲帶犁地,一坐下歇息說的竟是聯合國秘書長上一屆是誰下一屆又該是誰,中央政治局誰在電視上出現得多而誰好久未露麵了。曾經有三個農民背著□□來找我,一個是研究天象的,將丈二的白布攤在我的家中,指點他畫在上邊的星宿。一個是研究哲學的,先給我大段大段背誦了黑格爾、康德的論述,然後指責任繼愈的觀點,再是整個下午講解他的隱性思維,使我昏昏欲睡又不能去睡;另一個是半月前以數封電報和長信與我商討關於世界新格局問題,我未回複,他就來分析《孫子兵法》指點我國當今的外交政策。我曾在西安城玄武門內的一間公共廁所裏,聽見兩個蹲坑的人在熱烈地討論了如何顛覆某非洲國家的計劃後又分析現中央政治局常委組合的利弊,再後,他們沒帶手紙向我討要,我說,二位還這麼關心政治啊?!一個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嘛!八十年代初西安很是流行過一陣“三老顯靈”的扶乩術,但扶乩完畢總是疑惑不解:毛主席在陝北生活了十三年,建國後卻從未再回陝西,甚至隻字未提過延安。這讓陝西人很沒了麵子。
陝西南部的嵐皋縣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森林深處的南宮山上一位老和尚坐化後,數百年肉身不腐,附近的一名遊醫自覺也功德無量,就用木板釘成箱子,自己坐進去,以重金買通一個山民從外釘死箱蓋,可不足半年,箱板腐朽散裂,他化作了一堆白骨,讓人嘲笑了一番還敲去了嘴巴裏鑲著的一顆金牙。而在西安城東的灞河源頭,我去參觀了長在那裏的一棵陰遮半畝的古龍鬆和古龍鬆前的李先念舊居。當年李先念從西路軍的征途上來到這裏,建議中央紅軍以此建立根據地,攻可以進西安,退可以鑽秦嶺深山。黨中央雖最後還是以延安作為了根據地,可李先念在這裏住了三年。村人講,當地一個識風水的先生對李先念講過,在古龍鬆前的屋裏住多長時間,將來即可做多長時間的皇帝。李先念當然不是為了當皇帝在這裏住,但他真的後來當了三年國家主席卻是事實。灞源的山民對這一段曆史非常自豪,故居被保護起來,那棵古龍鬆則成了神樹,我見到的時候數百人在那裏磕頭燒香,長長短短的紅布條掛滿了每一個枝頭。
陝西人熱衷政治,但政治是需要權術的,陝西人在自己內部手段運用得還能自如,出外則因性格的缺陷往往玩轉不開,所以中國近代史上陝西人沒有幾個成為重要的政治人物。地位最高的算於右任,曾經競選過國民黨的副總統,還沒有競選上。秦始皇坐位後派人去藍田采一塊做璽印的玉,采玉人發現一隻鳳每每到一處地方歇落,遂在歇落地挖掘,果然獲得一塊寶玉,此地曆來有當官的人去采玉做官印的。但即使再到那裏采掘,藍田玉再也沒有刻過陝西人能做得更大的官的印章,以致現在從平頭百姓到省府幹部腰裏隻掛著一掛一嘟嚕的鑰匙,鑰匙是他們在家的權力的象征。
我忽然想到了文人。
書院的一家字畫店裏曾出現過一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對聯,筆力遒勁,肯定出自某大家之手,但沒有印章,甚至連署名也沒有,聯語是:“紅日當空;斯文掃地。”自古的觀念裏,詩文作得好的稱“一枝筆”、“筆杆子”,可現在的事實是,在西安或陝西任何縣市,論起“一枝筆”或“筆杆子”皆是專門為黨政機構起草文件的為領導寫報告的人。這些人所處的角色甚為難堪,在官場上他們是文人,在文壇上他們又是官人。即使是純粹的文人,在政治的舞台上,亦往往有兩種情況出現:要麼奴顏婢膝,順風俯仰,成為附庸;要麼硬骨錚錚,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我在江南的一個古驛站裏,看到過乾隆皇帝南巡時當地接駕的資料,地方官員除了彙報政務,進貢土特產外,其中有安排本地方的秀才獻頌詩三十首的記載。這種遺風沿至當今,恐怕是再沒有這樣的詩人了,但往往有大人物到了某地,地方卻必會召集一些書畫家到賓館作書作畫的。曆來的文人在這方麵留下了許多有趣的故事,從而定位了其品行和個性。據說齊白石在北京,吳佩孚當局了,他畫一個鷹送去,蔣介石在京了,他畫一個鷹送去,等到毛澤東住進北京城了,他還是畫一個鷹送去,他的意思是:你們都是大英雄,我隻是畫畫賣錢的,我不反對你,你也別影響我。清初三大鴻儒之一,西安的那個李□,康熙三十年裏加以征召他都是堅決拒絕,說得好聽些,他以一顆野心被白雲纏繞和鬆風吹冷功名心為由,鬧到僵時開出病曆單寄給朝廷,以致陝西地方官“至縣守催”。對他的醫師和鄰人“脅以重刑”,甚至派人用板床把他從富平抬到長安城來逼其就範,他絕食五天,滴水不進,臥懷白刃,誓欲自裁,陝西總督哈占不得已才同意以病重為辭回報康熙。在三四十年代,正是戰亂歲月,西安的一批文化人,他們並不是共產黨,卻也做出了許多可歌可泣的事情。畫家趙望雲斷然不肯為軍閥權貴作巴掌大的畫幅,豪屋不住,美宴不赴,你來硬的威迫,我惹不過我可以躲過,連夜西去敦煌。秦腔名角王天民到寧夏演出,馬鴻逵要贈他一院房屋,要送他一萬餘元等優厚條件留他在自己身邊唱戲,王天民就是要回西安。名劇作家範紫東、孫玉仁都是才高八鬥的人物,數十年改編舊戲,編演新劇,宣傳民主,愛國反帝,其作品成為秦腔乃至中國近代戲劇史上的經典劇目。吳宓晚年回到了陝西老家,別人見風使舵“緊跟形勢”,他卻敢講“批林,我沒有意見,因為我不了解,但批孔,絕不可以,因為孔子有些話是對的”。以致“反動學術權威”又加上了“現行反革命”的罪責而受迫害,最後雙目失明,左腳殘廢,含冤死於冰冷的土炕上。
四十年代末,商南縣有位姓王的縣長,係省主席的侍衛員,憑主仆關係被外放縣長,到任後貪贓枉法,無惡不作。西安有家文化通訊社報道了此事,一時社會轟動,輿論大嘩。該縣的議長在召集會議討論時,姓王的縣長突然破門而入,質問誰是揭發人,即拔槍射擊,議長當場斃命,副議長越牆逃命,又被擊中。血案的消息傳到西安,省副議長在會上斥責“古今中外,無是政體”,文化社再次刊印副議長講話,陝省當局大為震驚和尷尬,迫於輿論壓力,將王押解西安法辦。更有一家《秦風?工商日報聯合版》的報紙,經常揭露省、縣行政當局貪汙舞弊及有關施政方麵的種種黑幕,尤其抗戰勝利後,堅持反對內戰,呼籲釋放全國政治犯,釋放楊虎城。因此西北王胡宗南親自聽從省當局特別彙報,研究整治方案,封鎖扼殺,指使特務強迫西安市報販不準賣《秦風?工商日報聯合版》,並由各警察分局秘密通知各商戶不準訂閱該報,不準在該報登載廣告。但是,讀者訂不到報,親自到報社取報,郵局把報扣了,報社就將鐵路公路沿線的報紙交給每日第一班車上的司機代送。當局見軟的不行,最後便糾集一夥暴徒砸搶報社營業部,要放定時燃燒彈焚毀印刷廠,並派人以車撞斷總編輯雙腿,將記者堵在巷子以辣麵子、石灰撒入嘴和眼中,直至最後綁架著名報人李敷仁,秘密殺害報紙創辦人杜斌丞。
我常常想,城市是什麼,是一堆水泥和擁擠的人群。當我們是騎自行車的上班族時,我們反感著那些私家小車和出租車呼嘯來呼嘯去地常開在自行車的道上,而當我們有了錢能搭乘出租車,甚或有了自家小車,又總是討厭騎自行車的人擋住了車的去路。幾乎人人都在抱怨著城市的擁擠、吵鬧和空氣汙濁,但誰也不願自己搬離城市。大白天裏,車水馬龍,人多如蟻,可到了夜裏街燈在冷冷地照著路麵,清潔工抱著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劃動,偶爾見到夜市上歸來的相互扶著的醉漢和零星的幽靈一般倚在天橋上的妓女,你無法想象,人都到哪兒去了呢?為什麼竟沒有一個走錯了家門呢?西安的街巷布置是整齊的“井”字形,威嚴而古板,店鋪的字號,使你身處在現代卻要時時提醒起古老的過去,尤其那些穿著黃的藍灰的長袍的僧人,就得將思緒墜入遙遠的歲月,那漢唐的街上,脖子上係著鈴鐺,緩緩地拉著木軲轆大車經過,該是一種何等的威風呢?城牆上旌旗獵獵,穿著兵卒字樣軍服的士兵立於城門兩側,而絞索咯吱吱地降下城門外護城河上的板橋,該又是一種何等的氣派呢?青龍寺的鍾聲中哪一聲糅進了鑒真和尚的經誦?葫蘆頭泡饃館門首懸掛的葫蘆裏哪一味調料是孫思邈配製?朱雀門外的舊貨市場上的老式床椅是輾轉過韓幹的身肢還是浸潤過王九思的汗油?上千年的風雨裏,這個城市竟呼呼啦啦敗落下來,中華人民共和國五十年來雖積極地重新建設,但種子種久了退化,田地耕久了板結,它已實在難以恢複王氣。畢竟如今的城市規模小,城外而來的汽車和人流將泥土直接可以帶到市之中心,又因為城市的經濟能力有限,眾多的失業者得有生存的營生而導致街巷行人道上有了地攤,賣小雜碎和飲食,所以,西安的塵土永遠難以清除,一年數日裏的昏天灰地令人窒息,皮鞋晌晌得擦,晌晌是髒,落小雨落下來是泥點,下大雨路麵積潭,車漂如船。深秋天氣,法桐的花絨便起飛了,整個城市不寒而雪,到了冬季,雪下起來又難以久駐,雪與塵土和成汙泥又凍成疙瘩,街麵上隨處就有跌倒的行人,最難堪的是一輛自行車啪地一倒,三輛四輛、十輛八輛啪啪啪地倒一大片。一旦夏天來臨呢,大天白日,小夥子們全裸了上身,脖子上搭一條濕而髒的毛巾,在小巷透著窗子一看,也常能看到一些老嫗也裸了上身在案上擀麵,乳房幹癟,肋骨可數。入夜的街道兩旁,鋼絲床、竹躺椅、涼席擺滿,白花花一躺一片如晾在了岸灘上的魚。慈禧西逃來的時候,為了祛熱,派人從太白山取雪化水盛在屋中缸裏,如果現在沒有了空調,市府的官員們就得如過去一樣坐水甕斷案了。樹是越來越少,鳥愈飛愈稀,從春到秋從夏到冬,能聽到的是聲聲緊迫的如哭如泣的貓的叫春。近年來有一句民謠: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上海不知道自己錢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特點,如果說那一句以“你不像上海人”來評價上海人好的話是對上海的不恭,那麼,說西安就不該是城,西安人是不太生氣的,他們甚至更願意保留下舊城重新在別處再建一個新的西安!
我一直有個看法,評價曆史上任何人物是不是偉大的,就看他能不能帶給後人福澤。因此,秦始皇是偉大的,武則天是偉大的,釋迦牟尼偉大,老子也偉大,還有霍去病、司馬遷。隻要到臨潼的秦兵馬俑館、乾陵、法門寺、樓觀台、黃陵和延安去看看,不要說這些人物給中國的發展作出了多大貢獻,為中國增加了多少威望,也不要說參觀門票一日能收入多少,單旅遊點四周連鎖而起的住宿、餐飲、娛樂的生意繁華,就足以使你感慨萬千了。一個城市的形成,有其人口、建築、交通、通訊、產業、商業、金融、法律、管理諸多基本要素,但人的精神湖泊裏的動靜聚散卻是仍需教化導向的,宗教就這樣從天而降,寺廟也由此順天而建。西安之所以是西安,它就是有帝王的陵墓和宗教寺廟,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地上,民族傳統的文化氤氳著這座古城。據史料記載,唐長安城坊佛寺有一百四十四座,道觀有四十一座,至今保存的名刹古寺有大興善寺、大莊嚴寺、青龍寺、淨業寺、仙遊寺、聖壽寺、感業寺、華嚴寺、慈恩寺、西明寺、薦福寺、罔積寺、香積寺、草堂寺、臥龍寺、法門寺、樓觀台、重陽宮、八仙庵、東嶽廟、西安清真大寺等等。中國佛教的十大宗派,除天台宗和禪宗外,其他八派都發祥於長安。富麗堂皇的殿宇內,壁畫萬象紛呈,慈恩寺塔西曾有尉遲乙僧畫的濕耳獅子趺心花“精妙之極”,資聖寺東廊韓幹的散馬“如將嘶蹀”,王維在薦福寺作輞川圖“山穀鬱盤,雲水飛動”,吳道子在菩提寺畫的禮佛仙人“天衣飛揚,滿壁風動”,而趙景公寺內有幅“地獄變”陰森可怖,凡是看過都“懼罪修善”,致使當年東西兩市的魚肉都賣不出去。名刹古寺裏多有離奇的故事傳頌,唐觀中便有天女降臨來觀賞玉蕊花的事,連劉禹錫也寫下了“玉女來看玉樹花,異香先引七香車,摯枝弄雪時回首,驚怪人間日易斜”。法門寺裏更有司禮太監九千歲的劉瑾陪皇太後來降香,公斷了宋巧姣一案,至今寺中還有雙窩青石一方,據說就是當年宋巧姣告禦狀時跪訴冤情的地方。而“破鏡重圓”的故事就發生在西明寺,西明寺原是唐隋越國公楊素的住宅,後因其子謀反被沒收為官有的。楊素當紅時,陳後主的三妹下嫁給陳太子的舍人徐德言為妻,當陳破亡之際,徐與妻言:今國亡家破,必難相安,以你的才色,定入帝王或貴人之家。你我恩愛,生死永不相忘。乃將一麵銅鏡擊破,各執一半,相約於正月十五在市中貸求,破鏡重圓與否,即可知生死了。陳滅後,妻果被楊素納姬,並寵幸無比,然而此姬依舊戀徐,正月十五日令奴婢持破鏡至市求售,真的就遇上了徐德言,徐將重圓之鏡及詩寄給陳氏,說: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無複姬娥影,空餘明月輝。陳氏抱鏡痛絕,不複飲食。楊素問明了緣故,慘然變色,長夜思考,終遣使召徐德言,將妻返還。
帝王陵墓和名刹古寺現在支撐著西安的旅遊業,原本是清涼世界再難以清靜,街上時常見到一些僧人道士,使市民們似乎覺得他們是上古人物而覺神秘,卻也能見到一些僧人道士腰間別有傳呼機,三個四個一夥去素食館吃飯大肆談笑而感到好奇。我曾一次去某道院想抽一簽,才進山門,一髒袍小道即高聲向內殿呼喊:生意來了!氣得我掉頭就走。但初一十五日廟觀中的香火旺盛,而平日在家設佛堂貼符咒卻仍是許多人家的傳統。他們信佛敬道,祈禱孩子長大,老人長壽,仕途暢達,生意茂盛,甚至獵豔稱心,麻將能贏,殊不知佛與仙是要感謝的,通過自己的生命體驗佛道以及上帝的存在而知道我是誰我應幹什麼。隋唐的時候,長安城裏是有一個三階教的,宣揚大乘利他精神,主張苦行忍辱,節衣縮食,救濟貧窮,認為一切佛像是泥胎,不需尊敬,一切眾生才是真佛,願為一切眾生施舍生命財物。開創三階教的信行早死了,其化度寺也早毀了,但我倒希望現在若還有那麼個寺院也好。
俗言講,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城市何嚐不是這樣,尤其像西安這樣的城。因看過國外的一份研究資料,說凡是在城市呆三代人以上的男人一般是不長胡須的,為了證實,我調查了數量相當的住戶,意外地發現,真正屬於五代以上的老西安戶實在罕見。毛澤東有一句軍事戰略上的術語:農村包圍城市,而西安的人口結構就是農村人進駐城市成為市民,幾代後這些人就會以種種原因又離開了城市,而新的農村人又進住城市,如此反複不已。但現在是居住在城裏的市民,從二三十年代開始,意識裏就產生了偏見,他們瞧不起鄉下人,以致今日,兒子或女兒到了戀愛時期,差不多仍是反對找城裏工作原籍在鄉下的對象,認為這些老家還有父母兄妹的人將來負擔太重,而且這些親戚將會沒完沒了地來打擾。即是父母俱在城裏的,又看不起北門外鐵道沿線的河南人和說話鼻音濃重的已是城籍的陝北人,認為他們性情強悍、散漫,家庭責任心不強。其實,河南人在西安起源於黃河泛濫而來的難民,現已成為西安極重要的市民一部分,陝北人源於解放初期大量革命幹部南下,這兩個地區的人勤勞、精明,生存能力和政治活動能力極強。西安基本上是關中人的集中地,大平原的意識使他們有著排外的思想,這也是西安趨於保守的一個原因。
在我的老家商州,世世代代稱西安為省,進西安叫做上省。我的父輩裏,年輕的時候,他們挑著煙葉、麻繩、火紙、瓷器擔子,步行半個月,翻越秦嶺來西安做生意,生意當然難以維持多久,要麼就去店鋪裏熬相公,要麼被人收攬了組織去銅關下煤窯。更多的,是夏收時期來西安四郊當麥客。這些麥客都是穿一件灰不嘰嘰的對襟褂子,登一雙草鞋,草繩勒腰,再別上一個布口袋裝著一個碗和炒麵,手裏提著一把鐮。他們在太陽如火盆一樣的天底下,黑水汗流地為人家收割麥子,吃飯的時候,主人一眼眼看著他們吃,還驚呼著都是些餓死鬼嘛,一頓要吃五個饅頭!麥客們或許來早了,來晚了,或許正逢著連陰雨,他們就成堆成堆聚在街頭簷下,喝的是天上下的,吃的則瞧著飯館裏吃飯人有剩下的了,狗一樣竄進去,將剩飯端著就跑。當然,羅曼蒂克的事就在萬分之一中發生了,我老家村子裏就有過,是北郊一個年輕的寡婦看中了她雇用的麥客,先是在麥垛後偷情,再後來堂而皇之入贅,麥客叼著煙袋住在炕上成為這家男掌櫃了。那時的商州是種大煙土的,老家的人講過去吸煙似乎很難上癮,不像現在吸白麵,一吸上就等於宣布家破人亡了。也有想在當地當土匪而來西安弄槍的,四十年代,商州的兩股土匪真的都是因在西安偷盜過一枝槍而回去發展起來的,也有一個在西安買通了部隊的軍需,購得了五枝槍,而出城時被查出,結果被殺,腦袋掛在城東門口。
吸毒、賭博、娼妓在西安的三四十年代是相當嚴重的,一般的有錢人家過紅白喜事,重要客人進門,先招呼上炕,炕上就擺有煙燈煙具。戲班子裏的藝人,唱紅了的多有煙癮,台下麵黃肌瘦,哈欠連天,吸幾口上台了,容光煥發,精神抖擻。許多當局軍政要員暗中都做煙土生意。至於嫖娼,開元寺的高等妓院由兵士站崗護衛,出入的都是軍政界、商貿界、金融界有錢有勢者,據說胡宗南就患有花柳病。我見過一位雞皮鶴首的老妓女,她談起來,最感榮幸的是曾經接待過胡宗南。
城市是人市,人多了什麼角色都有,什麼情況也出,凡是你突然能想到的事,城裏都可能發生。西安城裏流動著大量的農村打工者,數處的盲流人員集中地每日人頭攢擁,就地吃住,堵塞交通,影響著市容。麥客在五月下旬就進城了,而販菜的、賣炭的、拾破爛的沿街巷推車吆喝,天至傍晚,穿著露而豔的妓女撅著紅嘴唇拎著小皮包就開始奔走各個夜總會和桑拿房去。我在戒煙所裏采訪那些煙民,一個美貌的少婦哭訴她的夫離兒散,最後竟氣憤地求我代她控告那些販毒者:他們賣給我的是假貨,讓我長了一身黃水瘡!城市是個海,海深得什麼魚鱉水怪都藏得,城市也是個沼氣池子,產生氣也得有出氣的通道。我是個球迷,我主張任何城市都應該有足球場,定期舉行比賽,球場是城市的心理的語言的垃圾傾倒地,這對調節城市安穩非常有作用。城市如何,體現著整個國家和地區的綜合實力,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城市的擁擠、嘈雜、汙染使城市萎縮、異化了。據有關資料講,在二十一世紀,人類麵臨的危機不是戰爭、瘟疫和天災,而是人類自身的退化,這個退化首先從城市引起,男人的精液越來越少,且越來越稀,以至於喪失生殖的能力。我讀到這份資料時,是一個下午,長這麼大還沒有什麼事能讓我感到那麼大的恐懼,我抱著我收藏的恐龍蛋化石呆坐屋中,想恐龍就是從這個地球上漸漸地消失了,一個時代留下來的就隻有這變成石頭的蛋體了。我把我的恐懼告訴給我的朋友,朋友無一例外地嘲笑我的神經出了問題,說,即使那樣又能怎麼樣呢,滿世界流傳查爾諾丹的大預言是一九九九年七月地球將毀滅,七月馬上就到了,那就該現在不活了嗎?朋友的斥責使我安靜下來,依舊一日三餐,依舊去上班為名為利奔忙活人。說實話,自一九七二年進入西安城市以來,我已經無法離開西安,它曆史太古老了,沒有上海年輕有朝氣,沒有深圳新移民的特點。我讚美和咒罵過它,期望和失望過它,但我可能今生將不得離開西安,成為西安的一部分,如城牆上的一塊磚,街道上的一塊路牌。當雜亂零碎地寫下關於老西安的這部文字,我最後要說的,仍然是已經說了無數次的話:我愛我的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