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愛與金錢使人鋌而走險(1 / 3)

兩千年前,匈奴侵占了月氏的地盤,在西北日漸坐大,漢王朝就寢食不安了,曾經軟硬兼施(便有了昭君出塞的故事,也有了班超從戎的故事),但匈奴剽悍,又反複無常,一直難以製伏,於是武帝便派了張騫去已經西遷的月氏遊說,企圖聯合抗敵。

絲綢之路就這樣要始於足下了。

這一天也是個淫雨的天,張騫在西城門口的青石路麵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帶百多人秘密西行。把渭河走盡,翻越了烏鞘嶺,才在沙漠裏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得很難,即被大隊的匈奴騎兵圍住,一瞧見腫泡眼、大板牙,不容分說,繩索捆了,送往單於庭的帳篷裏。此一送,竟是十年之久。十年裏,張騫習慣了穿羊皮襖,喝馬奶,也與匈奴女子結婚生子,但張騫是漢室忠臣,終於設法逃脫了又繼續西行,一年後到達大宛,到達月氏。可惜的是已經遠離了匈奴的月氏,卻新地肥沃,日子好過,無心再卷入戰事,張騫罵了一句“小國寡民”,隻好怏怏而歸。

歸來的張騫伏在殿前痛哭流涕,以未能完成朝廷重托而請罪,並呈上了一份十數年間的個人生活彙報和一路的出使見聞。漢武帝先是搖頭,半仄了身子,慵懶地翻揭著那一大遝的材料,一段話便使他突然目生亮光:“大宛有奇特的良馬,出汗為血,日行千裏”,霍地就站起來了。當初派張騫出使,一是念其忠誠能幹,二也是看中名字中的騫字――驅馬出塞――難道這匹駑馬要引回天馬嗎?漢與匈奴作戰了幾十年未勝,原因是匈奴有好的坐騎,而漢人能乘的隻是蒙古草原的小馬,裝備的落後導致了戰事的失利啊!漢武帝走下殿來,把張騫扶起,看著張騫花白的胡須和醬豬肉一樣深紅的脖臉,眼裏落下一滴淚來。這一滴淚使張騫受寵若驚,當武帝讓他繪製一幅更詳盡的出使圖,他伏案工作了十天十夜,並再次出征,率使團去了。

下來的故事是異常的漫長也異常的壯觀,幾乎是演義了漢朝的強盛的曆史。使團帶上千金和金馬在大宛要討換馬種,遭到大宛國王斷然拒絕。消息傳回長安,武帝就憤怒了,立即發六千兵馬去征伐,六千兵馬在敦煌的大漠中因供應不足被渴死和凍死大半,到了大宛吃了敗仗,僅六百人逃到了吐魯番。武帝又下令,就在吐魯番屯兵生息,誰也不能退進陽關,再派去六千人和三千匹戰馬要與大宛決一死戰。結果漢軍將大宛王府包圍,迫使大宛國王獻出了三十匹汗血馬和一批仍屬良種的牝馬。有了良馬種,漢朝建立了馬場繁殖培育,數年後驃騎將軍霍去病領軍與匈奴作戰,兵是精兵,馬是良馬,一舉將匈奴趕出了甘肅的東部,一條中原與西域多國相連的交通大動脈於是形成。這條通道那時被稱做禦道,為了保護,沿著秦長城,新的長城繼續向西延伸,百十裏並建築關寨,駐紮重兵。從此,在這條通道上,內地的商品輸入西域,而西域的商品也輸入內地,在出口的商品中,無論數量或地位,沒有哪一樣能與華美的絲綢相媲美。

這就是絲綢之路。

四年前,我因貪吃最好的蘋果,去了一趟關中西北角的淳化,那裏有秦直大道(這是與秦長城一樣偉大的工程)的入口,也是絲綢路上的一個重鎮,一隻熊就站在路畔。熊是石的,漢代的。那時我想,霍去病的幾十萬大軍是經過這裏去西征的,成千上萬隻駱駝組成的商隊也是經過了這裏,為什麼沒有栽一塊寫著“泰山石敢當”的石頭在這裏,也沒有豎一麵鑿著“西出陽關無故人”的碑子?石熊的體積極小,僅僅半人高,一隻前爪舉在頭側,一隻前爪捂腹,嬉鬧狀的,鼻子發紅(特意以有著朱砂紅的石頭賦形的)――我一看見這朱砂熊就樂了。

我把朱砂熊的故事說給了我的同伴,但是同伴沒有樂。他們沒樂,我也沒有再說下去――古人的胸懷和幽默我們已經很少有了。

大家關心的隻是翻地圖,尋查著西行路線。絲綢之路是分為了東段、中段和西段的,西段東段又分為中路北路南路。南路從長安經天水、秦安、甘穀、武山、隴西、渭源、臨洮到蘭州;中路從長安經涇川、平涼、靜寧、榆中、皋蘭、永登到武威;北路從長安經通渭、會寧兩縣中的華家嶺後,折向北到會寧,又從會寧至靖遠渡黃河,經景泰、古浪到武威。中段是惟一一條直線,這就是甘肅的河西走廊,從武威經永昌、山丹、張掖、裕固、民樂、臨澤、高台、酒泉、嘉峪關、玉門、安西到敦煌。西段的三條線,北線至安西經哈密、吐魯番、烏魯木齊、烏蘇、伊寧至哈薩克、俄羅斯、伊斯坦布爾。中線從安西經樓蘭、庫爾勒、庫車、喀什至塔吉克斯坦、土庫曼斯坦、伊朗、伊拉克、埃及。南線從安西經石城、且未、和田、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至印度。真正的絲綢之路,就是西安至安西。對於進入了新疆以西的西段,因為我數年前幾次去過新疆,而古時的絲綢貿易西域可以說是個集散地,至於西段的北中南三線,那也隻是後人和商品足跡所到而已,所以,我們選擇了絲路的主幹線。至於主線的東段,北路是最短的一節,但由於地處大漠邊緣,人煙稀少,交通諸多不便,從古到今走這條路的人不如中路和南路多,中路則是我以前去蘭州時差不多經曆過,那就隻有走南路了。

走南路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有過了一個團隊,名字叫中瑞科學考察團――在此以前,走的都是高鼻子藍眼睛的人,他們是偉大的探險家,也是卑劣的文物盜賊――以駱駝為交通工具。其駱駝四百匹,每次宿營,駱駝臥成一圈,而人居之圈內,被稱之為駝城。駱駝是除了牛馬以外最易為人馴服的高腳牲口,它的樣子醜陋,總是慢騰騰地搖晃著身子往前走,若碎步跑起來,從後邊看去,樣子顯得笨拙和滑稽。它永遠是相書上描述的那種貧賤者的步姿(它也隻吃草料或數天裏可以不吃),但好處是能忍耐,不訴說苦愁。我采訪過一位近百歲的老人,他當年就是團隊中的一員,他說,在沙漠的一個夜晚,月色明白,但他沒心情去欣賞,因為口渴得厲害,拉了一匹駱駝到沙丘後想用刀子捅其前腿根喝血。他們曾經是這樣屠殺過數十匹駱駝了,每次屠殺,駱駝都是前腿跪下去哀鳴不止,然後灰濁的眼淚流下來通過長長的臉頰,淚水立即被蒸幹,臉頰上便留下泛黃的痕道。這一次他要偷捅的是一匹最壯的駱駝,他並不敢讓它死去,隻是要借它的一些血解渴,駱駝就拿眼睛一直盯視他,他向左,駱駝也向左,他向右,駱駝也向右,他才說了一句“我渴……”駱駝哇地一聲,脖子上湧起一個包來,咕咕嗵嗵上下滾動,噗地一下,足有一小盆容量的痰液噴出來,澆了他一頭一臉。駱駝的痰是非常非常的腥臭,他當時就昏倒了。老者的話使我在西行路上從此再也不敢遺忘了水壺,但也反感起了駱駝。雖然駱駝的時代已經過去,漫長的河西走廊裏,隻在敦煌鳴沙山下見過一隊駱駝,有武威轉場的牧人,趕著羊群,把他和他的女人、毛氈、鍋盆和裝著炒麵的口袋坐在一匹駱駝上,駱駝便隻好在一些旅遊點上做了供拍攝的道具,寂寞地立在那裏一動不動,駝峰歪著,稀稀的毛在風裏飄。距中瑞考察團又過了十多年吧,真正地隻為著絲綢之路的,是斯文赫定。這位曲卷了黃毛的洋人,口裏叼著一隻煙鬥,帶著了四輛福特卡車和一輛小轎車,從北京的西直門出發到烏魯木齊,再逆著絲路到了西安。洋人就是洋人,自古的洋人都是從西往東來的。而我們卻從東往西,一輛三菱越野車就呼嘯著去了。

我一直認為,汽車裏有靈魂的,當世上的狼蟲虎豹日漸稀少的時候,它們以汽車的形狀出世。這輛三菱越野車是白色的,高大而結實。當選擇這輛車時,老鄭(他是負責吃住行的,我們叫他團長)有過猶豫,因為這輛車曾經吃過一個人的,我卻堅持不換,古時出征要喝血酒,收藏名刀要收藏殺過人的刀才能避邪,何況唐玄奘取經時的那匹馬,也是有過犯罪史的小白龍變化的。我爬在車頭,嘰嘰咕咕給車說話,叮囑它既要勇敢又得溫順――我尊重著它,因為它已經是我們的成員之一了。

也正是這輛車,經過了許多關卡,未經檢查和收費就順利放行,我們總結這或許得益於車的豪華,或許因了老鄭――他坐在前排,方臉大耳――像個領導。但車卻在一大片蒼榆和板築土屋混雜的一處村落前被擋住了。擋車的是一群農民,立即有三個老頭睡倒在車軲轆前,喊是喊不起來的,去拉,他們抱住你的腿不放,呼叫:大領導,你不做主,你從我們身上碾過去,大領導!問清原委,原是村幹部吃了回扣便宜出賣了百十畝地讓外人蓋娛樂場所,他們不願意少了土地,更不願意蓋娛樂場所。這裏到處都是妓女,反映到鄉政府,鄉政府解決不了,正群情激奮著,見小車過來就攔住了。我們解釋這事應該去上告,我們同情你們,也支持你們,但我們並不是大領導,瞧瞧,大領導能是我們這麼癟的肚子嗎?他們說:得了吧,坐這麼白胖的小車還不是大領導?!我哭笑不得,而且心情極糟,同行的老鄭、宗林、慶仁和小路開始反複解說,趁機讓我逃脫包圍,去了路邊的一間廁所。在廁所裏,我的手機響了。

誰?我。哎呀,你在哪裏?我在路上。路上?什麼路上?!佛往東來,我向西去。

突如其來的電話使我又驚又喜,但話未說清電話卻斷了,我喂喂地叫著,又撥了她的手機號,傳來的竟是“對不起,你所呼叫的用戶已關機”。我站在廁所裏發呆:她怎麼也說了“佛往東來,我向西去”,莫非她也在西路上,並且提前了我嗎?哎呀呀,若真的她也來了西部,那這也太有浪漫和刺激了!我迅速地掐指頭――我會諸葛馬前課,從大安、留連、速喜、赤口、小吉、空亡推算――果然斷定這已經是事實了,就在空中揮了一下手,靠住了廁所角的椿樹。這才發現,椿樹上有一長溜黃蠟蠟的糞垢,那是鄉人蹭過了屁股。小路在廁所外大聲喊我,說是問題解決了,趕快上車,我走出來,真的是公路上的農民開始散開,他們已經確信了我們不是大領導,那個老頭還指了一下我,在說:看那個碎猴子樣,我就覺得他不是個領導嘛!

重新回到了車上,大家還在敘說著剛才的一幕,感歎著出師不利,我卻情緒亢奮起來,說咱這算什麼呢,西路當然是不容易走的,想想,在開通這條路時,張騫是經過了十多年,又有多少士兵有去無還?就說開通之後,又走過了什麼呢?我原本是因為情緒好,隨便說說罷了,卻一不留神說出了一個極有意思的話題,大家就爭論起來:誰曾在這路上走過?當然走得最多的是商人,要不怎麼能稱為絲綢之路啊?!可慶仁疑問的是:一個商人牽上駝隊一來一回恐怕得二三年吧,二三年是漫長的日子,離鄉背井,披星戴月,就是不遇上強盜土匪,不被蛇咬狼追,也不凍死渴死餓死和病死,囫囫圇圇地回來,那絲綢又能賺多少錢呢?宗林就提供了一份資料,兩千年前,絲綢在西方人的眼中那是無比高貴的物品,並不是一般平民能穿用得起的,其利潤比現在販毒還高出好多倍,當時長安城裏三戶巨商“行千裏人不住他人店,馬不吃別家草”,都做的是絲綢生意。這樣,販絲綢成了一種致富的時尚,更惹動了相當多的人以賭博的心理去了西域。現在從一些漢代流傳下來的民歌中可以看出,丈夫走西路了,妻子在家守空房,“望夫望得桃花開桃花落,夫還不回來”,或許永遠都不回來了,或許回來了,身後的轎子裏卻抬著另一個西路上的細腰。我看著宗林,突然問:如果你活在漢代,讓你去做絲綢生意,你肯不肯上路?宗林說:我不貪錢。宗林沒錢,也確實不貪錢,他是凡停車就下去給大家買啤酒呀可口可樂呀或者口香糖。我說宗林你不貪錢著好,如果說,在西部的某一沙漠裏,有一位你心愛的女人,你肯不肯上路?宗林說:不肯。慶仁叫道:你這人不可交,對錢和色都不愛,還能愛朋友嗎?我說我會去的――古絲綢之路恐怕隻有商人和情人才肯主動去走,愛與金錢可以使人鋌而走險的。

說罷這話,我突然覺得我活得很真實,也很高尚,順手打開了那本地圖冊。地圖冊裏卻飄然落下一根頭發,好長的一根頭發。慌忙看了一下坐在旁邊的小路,幸好他沒有注意,撿起來極快地吻了一下。大前年有個法國的記者來采訪過我,他手指上戴著一枚嵌有親人頭發的戒指,印象很深,因此我見到她的第一天就萌生著能得到她的頭發的念頭――頭發是身體的一部分,我如此認為,而且永遠不會腐敗和褪色。這根頭發就是她讓我算命時揪下的。她是左手有著斷掌紋的,總懷疑自己壽短(才子和佳人總是覺得他們要被天妒的),曾經讓我為她算命――我采用了鄉下人的算法,我故意采用這種算法,即揪下她一根頭發用指甲捋,捋出一個阿拉伯數字的形狀,就判斷壽命為幾――我在揪她的頭發時,一塊揪下了兩根,一根算命,另一根就藏在了地圖冊裏。現在,這根泛著淡黃色的頭發在我的手,我不知她此時在西路的什麼地方?陽光從車窗裏照熱了我的半個身子,也使頭發如蠶絲一樣的光滑和晶亮,忽然想起了艾青的一首詩:“蠶在吐絲的時候,沒想到竟吐出了一條絲綢之路”,那麼,我走的是絲綢之路,也是金黃頭發之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