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路是什麼,這重重疊疊的腳印(2 / 3)

用棉紗包紮了我的腳,穿上了新襪和柔軟的旅遊鞋,我是走過了蘭州周圍的各縣。我個頭矮,穿上白色的旅遊鞋,顯得個頭更矮了,但凡經過村鎮,竟總有人瞧著我,小路問:我們這小夥怎麼樣,帥吧?回答的卻是:鞋好。這是全國最貧困的地區之一,山上無樹,黃土深厚,沿路的洋芋都開了花。鑽進了一條有著無數的陶窯的土溝,一抹夕陽照來,整個溝坡的高高下下的田如一團巨大的石團被刀片胡亂地削過一樣,在一派金黃色裏閃亮。一群羊在溝底遊移,牧羊的孩子坐在地上,腳手四乍,做著無聊的雜技。有老頭和一頭毛驢從坡堖處往下走,他雙手抄在身後拉著毛驢的牽繩,路又如一條繩把他牽了過來。毛驢的額上有紅的帶子,是整個山溝最鮮豔的色彩,老頭在吼著野調,漏齒的牙使口語不清,好不容易聽明白了,吼的是:地裏種的洋芋蛋,街上走的紅臉蛋,炕上坐的糖乎蛋。我等著老頭走近了問糖乎蛋是啥?他指了指路前一個沒有長草的墳堆。這使我莫名其妙,又看了看墳堆,原來墳堆前壘著的不是一堆胡基,而是坐臥著一個人。人已經老得不像個人了,嘴皺得如嬰兒屁眼,眼角糊著眼屎。這麼老的人孤零零坐在墳前做甚?上前問:你老在這兒幹啥?老人說我看我新房哩。又問你老多少高壽了?老人說活得丟人了,丟人了,九十二了閻王爺還不來領麼。老人對生死的心態令我們驚歎,我要背他回坡下的村去,他硬是不肯,便掏了百元錢塞在他的懷裏,我們便往溝畔我們要拜訪的那戶人家去。這人家在一處圓土峁下,五間的磚房與所有的人家土牆土屋頂不同,磚房的兩邊又各安了大木格窗,再加上刷黑的釘著大黃銅泡釘的大門,山峁如臥虎,這門窗就是臥虎的眉目了。主人的門前雖未有公路,他卻是溝外鎮子上的一支長途貨運車隊的車主,足跡和車轍終年在家鄉與烏魯木齊之間往複,那鼻子高聳的老婆也就是在酒泉的一個歌舞廳裏認識而帶回來的――他強調她不是坐台的小姐,是服務生。我們就坐在客廳裏燒罐罐茶(用玉米棒芯兒在鐵火盆裏架火,將陶壺裝滿了磚茶在那裏煮沸,然後一一倒在小陶杯裏),北方沒有新鮮茶,但陳茶這麼熬出石油一樣黑汁來,卻是另一種味道。問起這麼多年搞長途運輸有沒有出什麼危險,他說這當然有啦,彭加木是死在羅布泊的,餘純順也是死了,他在沙漠上就看見過已經被曬幹的現代人的屍體,他們是科學家或探險人,隻是和大自然作鬥爭,運輸車隊卻裝著貨,還得防那些強盜哩。他說他在一個夜裏經過覺金山,突然前邊有人擋車,他才要停下來,驀地發現前邊不遠還有一個人提著一根木棒,立即明白遇上壞人了,剛踩了油門,擋車的那人就撲上車門外的腳踏板上,並已拉開了車門。他是一手把握著方向盤,一手斜過去緊拉車門扶手,兩人就那麼對峙著。虧得他腦子清楚――他說,我的長處是越在緊急時腦子越清白――就將車往崖根靠,既要靠近崖根,又不能把車碰在崖根,車就離崖根半尺寬,強盜便被擠傷了掉下去,然後一口氣將車開下了山,才發現拉車門的那隻手皮肉都拉裂了。

生生死死的搏鬥,車主的描述是非常簡單和輕鬆的,他不停地為我們熬茶,宗林就喝醉了――酒能醉人,茶也能醉人的――跑在門前的場邊咯咯哇哇地嘔吐。溝畔裏就上來一個人,大聲吆喝著“三娃”。“三娃”吆喝了半天沒回應,那人說:“誌高!――”車主就走出去問啥事,叫魂似的?那人說不叫大名就不出哇?!車主說就因為背運才改了名,你還是叫小名,叫得我還得和你一樣窮嗎?兩人開始了一陣像吵架一樣的對話。原來來人問車主幾時去張掖,他的兒媳是張掖人,小兩口去那兒彈棉花呀,牆高的人在家閑著,去掙幾個錢是幾個錢,在家閑著總不是個事呀!車主說明日一早就有車去張掖一帶,但駕駛室裏已經有人說好了,要搭順車可以坐到卡車箱上麵,如果不嫌風大,明早五點鍾在溝口路上等著。車主就請那人來家坐坐,那人說他要走呀,身子不合適,頭疼。車主說來喝口茶麼,一喝頭就不疼了。那人進來沒有喝茶,卻從懷裏掏出個醋瓶子抿了幾口,車主就作踐你這個山西人,來這裏做女婿三十年了,還不改吃醋的德性,便又對我們說來的這人叫鬆鬆,待兒子不好待兒媳婦好,兒媳婦生孩子時難產,他拿了醋放在兒媳婦的腿中間,嚷道山西人的後代要聞醋的,孩子果然聞見了醋味頭就冒出來了。

到了張掖,最讓我吃驚的是棉田,早知道河西走廊乃至整個新疆產棉,但走過一排楊樹,迎麵的竟是棉田一眼望不到頭。棉花棵子並不高,棉桃碩大,吐著白花,拾棉的人幾十個一溜兒擺開,衣著、說話都不是本地的模樣,我也就想起了在陶窯溝車主家見到的鬆鬆,莫非這裏邊就有著鬆鬆的兒子和兒媳?我們走近去詢問一位胖腰短腿的婦女,婦女竟是陝西南部我的同鄉。嘿喲,鄉黨見鄉黨,我話一出口,她激動得就哭了。我問她是怎麼來的,她還是誇我說話咋這麼中聽哩,然後才說她是一夥十二個人坐了火車來的,在家時聽招工的人講來拾棉花,心想拾棉花多輕省的活兒,又能掙得好錢,高高興興來了,來了工頭把他們領到地邊,說,拾吧,她一看見鋪天蓋地的棉花,嚇得當下就軟坐在了地上。“我吃不慣羊肉。”她說,“水土又不服,彎腰拾一天,夜裏睡在床上全散架了,腿不是了我的腿,胳膊也不是了我的胳膊!”我同情著我的鄉黨,但我不知道該怎麼來安慰她,不敢看她,仰了頭看天上的雲,雲很高,挽了一疙瘩一疙瘩。老鄭忙岔了話頭,問這裏有沒有甘肅文凳的小兩口也拾棉花?她說和她一塊拾的除了鄉黨,有六個河南人,還有一個湖南妹子,就指了一下遠處的一個小女子,那女子是噘噘嘴,像吹火狀。我說,噢,還有南方人,就她一個?鄉黨壓低聲音說:英英才可憐哩,年輕輕的守了寡,家裏不要,孩子也被奪去了,一個人流浪過來的。

她說著,又後悔自己不該把朋友的隱私翻出來,不說了,不說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又說給了我們,她或許是個藏不住事的人,也或許見了鄉黨隻把憋著的話說出來痛快。因此,我們便知道了這個叫英英的湖南妹子家住在鐵路沿線,地少人多,日子苦焦,村人就集體偷扒火車。隔三差五了,男人們三更半夜爬上經過的貨車,瘋了似的,見什麼就往下扔什麼,老漢和婦女是藏在路基下的荒草裏,見車上扔下東西來,便揀著往村裏搬,搬到村裏平均著分。因此,這村子也因此富裕開了,也因此從火車上摔死過三人,也因此被當地派出所抓去了三人。村人有個協定,凡是誰家的男人出了事,坐了牢或亡了身,集體來養活這一家。英英有一個兩歲的孩子,丈夫在一次扒盜中從車廂上往下跳,跳下來落在一個水坑裏淹死了。丈夫死了村人當然要管他們家,但丈夫是個笨人,曆來的扒盜中僅是個嘍?人物,而且他的死完全是他的笨造成的,村人就將四萬元錢一次付給她家罷了。公公婆婆想,大兒子死了,還有個患搖頭風的小兒子,就要英英和小兒子結婚。英英看不上小叔子,小叔子頭搖著還罷了,那常年流涎水讓她惡心。公公婆婆便翻了臉,要把孫子留下,讓英英出門,錢是不給一分的。英英尋過村裏的老者,老者說,你既然遲早要結婚,孩子留下是人家的根呀,至於錢,按法律也得判給兒子啊!英英就提了裝有換洗衣服的包袱流浪出來了。

英英的遭遇使我唏噓不已,想給她出主意回去狀告她的公公婆婆,可她的丈夫本身是個犯法的人,政府能支持她?想給她寫個信去找找張掖市的馬老板,能否安置她在哪個大公司尋個工作――馬老板和老鄭熟悉,請我們吃過一頓飯――可她的形象太差,私企老板是不會接收的,信寫了一半又揉掉了。我能幫她的,是我將一隻吉祥葫蘆讓鄉黨轉交給她。吉祥葫蘆雞蛋大,上麵刻繪了菩薩,是在蘭州的黃河邊上特為避邪買的。鄉黨說:你也不送我一隻?你看上英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