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從西安出發的時候,車裏是鑽進了一隻蒼蠅,宗林和慶仁曾忙活了半天去撲打,蒼蠅卻總是打不著,它站在慶仁的光頭上,甚至就蹲在宗林當蠅拍摔打的那本雜誌上。我便說這蒼蠅有知識,恐怕也要隨咱們一塊兒上路呢,就留著吧。蒼蠅便一直跟著我們。沒想愈往西走,蒼蠅愈覺得可愛,直到那天在戈壁灘上跑了一整天,我們要下車來小解,心想蒼蠅這下會順車門而溜掉的,但上了車,它仍趴在駕駛室的照後鏡上,一條前腿蹺起來極快地撫摸著腦袋,便知道它是個女性,不僅可愛,而且是很偉大的了。車經過一個鎮落,慶仁專門下去買了一個西瓜,切開了就放在後箱角,對蒼蠅說:你吃吧,咱們已經是一個團隊了,我們會帶你安全返回西安的。
過了蘭州,黃河折頭要往南而去了,我們沒有乘坐羊皮筏子去體驗水上的樂趣,而豪壯地往河裏撒了一泡尿――讓黃河漲了水去,把一切汙穢都衝到海裏去――頭不回地往西,往西。黃土堆積的渾圓的山包沒有了,代替的是連綿不絕的冰冷崢嶸的祁連。祁連應該是中國最逶迤的山,千百年來風如刀一樣日複一日地砍殺,是土質的全部都飛走了,坑坑坎坎,凹凹凸凸,如巨木倒地腐化後的筋,祁連就成了山之骨。在全程的西路上,我們的車翻越了三個要去的山,一個是烏鞘嶺,一個是黨金山,一個是星星峽,另外有天山和火焰山。翻過烏鞘嶺,可以說真正是另一個天地,長城離我們是那樣的近,往日電視裏看到的八達嶺的長城是高大和雄偉,在這裏卻殘敗不堪,有的段落僅剩下如土梁一般的牆基,它是一條經過了漫長的冬季而腐敗得拎也拎不起的瓜藤。偉大的永遠是大自然,任何人為的東西都變得渺小,但這裏卻使你獲得了曆史的真實和壯美。山並不是多麼險峻(這如河在下遊裏無聲),車卻半天爬不上去,而且開鍋了數次。在山下還都穿著襯衣,到了山頂太陽依然照著,卻飄起雪花,雪花大如梅花。忽然看見了一隻鷹,斜刺著飛下來落在一塊石頭上,如又一塊石頭。停下車來吟了古句“偶呼明月向千古,曾與梅花住一山”,人一下來衣服立即寬了許多,匆匆在路碑前留一張影,趕忙開車又走――是逃走了一般――感覺裏自己的影子還被凍僵在那路碑石前。下山轉了多少個彎子,已不知道,我們在車裏東倒西歪,像滾了元宵,卻看見了就在前邊,似乎很平坦的地段上,有兩輛車翻了。事故發生的時間可能不長,一輛仰麵的卡車車輪還在轉,傷者或死者已被運走,有人凶神惡煞地提著皮帶站在旁邊,監視著已經圍聚過來的虎視眈眈盯著散落貨包的人群。我們的車也停下來。老鄭跑過去問提皮帶的人需要不需要我們幫助,回答是已經派人去前邊的公路管理站報告了,馬上會有人來處理,隻問有沒有煙,能否給他吸吸。老鄭是不吸煙的,來向我要煙,我抓起三包扔了過去,並拆開兩包天女散花般撒向圍觀的人,喊道:多謝大家照顧了!人群搶拾著煙支,轟地回應:“沒說的,沒說的。”會吸的把煙點著了,不會吸的將煙夾在耳朵上,差不多散開,踅進村去了。村就是路北坡溝的一簇屋舍,――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別於內地的村舍――不長樹,沒有磚瓦,沒有井台和碾盤,一律低矮如火柴盒似的土牆土頂的土。若不是那每個土頂上的土坯煙囪冒著黑煙,我會以為那是童話裏的。
但是,到了古浪,山卻出現了極獨特的形狀:其勢如臥虎,且有虎紋,是從山頂到山底布局均勻的柔和的溝渠。臥虎臥著的不是一個,是一群,排列成序,序中有亂,如被誰趕動著的,呈現了的不是一種柔弱,而是慵懶,大而化之,內斂了強大的爆發力。過了古浪,我們看到的又是恢複了骨質的那種山,魔幻般的一會兒離我們很近,一會兒離我們又極其遙遠,慶仁才驚呼著山是被硫酸腐蝕過的,怪不得祁連也稱天山,卻又有一段山巒突然間失去了崢嶸,渾渾圓圓有著黃土高原土峁的呆樣。車發了瘋地狂奔,細沙在玻璃窗上如水沫一樣流成絲道,山極快地向後退著,變化著,如此幾個小時後,山就徹底地死亡了,是燒焚過一般,有一層黑沙,而更多的山口出現衝積洪積扇的沙灘,同時路北的騰格裏沙漠如海一樣深沉。宗林突然銳叫:那邊有炊煙!已經是老半天未見到人的蹤跡了,有炊煙就有人啊,我們都趴在車窗上看,煙確實是直直的一柱,卻未見到房子、氈包和人影晃動。而盯著煙柱,神秘地屏了氣息,倏忽間煙柱在遊動,真的在遊動,且愈遊動愈快竟就到了我們車邊――原來是小的龍卷風!於是,我們討論了古人的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哈,一定是古人犯了錯,古人也會犯錯的,錯把龍卷風當做炊煙了!(以此,我們重新解釋了一些古人詩句,如用性意識分析李清照的《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又新釋了毛澤東的“題仙人洞”:暮色蒼茫看勁鬆,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我們是好得意的,一得意就忘了形,把車停下來去拍攝壯景,宗林甚至說他要寫一篇論文,這論文絕對會得獎的,然後司機卻大聲地呼叫著快上車,沙塵暴要來了!要來沙塵暴?我們看天,天上並沒有特別異樣的變化,但司機是經常走這條路的,他平時又不苟言笑,而他那麼緊張地叫喊,我們是不能不聽的。坐上車呼嘯著就跑,風是果然就強硬起來,隔著窗玻璃聽見哨子響,便見戈壁沙漠裏起了無數的沙道兒,從駱駝草、沙棘、紅柳根部刷刷地方向不定地竄,如蛇群狂舞,同時感覺到車時不時就飄起來。公路上有三輛載著貨物的卡車已經停住,從車上下來七八個人慌不迭地往車幫係粗長的繩索,然後一起跑到風的反方向處使勁拉緊繩索,但一輛卡車還是翻倒了。遠處一個維吾爾老人騎著毛驢,人與驢幾乎朝著風傾斜了四十度,出奇地還在走著,猶如電影中人在太空的鏡頭。小路的喉嚨發炎了多日,時不時就咳一口稠稠的東西,他下意識地將車門剛開一個縫要吐出去,門嘩地張開,雖緊急關閉了,嚇得司機臉都白了,並厲聲嗬斥:這麼大的風你敢開門,車門掀掉了不要緊,把人吸出去了還想活不活?!小路再也沒了笑話,老老實實地瓷了半天。
我們的車終於在半小時後駛進了一叢楊樹林子。車輪上濺有血跡,這令我們百思不解,可能是奔跑中碾著了急不擇路的什麼小野物,但似乎並沒有發現有野物橫穿公路,慶仁則認為這車是汗血馬的魂靈附體了,它跑得太快,也出了血汗。
楊樹林子後原本是一處村落,能依稀看到往昔的屋基和田地的模樣,但現在滋養人與植物的水分在減少,濕地已緊縮,所有的人都搬遷了,僅除了一處房子住人,操持著給過往車輛充氣補胎的營生。補胎人年紀並不大,光腦頂、大胡子,小路嘰咕了一句:滿頭是臉,滿臉是頭。補胎人可能正與老婆慪氣,一邊收拾門前的修補工具,一邊罵人,見我們車“嘎”地開進林子下,不罵了,招呼我們從車上快下來到屋子裏去。門外天一下子灰了,黑了,接著像冰雹一樣劈裏啪啦地響。屋門是關了的,使勁地被風沙搖撞,後來吱吱吱如老鼠在啃,塞在門腦上的草把子一掉下來,而木梁上吊著的一個大柳條籠就秋千一樣地晃。一隻狗臥在那裏一聲不吭,灶洞口卻出來了一隻貓,它是從外邊的煙囪裏鑽進來的,白貓成了黑貓。“沒事了,沒事了。”補胎人招呼著我們往炕上坐,又生硬地讓老婆給我們倒開水。一人一碗水,喝到最後,碗底沉積著一小攤沙。宗林有些穩不住氣了,問司機這樣的天氣可能會多久,會不會被困在這裏?我說,沒有棋麼,有棋就好了,陳毅元帥戰場上還下棋哩,大丈夫臨危得有靜氣啊!我知道我臉上的肌肉還在僵著,卻煞有介事地問起補胎人的生意了。他說:還可以,就是沒有噴漆設備,要不真的發了財嘍。我說:噴漆設備?他說:噴漆設備。我莫名其妙。這樣的灰暗和嘈雜約莫過了四十分鍾,外麵漸漸明亮和安靜下來,我們開了門,屋東邊牆下湧聚了一堆沙,一隻老大的四足蟲四肢分開地貼在牆上,一動不動,用棍兒戳戳,掉下來,已經死了。而一隻破皮鞋在高高的樹梢上晃悠。樹林子裏的車完好無缺,我們就重新上路了,但一輛車很快地向補胎房駛來,這車令我們先是一驚,總覺得不像車,後來就撲地噴笑,原來車皮上的綠漆都在沙塵暴裏剝脫了,像害病脫了毛的雞,醜陋而滑稽。
還在家時,讀過於右任一首詩,對其詩的序文覺得神奇:“甘州西黑水河岸古墳,占地十餘裏,土人稱為黑水國,掘者發現中原灶具甚多,遺骸骨皆長。餘撿得大吉磚,並發現草隸數字。”到了張掖,方知道黑水國就是張掖古城,也知道了張掖是古絲綢路上全國最大的國際貿易大市場,即公元六?九年,隋煬帝在此曾會見了二十七國的君主和使臣,親自主持舉辦了萬國博覽會。但萬國博覽會並沒有留下任何遺跡,黑水國雖有兩座古城堡,一座已被沙埋沒,一座堡內建築蕩然無存,惟有大量的磚塊、瓷片和石磨,揀了半天,也不見一塊上有什麼文字。出了城堡,本意是尋個避背處方便,卻見城堡外有一片蒿子梅,全開著藍色的花,在微風中輕盈如蝶。哇噻!我呼叫了一聲。我一向討厭港澳一帶的人大驚小怪的語氣,現在竟這麼呼叫覺得是最能表現我的情緒了。真是奇異的事,到西部來外人一定以為我關注的是大的印象,殊不知在天高地闊的絲路上,卻常常是一些細小柔弱的東西激起了我的注意。幾乎是近二十天了還未看到過花哩,這一片蒿子梅令我愉悅了,我坐在那裏看它的顏色,聞它的香氣。看著聞著,我卻傷感這麼好的一片花卻開在這荒僻地,而且是深秋,快到敗時。宗林端著攝像機跑過來,擺弄著我在花前照相,風便把一朵花送到我的腮前。我說:咦呀,這花要給我說話了?!小路就說:這花前世一定是個美麗女子!就這一句話,使我立在那裏發了一陣呆。她在第二次來我家的時候,我正在書房裏寫作,重而脆的腳步聲從樓梯第一層踏起,我就覺得是她來了,屏氣聽腳步響到了六層,門鈴響了,開門果然是她。她懷抱著偌大的一堆花,全是藍色的勿忘我。我說,呀,讓我不要忘了你呀?她說是勿忘我嗎,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什麼花,路過花店,瞧這花美麗就買了一大抱,若真是勿忘我,那得收回了!我說,你說的是真話,我也要以為你是有心買這種花的,現在這花進了我家,就是我的東西,你已無權帶走它了。蒿子梅的顏色竟與勿忘我一個顏色,這是什麼意思呢?神靈要暗示著什麼嗎?是不是她來過這裏,還就在張掖一帶?我不讓宗林再拍照了,小心翼翼地采了一大束蒿子梅回坐到車上。當我要取一支煙吸時,讓小路幫我拿花,小路順手將花放在車腳下,我便火了,大發了一通脾氣,小路受了沒頭沒腦的責備,說我神經。我把蒿子梅抱在懷裏,一路到了賓館就尋插花的瓶子,尋到的卻是一隻很憨樸的陶瓶,這花就陪我在張掖度過了三天。慶仁笑我瓶子是舊瓶,花是快敗了的花,若是人也該稱做徐娘了,我便在瓶子上寫了:舊瓶不厭徐娘老,西路風月劇清華。並稱蒿子梅是西路之花。
西路上的花,隻有蒿子梅。自從在張掖黑水國舊址見到了那一片蒿子梅,留神起來,竟在以後的行程中時不時碰著它。它可以是野生,一片樹林子後,一彎沙梁的低窪處,或大或小地就有了那麼一叢,而沿途的城鎮村落,人們又喜歡在院子裏種植或花盆裏栽培。西部的所有草木都可能是皮杆粗糙,形狀矮小,惟有蒿子梅纖細瘦長,它不富貴,絕對清麗。因為老鄭大半生是在西部的軍營度過的,現在還仍是部隊駐西安某幹休所所長,一路上基本上和部隊聯係,吃住都靠沿途軍營來安排。可以說,西路上我們走的是軍線。在×團的駐地裏,我們認識了黃參謀,他正在修補著駐地院子裏一片蒿子梅的籬笆,這一片蒿子梅的花什麼顏色的都有,風吹過來,搖曳著如五彩祥雲。我大聲地誇耀著蒿子梅,說是這裏有土有水,蒿子梅是我在西路見到最美麗的蒿子梅。黃參謀卻說十八年前你要來這裏就不會說這話了,在這裏建營房時滿地卵石和駱駝草,為了保住一叢蒿子梅,他們每日節約著生活用水來澆灌,直至以後從遠處拉來了土,又引來了祁連山上的雪水,蒿子梅才發展成了這般陣勢。黃參謀的話讓我心裏咯噔咯噔地跳,蒿子梅雖然是生長在戈壁沙漠,但它是嬌貴的,她雖然讓我在今生很容易地相遇,但她又豈能是一般的女子呢?西路以來,總是不見她的蹤跡,可她似乎又無處不在,雲在山頭登上山頭雲愈遠,月在水中撥開水麵月更深,卻總有雲和總有月吧。我這麼想著,真希望黃參謀多說說關於蒿子梅的事,他說:不說花了,說軍事上的事吧,我畢竟是軍人啊!我當下臉紅了,警惕了我在愛戀上的沉溺,就提議黃參謀多介紹些這裏的情況,多領我們去看看一些景點。這位愛花的黃參謀,果然是滿腹的西路上的軍事故事,他講了張騫出使西域時的向導是一位叫甘父的匈奴人,扣壓張騫的是匈奴貴族單於庭,單於庭逼迫張騫娶妻生子,在張騫出逃後單於庭是把張騫的兒子用馬刀劈殺的。張騫從大宛返回時,為了避免途經匈奴,改走了路線,沿昆侖山北麓向東,經莎車、和田、善鄯,這完全是犯了路線錯誤,因為那裏道路更難走,且羌人更懼怕匈奴,才又一次被抓住當做了討好單於庭的禮物。他講了霍去病為什麼在元狩二年出征能殺敗匈奴的蘭王和盧侯王,是霍去病沒有直接攻取烏鞘嶺,而是偷渡莊浪河,撕開了匈奴防線。到了元狩二年夏再次出兵,是從祁連山突進的,一場惡戰俘獲單於單桓、酋塗王及相國、都尉以下眾降者二千五百餘人。又到秋天,采用離間計,渾邪王率部下四萬人投降。霍去病是有勇有謀,不是李廣戰而敗,敗而戰。河西走廊是一個世界上最大的古戰場,是霍去病張揚了武力,現在最重要的兩個城鎮之所以取名武威和張掖,武威就是漢王朝在此耀武揚威,張掖就是“斷匈奴之臂,張中國之掖(腋)”。黃參謀最有興趣的――當然更是我們的興趣――是領我們去看長城,去看長城沿線的關隘和烽燧了。
從春秋戰國開始,隨著各諸侯國的兼並戰爭的加劇、軍隊成分的改變和軍事技術的發展,為了適應邊境設防的需要,利用山脈、河流或塹山填穀,逐漸形成烽燧相望、城障相連的完整的軍事防禦工程體係。在秦朝,匈奴就在北方頻繁襲擾,防禦工程便從遼東修到了甘肅岷縣。到了絲綢之路打通形成後,長城(當地人稱邊牆)自然延伸到了嘉峪關。當我們在古浪時,是順路見識了石峽關,在武威卻未去各關隘,經黃參謀介紹,又掉車頭返回去了扁都口關,目睹了那裏的峭壁陡立,領略了那變幻無常的氣候,慶仁就是在那裏感冒了,清涕長流,噴嚏連天響。黃參謀說,隋煬帝當年到張掖路過這裏,正值風霰晦冥,士卒凍死了大半。小路瞧著穀徑險狹,還要往深處去,被老鄭罵了一頓,才趕緊退出。到山丹看峽口關,峽中濕雲崢疊,呼吸也覺得困難,聽說附近產石燕,若遇大風,石燕連翩飛舞,可惜我們未見其景,僅拾得雞蛋大一塊石燕,還缺了燕頭。再去看紅寺山關,看鐵門關。到高台縣的紅崖堡、石灰關。去酒泉的胭脂堡,傳說是北宋的佘太君率十二寡婦西征,在此梳妝打扮,築城建堡,堡內泉水泛紅色,可觀賞而人不能飲。還有鎮夷堡、兩山口,斷山峽口,還有像雙目和蟹鉗而在西域門口對峙的玉門關和陽關,一直追尋到萬裏長城的西端最重要的關隘嘉峪關了。
嘉峪關是坐落在祁連山與黑山之間的一個岩岡。漢時在今石峽關口內設有玉石障,依山憑險,加強防禦,五代時在黑山設天門關,現在的關城是建於明洪武五年。我們登臨關樓,正是風起時節,放眼關內外峻山戈壁,壯懷激烈,近觀城廊樓台,磚土一色,靜穆肅然,頓時感覺曆史其實就是現實,時間在凝固著,不知了今是何年?關樓前的場子上是一座關帝廟――關帝永遠是中國人的威武象征。如果嘉峪關是口內的大門,修關帝廟在這裏就如同秦瓊敬德一樣做了門神――廟前是小小的一座戲台,正有一個秦腔班子在那裏演出。台前觀看的人不多,僅是剛從關樓上下來的一夥,全都外套係在腰內,墨鏡架在額顱上,可能這些東南沿海的人欣賞不了秦腔,便指指點點台上演員誰個腰粗,誰個腿短。我們卻看得癡醉,慶仁已經盤腿坐在塵土地上畫起速寫了。一個戴著硬腿橢圓水晶鏡的老者就從台口的木梯上貓腰下來,他一直看著我,眼珠往上翻著,額顱上皺出一個王字:我看你像一個人!我說:是嗎?他說:你姓賈?我就這樣被認出了。原來這是從陝西過來的一幫民間藝人,行頭簡陋,衣著土氣,但唱腔做工到位,已經在這裏演出半年了。我遂被邀上台去。戲繼續在演著,台下幾乎隻有宗林小路他們了,但演員仍是掙破臉地唱,敲板的那個老頭雙目微閉,搖頭晃腦,將木盤上的那張牛皮敲得爆豆一般。秦腔雖然是發源於陝西的地方戲種,但流傳整個西部,外地人看秦腔,最初的印象是嘴張得特別大,聲吼得特別粗,但秦腔在這麼個地方演唱是最和諧於天地環境了。那天清唱的都是古戲,內容差不多與西部的曆史有關,如果嘉峪關是個老人,這戲文該是它的一種回憶了。戴水晶鏡的老者也吼唱了一段《蘇武牧羊》,問我唱不唱,我說我聲不好,如果有羌笛,我吹一段龜茲曲吧。(我是個蹩腳的音樂愛好者,但我知道煬帝時定天下九部樂,即清樂、西涼、龜茲、天竺、康國、&勒、安國、高麗、禮畢,而九部樂中六部皆來自西部。我的家鄉至今有無數樂班,走村串鎮為百姓家的紅白事吹奏,人卻俗稱樂班為龜茲,那曲調我也就會那麼幾段。)演出幾乎要變成一種聚會了,老者趕忙取羌笛,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看了一下顯示的號碼,立即扔下羌笛“噢”了一聲。
電話號碼是她的,打開手機到了化妝室,那裏三個女演員正在換裙衩,我那時的急迫樣子她們一定會發笑,但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你還活著?
我在你心中已經死了嗎?
不,不,是我快為你急死了!你在哪兒?
我在善鄯。
天哪,你真的也到了西部!我在嘉峪關,嘉峪關離善鄯多近啊――你在善鄯等著吧――我們明天,最遲後天就到!
我已經離開善鄯到敦煌,然後去青海油田,要走的是油線。
油線?
電話突然地斷了。我以為地處偏僻,信號不良,低頭看時,竟是我的手機沒電了。偏偏在這個時候沒了電,使我十分沮喪。下了戲樓,用宗林的手機再撥,然而,她的手機已經關閉了。
這個中午回到賓館,我給手機充上電,開始坐在那裏用撲克預測――將撲克暗排一至七層的塔形,然後用手中的餘牌配十三數而揭,看能否全部揭開。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共同玩過這種把戲,我說我們能成為朋友,朋友中的朋友吧,撲克是一直未能打通過,這個中午,應該說是幾十天來最興奮的一天,雖然有著遺憾和煩惱,但畢竟知道了她的具體行蹤,我相信撲克會通的。我給自己說:生活就是這樣,要享受歡樂也要享受煩惱,念念叨叨中擺了一次,沒有通。一次不算,以再一次為準。還是不通。最後一次吧,絕不反悔!牌在一層一層打開,馬上就可以到塔頂,我的手抖起來,呼哧呼哧直喘氣……但剩下的三張牌仍沒能揭開。我撲塌在沙發上,感覺脖臉發燙,視力有些模糊,小路推門進來,問下午去不去文殊溝,文殊溝裏有個關堡的,很重要的一個關堡。我看著他,沒有言語。他說,你又發呆了?我說,你瞧瞧,那邊牆上怎麼長出棵樹來?那不是樹,小路說,是牆裂開的縫。我再看牆的時候,那果然不是樹,是一條大的裂縫。我籲了一口氣,一下子將撲克從桌麵上掬了一捧,扔到了窗外。
小路回他的房間休息了,說好兩點鍾來敲我的門。他臨走時警告著讓我睡覺,說你睡眠不足,眼泡腫得很難看了。他一走,我又走到了窗外,一張一張撿起了那堆撲克――人在六神無主的時候信賴神靈――我畢竟還離不開撲克。一隻麻雀在窗外的楊樹下看我,我心裏說:你敢笑話我一聲,我就撿石子砸你!那麻雀到底沒有叫,沙土上給我寫了一溜個字。
我們的車往戈壁深處急駛,路還算平,一個小時後進入文殊溝。溝裏駐紮著某裝甲團,因為有部隊在,小小的河岸這一片那一片是藏人、裕固人和維吾爾人開設的氈房,氈房門口支著貨攤,守攤的姑娘衣著鮮亮,攤位上的熟肉醬著顏色。越往溝裏走,路越不平,到處是坦克和裝甲車的履帶壓軋出的硬土痕,而且遊串的雞步伐悠然,根本不讓道,車就走得特別慢,貨攤前的姑娘就招手,擠眉眼。小路說:她在叫我哩!也招手回應,一隻狗就叼著骨頭從車前跑過,車輪撞著了狗腿,狗叫聲如雷。溝幾乎走到頭了,卻往左拐鑽一個山道,山道極窄,崖壁幾乎就在車外,伸手可以撐住。遠看這崖壁玄武色,十分威武,近來卻隻是沙粒的黏合,這讓我有些失望,而水流衝出的渠道上是一蓬一蓬沙棘,沙棘的根已經相當蒼老,又讓我想到了四五十歲的侏儒。在山道七拐八拐了十幾分鍾,天地突然開朗,出現在麵前的又是一望無邊的戈壁!這是我見到的最為豐富的戈壁,五顏六色的沙棘、駱駝草和無名的野花,塞滿了從南邊文殊山峰流下的河道兩旁,而河道沒有水,沙白花花如鋪了銀。一輛摩托車就從遠處順了河道而來,先是一個黑點,黑點後拖著一條白色的塵煙,終於與我們擦身而過了,騎摩托的是一位黑紅臉膛的年輕人,後車座坐著一個穿短裙的女子,吊著兩條腿,豐腴得像白蘿卜。摩托在河道上跳躍著,女子的裙子就一掀一掀,暴露了並沒有穿褲頭的屁股,小路臉上的表情就滑稽了,大家沒有理他,因為車上有黃參謀。
戈壁上有無數的沙墩,我們以為是殘留的烽燧,黃參謀卻說那叫大墩,是坦克演習時的靶點。說這話時東北角塵煙衝天而起,正有著一排坦克在演習行軍。為了不影響演習,將車一直開到文殊山根,山根下就出現了一座殘破不堪的古堡。堡牆上沒有門,但有曾經安過門的洞。從牆洞鑽進去,有一大片歪歪斜斜的土屋,似乎還有巷道,草叢裏是幹了的羊屎和驢糞,一些破碎的酒瓶和一隻幹癟翹起的破皮鞋。卻沒有一個人。小路說:那一男一女就是從這裏下去的,他們住在哪兒?我說:你還沒忘掉那個光屁股呀?!黃參謀才告訴我們,這古堡原來是一個關隘,清代曾駐紮過四十多名守兵,後來一直居住著裕固族人,十多年前裕固族人搬到戈壁灘外的溝裏了,仍有大量的羊群在文殊山深處,但放牧的都是雇來的漢人,他們每十天半月進山去看看,那一男一女就是去監工的。大家都哦了一聲,無言以對。小路趴在堡門洞外的小泉裏吱兒吱兒猛喝水,老鄭提醒這裏水性涼,喝多了壞肚子的,小路拍著肚皮仰躺在地上,說:我在這裏當裕固族人呀!老鄭說:那可不行,就是給裕固族人當女婿,人家也是有條件的,眼睛小的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