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是誰留下千年的祈盼(2 / 3)

已經是太陽如金盆一樣懸在了西邊的地平線上,戈壁上的草全部沐浴在金黃色的光輝裏,我們驅車回返。我打問著那些草都是什麼名稱,黃參謀說過了五種,自己也再弄不明白,我和宗林就下車去為每一種草拍照,並采下標本。草的葉子各式各樣,但沒有一種是豐厚的形狀,而且枝杆堅硬,正感歎人的性格就是命運,而環境又決定了草木的模樣,慶仁就在車上銳叫:鹿!鹿!我先以為他是在叫小路的,抬頭看時,我身左二十米的地方竟站著一對小獸。但這不是鹿,是黃羊,黃色皮毛,光潔油亮,小腦袋高昂著,一對眼睛如孩子一樣警覺地看著我。這突然的奇遇使我如在夢境,竟發了一個口哨向它們召喚,它們掉頭就跑,跑過了一座小沙丘,卻又站住,仍是回過頭來看,那並排的前蹄正踩在一蓬開了小繁白花的草上,像是踩了一朵雲。我們在車上的時候,甚或下了車為草拍照了那麼長時間,誰也沒有看見到黃羊,而驀地就出現在麵前,猶如從天而降,這令我和宗林都怔住了,以至於手腳無措,當意識到該拍張照片了,相機卻怎麼也從皮套裏取不出來,越急越壞事,相機又掉到地上,終於將鏡頭對準了它們,又激動得“噢噢”叫,黃羊這次跑去再不回首,極快地消失在遠方,和那咕咕湧湧的駱駝草一個顏色了。

見到黃羊,我稱之為驚豔,它對於我猶如初次見到了她。黃參謀浩歎他服役十數年了,沒有見過黃羊,甚至也未聽說過誰看見過,在這連一個蒼蠅都碰不上的裝甲車坦克演習地,竟出現了黃羊,這說給誰誰都不會信的。他說:或許你是神奇人,你來了瑞獸才出來。我興奮異常,這倒不是因為他恭維我,而是我想起了她,今日如此吉祥,是上蒼在暗示我在西路上能碰著她了!

回到駐地,我沒有先去洗澡,關了門就拿撲克算卦,要證實我的預感。撲克打通得非常快!我揮拳在空中打了一下,就去了小路的房子,一下子將他掀翻在床上,我說:咱們吃宵夜去!慶仁看著我,說:真是稀罕――是她來了消息了嗎?我那時表現得極有控製,知道高興過早往往事與願違,沉住氣是非常重要的,另外,同在天涯路上,我如果太張揚,他們會嫉妒我的。我說:別的你不管,你要去就去,想吃什麼就點什麼!我們在酒泉街上吃泡炒。飯館很小,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我主動地去占座位,站在一對快吃完的男女身後。這一對男女麵對麵地坐著,而女的腳卻從桌子下伸過來放在男的膝蓋上,男的將一塊帶骨頭的肉咬了一口,遞給了女的,女的手沒有接,腦袋湊近去,嘴撅得老長地咬了一口。然後在一個盤裏吃粉條,粉條太長,吃著吃著兩人同吃了一根,一頭在男的口裏,一頭在女的口裏。我把頭仰起來看前邊的玻璃門裏的廚房,六個廚師手裏拿著麵團,一齊扯著麵片往一口滾沸的大鍋裏丟。騷情,我想,就那個滿是雀斑的臉也值得在公眾場合這麼肆無忌憚嗎?如果她在這裏出現,這女子,這條街,這座城怕都沒顏色了!

我終於覺得我的了不起了,竟從下午到半夜,沒有給她去電話――男人嘛,應該有男人的尊嚴啊!我們吃完了宵夜回坐到了賓館的院子裏。院子裏有一個花壇,開放著蒿子梅(又是蒿子梅!),這個夜晚是中秋節的夜晚,月亮是非常明,但並不圓,我將手機從口袋取出了三次,看機子開著沒有,我是怕我不經意間把手機關掉。細心的慶仁小聲說:她沒有來電話?什麼電話,我反問著他,顯得平靜,心裏卻說:我現在踏實得很哩,饃饃不吃,饃饃在籠子裏存著的。果然電話就在這時響了,我一看顯示的號碼,給慶仁擠了個眼,幸福地跑到一邊,喂,一個熟悉的中聽的聲音就從天外傳過來了。

我知道你會來電話的!你是說今天好日子嗎?是中秋節!可這兒的月亮不圓。這裏也不圓,報紙上講了,今年的中秋節月不圓明日月圓哩。這月亮是漢時的月亮。明月當空照,千裏共嬋娟。這我聽不懂了?是嗎?聽不懂?聽不懂就聽不懂吧,你現在在哪兒?在敦煌,才洗澡,撩窗簾一看,樹梢上一個月亮。那月亮是我。流氓。你等著吧,明日我們去敦煌,你告訴我在哪個賓館?你尋不著的。那你瞧著吧。

就在這個夜裏,我們召開了緊急會議,我提出下一站往敦煌。大家都覺得吃驚,我又說往敦煌。按原定計劃,我們直接去烏魯木齊,然後從烏魯木齊再到吐魯番、哈密和敦煌,如果改變行程,就得通知烏魯木齊的接待人員,又要聯係敦煌的接待,而現在已是晚上,那又怎麼聯係呢?大家對我極有意見,但我固執己見,最後是乞求大家,說不必聯係了,去敦煌的吃住由我負責,沒人接待就住街頭小店,費用我掏。一番討價還價,最後達成了協議:可以去敦煌,但上午必須去參觀酒泉的魏晉畫像磚博物館。

魏晉畫像磚博物館其實是一個大的墓穴,展出的是酒泉地區挖掘的一大批有畫像的墓磚。說老實話,我是沒心情來看的,準備著到博物館門口了我就坐在茶攤上喝茶,等著他們就是了。可老鄭拉我進去轉了一圈,我竟在那裏逗留了足足兩個小時。一進入墓道,畫磚就整齊排列著,而且一個磚一個內容,仿佛進入了一座色彩紛呈的藝術宮殿,令我們驚愕,眩惑,歎為觀止。慶仁又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嘴唇顫動著,腦門沁出一層細汗。小路說:大畫家,你要哭就哭出聲來,別憋著個什麼病兒嚇我們,我們要走的路還遠哩!慶仁默不作聲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終於招手讓小路到他跟前來,他一板一眼像講課一樣地說,我告訴你小子吧,中國傳統人物畫,描繪的多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或佛道鬼神,這些磚畫全以魏晉社會的現實為題材的,使當時的犁地、秋收、打場、采桑、養殖以及生產工具,勞動組合,人們的服裝、發型,房舍,井飲表現得一覽無餘。魏晉的時代,佛教是盛行的,卻也正值中國的北方軍閥混戰,人民流離失所,紛紛背井離鄉逃往河西走廊來避難,正是飽受了戰爭之苦的民眾,給佛教的蔓延滋生了溫床,而墓葬、死人、靈魂等方麵很容易和宗教迷信聯在一起。可這裏的磚畫,幾乎找不到一塊帶有宗教色彩和迷信觀念的影子,你明白是什麼原因嗎?小路說,不明白。小路真的是不明白,再請教慶仁,慶仁卻不願再說,他又問我,我才不去探求那些形而上的問題,我興趣的是這批畫粗筆大墨,隨意揮灑,尤其是無數的馬的形象。在西安,我臨摹的是“昭陵六駿”石刻,是唐三彩馬,在武威,我臨摹的是木刻和陶燒的涼州大馬,以及單足踩燕的銅飛馬,而現在麵對的則是馬陣,十數匹數十匹的,各是各的形態,各是各的神情,剽悍,馴良,勇猛,忠實,漂亮,表現得淋漓盡致!我站在那幅《出行圖》前,看並排的五匹馬,筆走龍蛇,一氣嗬成,而馬頭畫成四個,馬尾畫成五個,感歎著其手法的奇妙,立即就想到她了。可憐的小路沒有答複,哀歎自己沒有上過大學,又不會繪畫,說:求知識難呀!卻又站在一旁批評我現場臨摹得不好,把馬的屁股畫成了人臀,把鬃畫成了人發。我說是的,我畫的是我心中的馬,卻想,馬是有她的影子,她或許就是漢時的馬,一路奔跑到了現在。

這個上午,是我和慶仁最有收獲的上午,而宗林卻倒黴了,因為在墓道裏,管理人員不讓他攝影,他隻好扛著機子在博物館門外為那些維吾爾人拍照,當他邊拍邊退時竟從一個土坎上跌了下去,將胳膊和腿碰出血來。我們聞訊從墓道出來為他包紮,他說:那個姑娘太漂亮啦!

午飯後,我們並沒有休息,在烘烘的熱氣裏往敦煌去,車上的那隻蒼蠅又出現了,趴在車棚頂上一動不動。小路又開始作踐起了宗林的傷有所值,拉開了精神會餐的序幕,我獨自將臉貼在窗上,感受著玻璃的嬰兒屁股一般的光滑和細柔。路依然是箭射出一般的直,遠處的山、天上的雲急速地向身後退去。經過一處山,車靠得那麼近,看得清是一層一層石質的,山坡上附著年複一年的苔衣吧,死亡的業已死亡,新生的卻是久未有雨又幹癟了,呈現著灰色、綠色、黑色,三色滲合,如在木器上烙畫,又如做舊的文物。再往前走,山又似乎被一下子推開,推開的山越推越遠,越遠越多,像是凝固了的一麵海之波。波的左邊那一角,算是微波吧,山還是山的模樣,小得如墳丘連著一個墳丘,又有點像城市遠郊傾倒的垃圾。我漸漸地睡著了――人睡如小死――迷迷糊糊裏被車上的笑聲驚醒,涎水竟流濕了前胸,忙揩了,便聽見慶仁在說一個笑話:有兩頭牛,一頭公牛,一頭母牛,犁完地後並沒有立即回村,直到天黑下來,公牛先獨自回去了,不大一會兒,公牛就又跑了出來,母牛問怎麼又來了,公牛說村裏來了縣上幹部了,幹部提出要吃牛鞭哩!母牛說,哦,那與我沒事,你呆著吧,我回去呀。可不一會兒母牛也跑了出來,公牛說,你怎麼也跑出來啦?母牛說,幹部說啦,吃完牛鞭,晚上還要吹牛×哩!慶仁是不大會說這一類笑話的,但他說了,樂得大夥都撲上去拿拳頭砸他……不知不覺裏,夜幕降臨了,天空成了灰色,無數的雲像剪紙一樣貼在上麵,開始著變換顏色,由白到淡藍,由藍到淺黑,與鑄鐵一般的山交接,交接處呈一種橘黃。山下的河則愈來愈寬,涸幹無水的河灘在發著寡白的光。車燈嘩地打亮了,像噴出的水銀,路麵就再也不平坦,一個塄一個塄的,感覺裏車是在上一麵台階。把臉扭過來往左手的方向看去,先是一片黑,渾起來,迅速漫開,色氣由重到輕,又由輕到重,山頂上的黃色也就暗淡了,天地之間隻有電線杆的一根一根黑的線段。

敦煌終於到了,車在大街上兜了幾個圈子尋找著住宿的地方,等一切安頓下來,已經是下夜三點了。我借口去廁所,給她撥了電話,她的手機是關著的,怏怏地從廁所出來,老鄭在和小路他們商量著明日的活動,小路就給他在敦煌的朋友掛電話。這些朋友竟以最快的速度趕了來,大聲叫喊著去街上吃宵夜。“老街上有夜市,徹夜不關門的,你去瞧瞧那賣烤肉的西施,真的是維吾爾族的西施!”我卻不願去,屁股疼,痔瘡並沒有好,加上一路顛簸,感覺老要有大便,我說我得用熱水洗洗,要麼明天就趴下不能動了。

他們一走,我掏出硬幣在床上擲,默想擲三次,若兩次是有圖案的一麵,我就再為她打一次電話,若兩次是字的一麵,電話就不打了。硬幣擲下去,兩次是圖案,我再一次撥她的電話,而她的手機仍在關著。這鬼地方,預測不靈的。站在窗前卻又想,這種預測是漢人的把戲,不一定適應別的民族的,在這裏應該看天上的星座吧。可我是狗看星星一片光明,連北鬥星都沒尋著。

樓下卻清楚著街道,左邊的一條巷子,巷口有一根電杆,電杆上並沒有電線,或許要拆除而還未拆除吧,有人東倒西歪地走出來,在電杆上看貼著的廣告紙片兒。這是個喝醉了酒的人,抬起腳狠勁地踢電線杆,踢不動,又過去將腳往巷牆上踢,一下,又一下,努力地要把肮髒的腳印踩到牆的高處。然後又過來踢一個白天裏擺貨攤的帆布棚柱,棚上的帆布臥著一隻貓,趕忙跳下跑了。右手的那座樓前,有兩輛自行車相對騎過去,空空落落的大街上,竟撞上了,同時倒地,同時站起來開始叫罵,聲音並不清晰,但口音是漢人。站在大樓旁的一個人,原本在行走,在兩輛車子相撞後就站住一直看著,兩個人吵得沒完沒了也覺得無聊了,就向那人訴說而求主持個公道,結果這一個說我是怎麼怎麼樣,他又怎麼怎麼樣,那一個也說我是怎麼怎麼樣,他又怎麼怎麼樣,說畢了,那人倒生了氣:“我一直在這裏看著的,這是打的事情麼,你們吵什麼?!”我笑了一下,關上了窗,回坐在床上,一隻貓不知在什麼地方如怨如訴地哭著。

莫高窟永遠是行走在沙漠中的人的一個夢吧。據說當年一個和尚經過這裏,又饑又渴實在是再也走不動了,他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俯身趴下去,將臉麵貼在地上,以免死後被太陽曬裂了臉而死相難看,但他突然聽見了仙樂,抬頭看去,對麵的沙崖上霞光燦爛,於是他來了精神,又往前走,走到了一個鎮上。他活下來了,感念是佛救了他的命,便來沙崖上鑿窟念佛。從那以後,來這裏修行的人越來越多,佛窟也越鑿越多,成了一塊聖地,凡是來西部的人沒有不來朝拜的。現在,我來到敦煌,原本是為了一種解脫而來的,萬般的煩惱未能一推了之,生命中的塵埃卻愈積愈厚了。昨天的夜晚,又是未眠,早起又不能明說去找她,隻有隨著同伴到莫高窟看壁畫。數年前,為了考察中國的舞蹈,我是特意來過一趟的,記住了開鑿在礫岩上的那一片石窟裏的三千多彩塑和五萬平方米的壁畫的,甚至知道著二百七十五窟裏的高腳彌勒菩薩,四十五窟的西龕佛壇彩塑一鋪,一百九十四窟的立式菩薩,二百五十九窟的微笑的菩薩,四十五窟的脅待菩薩,三百二十八窟的遊戲座菩薩,二百零五窟的斷臂菩薩,一百五十八窟的涅□像,二十五窟的樂舞圖,二百二十窟的胡旋舞伎,三百二十窟的華蓋四飛天,四十四窟的持琵琶飛天。去莫高窟的路上,我對慶仁說:我想起一首詩了。慶仁問什麼詩?我說詩是我的一個文學朋友在青春期時寫的:“我需要有一杆槍,挨家挨戶搜查,尋找出我的老婆!”慶仁說:她到敦煌啦?我說是的,她在敦煌,但我不知在敦煌的什麼地方?慶仁說:你這老同誌讓我感動。我一下子臉紅起來。我這麼瘋狂地尋她,實在與我的年紀不符了,我說:我是有些荒唐。慶仁卻說愛是沒有年紀限製的,我們也羨慕在西路上有愛的折磨,但來西路卻並不是為了這種折磨來的,現在什麼都先不去想,好好看莫高窟壁畫吧。於是,我打消了坐在茶水亭裏等候他們去參觀的念頭,特意去三百二十三窟觀看《張騫出使西域圖》,然後就久久立在藏經洞,凝視那個相貌醜陋、行為猥瑣的道士王園?像。光緒二十六年農曆五月二十五日,當王園?在十六窟清理甬道積沙時忽然發現“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則有小洞豁然開朗,內藏唐經萬卷,古物多名”,這就是驚世駭俗的藏經洞的發現過程。藏經洞的寶物藏了多少年,等待的就是五月二十五日,那麼,世上的萬事萬物也就是這樣嗎?她與我認識的那天,算得上是藏著三百三十多年,而現在她又藏起來了嗎?!

慶仁將她人在敦煌的消息告訴了小路、宗林他們,我們從莫高窟回來便四處尋找,似乎哪裏都有著她的氣息,但就是沒有她的人。宗林開始懷疑消息的真偽,認定了是她在誆我,就嘲笑有戀情的人都是聾子、瞎子,腦子裏有二兩豬的腦子,推搡著我去放鬆放鬆吧,或者去洗個澡,或者去讓人按摩。小路的朋友則提議去歌舞廳:現在什麼年代了,還有害相思而受這麼大的累,小姐有的是,要漢人的有漢人,要少數民族的有少數民族,既便宜又放得開,男女之間不就是那麼回事嗎?我不搭理他們,但我並沒有說他們什麼,我隻說要去你們去吧,讓我在這兒坐坐。

我坐在街邊的一個花台邊上,目光呆滯地觀望著來來往往的人。這條街似乎是條老街,門麵破舊,擺滿了小商品,顧客並不甚多,一棵彎脖子樹下,四個男人先是坐在那裏喝酒,啤酒瓶子在小桌下已經堆了一堆,接著就開始玩撲克。可能玩的是“紅桃四”吧,每玩一次,就結算輸贏,錢幣都放在桌麵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坐在花台上,能看見北邊那位差不多都是在贏,把百元的票子高高拿起對著空中耀,一邊說:這是不是假鈔?一邊眉眼飛動,對著圍觀的人說:俗話說錢難掙屎難吃,這屎真的難吃,錢卻好掙麼。圍觀的人中有三人站了好久了,突然間同時從腰裏取出三副手銬,就□地丟在撲克上,溫和地說:玩得好,真的玩得好,自個兒把自己銬上,去所裏一趟吧。玩牌的人都傻了眼,說:我們隻是玩玩。那個稍胖的說:是玩玩,並沒有別的事呀,就是去罰罰款呀。玩得好,比我們派出所的人玩得好多哩。四個玩撲克的人跟著三個派出所的人走了。我也起身要走,小路嬉皮笑臉地從街的一頭向我跑來。

小路是要我去見一位小姐的。小姐是在一家歌舞廳,夜裏睡得晚,他們去的時候,她還在包廂裏睡覺――小姐是夜生動物,白天裏要一直睡到下午三點鍾――一見麵,首先聲明她是坐平台的,不出高台,小路說當然隻讓你坐平台,我有個老板(我第一次被冒充了老板),人好得很,錢也多得很,但就是怕性病和艾滋病,出門住賓館都是自己帶了床單,時時都戴了安全套哩。我就這樣被小路拉扯進了歌舞廳。小姐是個極高個子的女子,腿長是長,瘦得卻像兩根細棍,我一落座,小路卻拉閉了門出去了,這令我十分生氣,感覺是在把一對野物關在了籠子裏。說實在話,如果在我心情好的時候,或者這女孩是我所心儀的,我也會有了興趣與她攀談,但這小姐的臉我不敢看,一股濃重的隻有洋人身上才有的香水味向我衝來,就認定她是有狐臭的。半個小時裏,我不知我在說了些什麼,小姐似乎說了一句:你在給我作政治報告嗎?我們就全然沒話了。

回到賓館,天差不多黑了,而月亮卻飽滿地升在空中,我開始檢點著我對她是不是太那個了,剃頭擔子一頭熱而讓我羞愧,手機就響起來。懶得去接。手機響過一遍,又響起來。還是不接。仰躺在床上了,手機還在響,才一打開,聽見的卻是她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接電話?誰呀,你說是誰?!看見月亮了嗎,今晚的月亮還是圓的。低頭思故鄉。你怎麼啦,現在在哪兒?你在哪兒?我在阿克塞。阿克塞?我跑來敦煌了你卻去阿克塞。

我走的是油線啊!

她說起話來,依舊是那麼快活和緊促,她並沒有自我解釋為什麼沒有在敦煌等我,也沒有說什麼讓我怦然心跳的話。她怕沒有這條神經,我這麼猜測,有些生氣,但我奇怪的是她卻依然會給我電話,是要欲擒故縱呢,還是真的在實施隻做好朋友的諾言?她給我講她怎樣去了塔裏木,在沙漠公路上已經瞌睡了車還在開,一次竟將車開出路麵,歪在沙堆裏,虧得來了輛車幫她把車拖了出來。她說她在等待救援時曾經失望了,因為車上隻帶了三瓶礦泉水,沒有饢,也沒有餅幹。但是到了塔中油田,那裏卻有了一片花草,花開得十分燦爛,那是工人省下礦泉水澆灌起來的。她那晚上睡在像列車一樣的工房裏,門窗關得嚴嚴的,第二天起來,還是滿臉的沙,連被窩裏都是沙。她說,她登上了六七層樓房高的鑽塔上,她是和鑽探工擁抱了的,她的渾身都沾著油汙,臉已經大片大片脫皮,紅得像猴的屁股,看不得了。在返回時路過了塔裏木河畔的胡楊林,她脫光了衣服自拍了十多張照片,是躺在沙浪上拍的,覺得那些沙浪起伏柔和如同女人的胴體,她也是爬在倒下千年不死的胡楊林上拍照,感覺裏她是一條蛇。她說,去了塔裏木油田,才知道中國正實施西部石油、天然氣向東部輸送的工程是多麼了不起,現在輸送管道正向東鋪設,將一直鋪設到東邊沿海地區,或許將來,西頭可以接通西亞和中東地區,東頭再將輸往日本、朝鮮半島、台灣和東南亞。你考察絲路,絲路的現在和將來將會是油路,可是你並不了解這些,你是缺乏時代精神,缺乏戰略眼光。或許你不久會寫一本書的,但我估計你隻會寫絲路的曆史和絲路上的自然風光,可那樣寫,有什麼意思呢?

她的批評令我吃驚,你不能不佩服她頭腦的銳敏和宏觀的把握,我為我的行為羞愧,一時間對她的怨恨轉化成了另一種傾慕。我的回應開朗而熱情起來,她卻在電話裏格格大笑,說我是可以救藥的,應該算個異性知己。

“我之所以從塔裏木一出來就決定了走油路,經過了吐哈油田,經過了敦煌油田,又到青海來,我也要寫一份油路考察。當然,我是畫速寫考察的。”

“那你也該等等我,咱們一塊兒走油路呀!”

“在一塊就不那麼自在了!”她說,“你想,能自自在在去考察嗎?”

她說的是對的,如果我真與她一塊行走,那就極可能不是考察而是浪漫的旅遊了。既然事到如此,我猛地也感到了一種說不清的輕鬆,我說,好吧,那咱們就互相傳播著考察的見聞吧,如果可能,我們每天通一次電話,我說說軍線上的情況,你說說油路上的情況,這樣,我們等於考察了整個西部。

她的回答是出奇的肯定,但聲明了,我得負責她的電話費。

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裏,她是沿著油線經過了阿克塞縣,到冷湖,到花土溝,到格爾木,又從格爾木到德令哈,香日德,榮卡,青海湖,到西寧。我則繼續往西,從敦煌到哈密,到吐魯番到烏魯木齊到天山。她告訴我,阿克塞縣原是建在黨金山腳下的,居住著哈薩克族,有一個天然的牧場,後來才搬遷到了大戈壁灘來。而她在翻越黨金山時,空氣稀薄,頭疼得厲害,汽車也害病似的速度極慢。那石頭凍得燙手,以前隻知道火燒的東西燙手,原來太冷的東西也燙手,她是在山頂停車的時候,抓一塊石頭去墊車輪,左手的一塊皮肉就粘在石頭上。路是沿著一條河往山上去,彎來拐去,河水常常就漫了路麵,而就在河的下麵埋著一條天然氣管道,你簡直無法想象,在鋪設這些管道時怎麼就從河下一直鋪過了山頂!翻過了山頂就是青海省了,那裏有更大的牧場,她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牧場,而牧場不時有築成的土牆圍著,那位從阿克塞搭了她順車去花土溝的姑娘告訴說那是為了保護牧場:這一片草吃光了,再到另一片牧場去,等那一片又吃光了,這一片的草卻就長上來――就這麼輪換著。姑娘還自豪地說,這裏的羊肉特別好吃,因為羊吃的是冬蟲夏草,喝的是礦泉水,拉下的羊糞也該是六味地黃丸。這姑娘盡吹牛,但羊肉確實鮮美,她是在山下一個牧民家裏吃了手抓羊肉,她吃了半個羊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