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路是什麼,這重重疊疊的腳印(3 / 3)

我看上的是至今仍不肯說出一句“我也愛你”的人。

我們在蘭州,仍是未得到已經在西路的她的任何消息,我度過了最浮躁不安的幾天。這座在中國占有重要位置的邊城變化得天翻地覆,七年前我曾在這裏走遍了巷巷道道,閉著眼睛也能走到那幾家著名的拉麵館,但如今街路拓寬,新樓矗立,車流堵塞,人亂如蟻,你壓根兒不知了東南西北。在黃河橋邊去看水車――我的生命裏永遠有著農民的基因,一看見犁過的地就想上去踩踩,一看見青草就想去割了喂牛――水車隻剩下了一座,僅作為個象征物讓人參觀。往昔的蘭州城是很小的,黃河南岸仍是大片的田地,十六米直徑的大水輪成百座在日夜車水,轟轟隆隆,天搖地動,是何等的壯觀!時代變遷了,城市擴建了,沒有了農村的貧窮和落後,也消失了純樸而美麗的風景。我坐在那裏,茫然地往對麵一家賓館門口看,門口外馬路上停滿了小車,三個蓬頭垢麵的孩子立即提了小水桶和抹布去擦車。有車主大腹便便地出來了,大聲嗬斥:誰讓你擦的?瞧瞧,越擦越髒了!孩子停駐在那裏一語不發,看著車頭一處的水痕還用袖頭又揩了一下。車主鑽進駕駛室了,孩子卻一下子趴在門窗口,一聲聲叫“叔叔,叔叔”,車主又罵了幾句,掏出一把錢來,從中抽了一張五元票,扔出車窗外,車就開走了。而賓館左邊的小巷口,是一輛已經停得很久的三輪架子車,架子車上裝著垃圾,拉車的人坐在車上,先是毫無表情地看著那些為人擦車掙錢的孩子,後來腦袋就擱在車幫上睡著了,你無法想象車上的垃圾的臭味如何使他沉睡不醒,以至於孩子們為那五元錢爭執著跑過身邊,他還未醒來。這時候,巷子裏另一個女孩走出來,她是沿著巷左的一排商店櫥窗走過來,站在那裏不動了,傍晚的落日正照在那櫥窗的玻璃上,或許她奇怪了怎麼每一塊玻璃上都有一個發紅的太陽,就立在那裏發愣了,而夕陽的餘暉和玻璃的折射使她罩上了一星亮光。我霍地站起來,難道是她?!但女孩畢竟是女孩,雖然特別像她,也隻是她的縮小了的一個坯模罷了。我又坐下去,繼續往巷子裏看,自己笑自己犯神經,卻自此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是來過了蘭州,或者,她也正在蘭州。

這樣的感覺使我情緒倍增,在蘭州多呆了一天,而且走街串巷。慶仁瞧我的浮躁樣,曾經問:你要買什麼?我說碰見什麼能買的就買唄。慶仁就讚歎蘭州上市的瓜果品種這麼多的,我說是多,都不甜麼。

幾乎是從甘穀起,西蘭公路上就時不時長有一些柳樹,柳樹一摟粗,空裂著腹。溝底或村畔的柳是每年有人砍去枝條搭窩棚和做柴薪,樹長得就是一個粗短的黑樁和一蓬鮮綠的樹冠,像是大的蘑菇一般,而公路上的柳卻是肆意生長,這就是左公柳。西路上到處有著漢以來為打通這條路和疏通這條路的遺跡和故事,天水是見到了李廣墓(墓現在荒蕪在一所小學校的角落,墓前的石馬無頭斷足。李廣的武藝超群,曾醉中將臥石看做伏虎,能一箭射透,但他的命運不濟,元帝時朝廷重用老將,而他年輕,到了武帝時朝廷又重用少將,他卻又老了。一生雖經百戰,終未封侯,他是個晦氣的人物,所以當年蔣介石號召國民黨將領向李廣學習,甚至親自約部下來為李廣掃墓,應者寥寥,陪同的僅侍從數人),在秦安是踏勘了三國時期失街亭的戰場,又於隴西登臨了北宋年間防禦戎夏的“威遠樓”。而左公柳是左宗棠西征時沿途植栽的,現在這種柳樹還存活著多少,已經無人知道,但它肯定是曆史保存給西路最多的也是最鮮活的證據。我們經過文峰鎮時遇見了一位長者,他講起清同治年間的西部回漢仇殺,隴西城原有居民十四萬,仇殺後僅剩幾千人,城外有兩個大坑專埋屍骨,開頭還整整齊齊排放,後來來不及了,就用糞耙子扒,坑外是溝壑,人血竟從壑壁的裂縫往外滲。左宗棠就是那次去西征平叛的。但因他一路又殺的回民太多,現在的回民對他避而不談,當在路上問起左公柳的事,凡是戴小白帽的,全都說:鬼知道那是啥樹!民族的感情我們是理解的,可想一想,國家的形成,王朝的建立,哪裏不是用鮮血產生的?所謂的民族區別――其實人都是一樣的人――隻是集中居住的地理環境不同而逐漸形成了各自的性格、語言、風俗和宗教而已。讀《西遊記》,讀到西域各國燒廟殺僧,那正是伊斯蘭教進入的曆史。現在漢人多駐於中原,回民集中於西北,新疆的維吾爾生活在河川,哈薩克遊牧於深山,西路上是眾多民族彙合地,保住了西路的安全,也就是穩定了各個民族間的團結和繁榮。

我們早已知道了出塞的那個昭君,也知道了文成公主的進藏,聞名於世的吐魯番的額敏塔是額敏和卓幫助清高宗平定準噶爾有功受封而建造的,哈密瓜的稱謂也是北京城人對哈密回王每年向清廷進貢的香瓜的冠名。但是,世人對於唐世平公主幾乎要遺忘了,這位公主是嫁給了武威王的,她是怎麼樣個金枝玉葉身,又是如何來的,一生又在武威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史書沒有記載,民間也無傳說,我們隻在武威的博物館裏看到了一塊小小的她的墓誌石碑。再是那個鳩摩羅什,從西域到了武威,一住就是十六七年,組織譯經,開鑿石窟,然後東下,沿途傳法,以致隴西至天水一帶成為中國佛窟寺院最多的地區,單是甘穀舊城就有二十四座廟,以至於一條大街上一半是東禪院,一半是西禪院。還有蘇一陣,企圖要讀懂它的存在的意義,何況一個人呢?――我們的車掉轉了方向又往回開,停在了那獨行者的麵前。

“喂,你從哪兒來呀?”我們問道。

“從烏魯木齊來的。”他回答著。

“哎,要往哪裏去呀?”

“要到西安去!”

我立即過去要替他取下行囊,說我們正是從西安要到烏魯木齊去的,如果願意,請上我們的車,再往烏魯木齊去一趟了就可以一塊回西安。但他說聲謝謝,拒絕了,他告訴我們,他是特意徒步行走的,可他不是探險者,他的夫人一直開著寶馬車在前一站,她不讓他看見她,卻每隔一百公裏在路邊做了記號為他埋藏著水和吃食。原來是這樣,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將一顆煙遞給了他,他將煙塞在那一蓬髒兮兮胡須下的嘴裏撲撲地吸,然後一起立在那裏撒尿。他尿得比我高,也比我有力,我卻因熱尿泄出更感覺身子冷。坐在車上的時候太陽隔窗照射,熱得脫了毛衣,下了車氣候竟那麼冷,手僵得褲帶解不開,解開了又掏不著那個東西,好長時間方尿出來,以最快的速度尿,似乎慢一點那尿就成了冰棍要撐住身子哩。

告別了獨行人,我們坐車繼續西行,宗林和小路依然對獨行人產生著興趣。如果那人說的是實話,他倆說,那夫妻絕對不是一般人了,妻子能開著寶馬車在前,丈夫徒步在後,肯定是發了財的老板!當老板的卻如此這般行走,是有著什麼難以發泄的不被外人知曉的痛苦呢,還是他們有著一段浪漫的契約?或許,他們是瘋子。更或許,那人壓根兒是不真實的,我們看到的並不是真人,是西路上的一個幻變了的漂泊鬼魂?!他倆的各種疑問並沒有激起我說話的欲望,我回想著剛才與獨行人的問答,覺得那問答是那麼熟悉,驀地記得了,在禪宗台案裏有這麼一段描寫,一個人問禪師:你從哪裏來的?禪師說:順著腳來的。又問:要往哪裏去?禪師說:風到哪裏去我到哪裏去。更記得了耶穌基督也是走到哪裏總有人問: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基督的回答從來一樣:我來自地獄之城,要到天堂之城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