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到了哈密,參觀了哈密回王陵,參觀了魔鬼城,這些都是你去過了的地方,但你絕對沒有去過左宗棠駐紮的孔雀園。一八八?年左宗棠率領六萬兵馬,抬著自己的棺材來的,就是那一次平息了叛亂,收複了這一帶疆土的。你也是沒有去看那塊《唐碑》的,去了就會知道紀曉嵐也是到過哈密。而哈密人提到紀曉嵐,都在傳說他的親家將要遭到抄家,――他當然得報信,但又不能太公開,――便在一個小孩手心寫了一個少字(少字與小孩手合而為一則是抄字),結果親家逃脫,他也因此被乾隆帝以泄密罪貶到西域。這些曆史上的故事可知可不知也便罷了,你遺憾的,也是肯定沒有去過白石頭村,這個村是以一塊奇異的白石得名,細雨??中,這石頭像臥著的駱駝,晶瑩剔透,宛若白玉。那天,我們在白石頭村的一家哈薩克人帳篷裏做客,這人家十分殷富,有著從和田買來的絲氈,有著綴嵌了金屬箔片的箱子,我們剛一靠在那繡花的靠墊上,主人就端來了炕桌,鋪上了桌布,擺上水果、幹果和饢,還有冰凍的茶,略有鹹味。女主人是個大胖子,她的長袍子下似乎一直藏著兩隻大綿羊,但她卻說了一個故事讓我唏噓不已。她說在很久以前,住在這裏的哈薩克部落裏一位公主與一位小夥熱戀了,上蒼對此妒火中燒,派出遮天蓋地的蝗蟲,頓時樹枯了,草黃了,人們惶恐萬分。那位小夥抱住一棵古鬆痛苦地搖晃,沒想這棵樹忽然變成了綠地。小夥子很是驚喜,又去搖另一棵樹,又是一片綠地,小夥便一棵接一棵地搖下去,把自己累死了。公主慟哭不已,淚水滋潤了腳下的土地,草兒漸漸複蘇,公主流幹了淚,流出了血,闔然與世長辭。部落的人將他倆合葬一起,不久,一次閃電雷鳴後,墓地上便生出了這塊白石。“那小夥多麼會死。”我說,“我不如那小夥。”
她說,她到了冷湖。冷湖在六十年代是聞名全國的油田,也曾是青海石油局前線指揮部,但現在已經廢棄了,嘎斯庫勒湖畔重新發現了油田,前線指揮部也搬到了花土溝。她去的時候,戈壁灘上空落著如山區小縣城一樣的一片房子,到處是磚頭,水泥塊,被掀開的屋頂,挖去了窗子的牆壁和發鏽的鐵皮筒,硬化了的破皮鞋。現在五分之一的房子裏還住著人,是油田留守處,因為花土溝油田的工人四個月輪換一次回敦煌的生活基地,過去路不好,得一天趕到冷湖住上一夜,再用一天從冷湖到敦煌,如今路好了,一天可以到達,中午飯卻必須在這裏吃,否則一整天再也沒有吃喝的地方了。她說,她去的時候,正好有一個小車也停在接待站門口,原來有位已經調到了北京的油田老領導來故地重遊。這位領導穿得臃臃腫腫,脖子上套著橡皮軟圈,他就是當年在這條坑坑窪窪的路上被顛壞了脖子,一累就頭脖發腫,也正是患下這病才被調回北京。石油上退休的工人差不多都是返回內地安了家,前十幾年,回內地的工人常常發生了這樣的事,退休時身體還好好的,一回內地不出三年人就死了。後來考察了,原是十八九、二十歲來到新疆、青海,適應了稀薄的空氣,一回到內地氧氣增多,肺卻又不適應了,所以導致死亡。於是,退休的工人回內地住上一年就又都返到油田,住三個月四個月倘或一年,然後到內地再呆一年,再來油田,如此反反複複。對高原油田的感情,是身體的感情,生命的感情。老書記當然也需要來調整適應自己的肺,但他更想著回來再看看,她就同老書記在廢棄了的城裏轉,她給他在曾住過的土屋子裏留影,那牆上還留著他的小孩用鉛筆寫的1+1=2,有他的老婆和泥用手抹成的土煙囪,而泥抹得不光,上邊清晰著手指印。她讓他坐在那土門洞照相時,她看見他眼淚流了下來。城區的東北角是一片亂磚地,有一簇楊樹已經幹枯了,而旁邊正好是通往接待站的水管,水管漏水,從一條小溝流下去,老書記彎下腰把漏出的水引著往樹下走,他說這是當年惟一的一簇樹,是在醫院門口的,全靠生活用水澆灌大的,現在樹卻死了。她就和他一塊兒動手引水。她說,從冷湖出發後,她仍是和那個姑娘驅車往花土溝走,這裏海拔二千七百米,人說喝空氣屙屁,這裏連空氣也喝不夠,人是這樣,車也是這樣。在茫崖,那裏有一個大湖――青海高原上時不時有湖,但都是鹽湖,隻有這個湖是甜的――六十年代油田工人騎著駱駝來到這裏,就在湖邊的戈壁灘上搭了涼棚住下了四萬人,若站在東邊的山崖上,白花花的一片帳篷,人稱帳篷城的。她說她站在山崖上往下看,當然那裏什麼也沒有了,但她眼前還是一片白,一輛從敦煌來的車也停在那裏,司機或許要小便了,或許看見了她們是女的覺得稀罕,反正就過來搭訕。他是油田上的,他告訴說看見那山下的一排廢窯洞嗎,窯洞是看見了,有的已塌,有的沙湧了洞口,他說那是當年的油田醫院,他的爹就是患了肝硬化死在窯洞裏,爹在油田上幹了三十年,三十年裏來來往往隻在三百裏方圓跑動,現在爹還埋在那山梁上,每年清明前後,他開車路過這裏給爹燒紙。
我說,我到了吐魯番,這個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地方,你肯定是領略了它的熱度,但你並不一定知道在古時,這裏的縣官是在大堂上放一口大缸,人坐在水缸裏辦公的。艾丁湖你也是去過了,我痛苦的是過去那麼一麵大湖,現在差不多要幹涸了,當我驅車去時,看到的是灰蒙蒙一片,那些偶爾出現的鹽堿灘,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發著炫目的白光。世界上最低的海拔和世界上最高的氣溫,使我想起了在一本文獻上對這裏的記載:“飛鳥群落河濱,或起飛,即為日氣所灼,墜而傷翼”,而同時幻想:如果從吐魯番向我國東海之濱開一條水平渠道,東海之水就會嘩地一下子流過來,將亞洲中心的內陸底盆注滿的。我說,我登臨了交河故城,那深深嵌入地下的大道,封閉的高牆,迷宮似的庭院,庭院內的窖藏、水井,便覺得當年來過這裏的張騫就一直站在我的身邊。我說,我給你背誦一首交河詩吧,是唐人寫的:白日登天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雲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古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我說,高昌、交河的廢墟故城和眾多的地麵地下的文物構成了一部可泣的史書,那吐魯番地貌又無疑是一幅色彩斑斕的巨型畫卷。有人寫道:新疆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博物館,那裏有無數的館藏,陳列的物什件件都是藝術品,但卻不是為了收藏。那麼,我就說說我在火焰山的奇遇吧。去火焰山的那天下午,太陽照射過來,遠處的山是藍的,山下起伏不定的丘壑卻是黑的,而丘壑過來則一片白,那不是戈壁,是水流湍急衝刷出的石質的河床,但沒有水,流動的是黃的細沙,起著下了雨一樣的霧氣。而火焰山,全部吸納了夕陽,我坐在一大片曾經積了水而又幹涸的地麵上,地表裂開大大小小的、卻也似乎整齊有序的泥片,你想象那是一個偌大的瓦房頂,是放大了的裂紋瓷,於是,沿北邊延綿不絕的山紅得像爐中的鐵,且從山頭豎著下來的溝痕一道一道,密密麻麻,你感覺整個山都在燃燒了。山的背後,就是千佛洞,相傳唐僧取經就經過這裏,遇見了牛魔王和鐵扇公主。我們都是醜人,人員組合和相貌簡直可以說與唐僧他們甚為相似。小路長得如猴,又性情活潑,自然是孫悟空。慶仁厚重木訥,算是沙和尚了――而他長個大腦袋,又剃得精光,極像個和尚。我和宗林,他若不是豬八戒,便是我為豬八戒了,不,他應該是豬八戒,他能吃能喝,又愛表功。宗林是樂意稱他是豬八戒的,因為高老莊就在張掖,而整個西路上,豬八戒的形象出現在許多地方的壁畫上,勤勞又俊美。就在我們爭爭吵吵轉過一個山頭,山路上迎麵過來了一個怪獸,頭是大的盤羊,那羊角粗極了,起碼四隻手也合不攏。羊頭就這麼走著。走著的是下麵的兩條腿。我們都嚇了一跳!仔細看了,原來是一個人將盤羊頭頂在了頭上,又竟然是個女人。這女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們不知道,方圓又沒有村莊和人家,我們被神秘和恐怖鎮住,連小路也不敢前去打問。宗林到底有豬八戒的秉性,近去說:這麼漂亮的人讓羊頭坐在頭上?女人嫣然一笑:那你給我拿著吧!宗林果然就接過了羊頭,過來對司機說,讓那女人搭咱們的車吧。老鄭堅決不同意。宗林賭了氣就抱著羊頭陪著女人走。我們趕忙把宗林拉開,就那麼默默地看著那女人走了。我至今仍搞不清那是真人還是別的什麼尤物。
她說,她到過了嘎斯庫勒湖,參觀了那裏的煉油廠和輸油管站,到達花土溝已經是傍晚了。天特別得藍,西邊山上一片黑雲,裂開一縫,一束束光注下如瀑布。花土溝又是一個小型城市,規模比冷湖要大,搭車的那個姑娘下了車,而她就開車往花土溝裏去看世界上最高海拔的油井(是三千七百八十米)。這土溝是五種顏色,而溝是層層疊疊的土壑,如一朵大的牡丹。壑與壑之間的甬道七拐八拐往溝上去,車又如蜂一般在土的花瓣裏穿行。到處是磕頭機。有一輛大卡車拉著大罐,不能新來了一個小夥也反應了,人幾乎昏迷過去,口裏鼻裏往外吐沫,是綠沫,我慶幸我隻是僅僅睡不著。聽說身體越好越是反應強烈,你如果來了,恐怕一點反應也沒有了吧。我走出招待所到街上去轉,天呀,現在我才知道這麼個不足兩萬人的油城裏,夜裏燈火通明,通明的是一家一家歌舞廳、桑拿室、按摩房和洗頭屋。我去了一家歌舞廳門口,門口有一個擺小攤的婦女在賣紙煙,她竟然把我當成了小姐,問我生意好不好?我說我不是,我這麼清純能是小姐?那婦女說,越不像小姐越是小姐哩!婦女還說,這裏大約有五千小姐,看見斜對麵那個郵局嗎(那是個小得不起眼的郵局)?前天一個小姐給她的家鄉姐妹拍電報,電文是:人傻,錢多,速來。我問她這麼瞧不起小姐,怎麼還在歌舞廳門口擺攤?婦女說,她是敦煌市的下崗工人,丈夫就在油田上,油田四個月一輪換,男人辛辛苦苦幹四個月,回去卻落個精光,她反正閑得沒事,來了一是可以看守自己的男人,肥水不能流入外人田麼,二來擺個煙攤,我也能養活自己了。她說,就在她與那婦女說話的時候,歌舞廳門口一個姑娘送一個男人出來,嬌聲道:張哥你好走哇!男的在那姑娘的屁股上擰了一把,姑娘用拳亂捶:張哥你壞!你壞!她看時,那姑娘竟是她用車捎的那位姑娘!她趕忙低了頭不讓姑娘看見了她而難堪,其實人家或許並不難堪,這就像在城河沿上散步時猛地經過了一對談戀愛的男女,不好意思的並不是他們而是我們自己。她說,我那一時裏想了,花土溝到敦煌八百公裏,是沒有班車的,這些小姐是怎麼來的呢,都是搭乘了像我這樣人――或許在這條路上開車的隻有我一個是女性――的車嗎?!
我說,從吐魯番出來,汽車穿過了一片雅丹地貌,又是戈壁,又是鹽堿地,在遠遠的地方,有推土機在那裏翻動地麵,白花花的土塊像堆放著水泥預製板。我下了車去拉屎。我的肚子已經壞了,早上起來一陣屁響,覺得熱乎乎的東西出來,忙上廁所,一蹲下就泄清水,而早晨出發到現在,屁股上似乎生了濕疹,奇癢難耐,又總覺得要拉,每每下車,除了劈劈啪啪一陣屁帶出些清水來,又什麼也拉不出來。沒想,慶仁、小路、宗林也都拉了肚子,就一直罵昨天晚上的手抓飯不幹淨。因為我們都是男性,而那些遠處勞作的人也是男性,就肆無忌憚地撅了屁股蹲在那裏。但這裏依然沒有蒼蠅。跟隨我們的那隻西安城的蒼蠅它懶得下車。勞作的人見了我們就跑過來,――他們是見人太稀罕了――我們立即就熟如了朋友。那一個戴著白帽子的人告訴我們,他們是堿廠的,這裏的堿廠是全國最大的,才建廠的時候,生意非常的好,產品大都銷售到東北的一些軍工廠,福利當然也就好了,可以天天有肉吃,有酒喝。可後來,俄羅斯那邊也發現了堿礦,離東北近,價格又便宜,那些廠家就全進了俄羅斯的貨,他們的生意就難做了,每月隻二百六十元的工資(原本是二百五十元,嫌不好聽,廠長狠了狠心,多發了十元錢。)二百六十元僅僅夠吃飯,可不繼續幹下去,他們又能幹什麼呢?那漢子給我們攤攤手,笑了一下。這時候就有了音樂聲,聲音是從那裏的一台收放機裏傳出來的,所有的人都趴在了地上。漢子說:我得去祈禱了。匆匆跑了去。宗教使這些人的精神有了依托,他們趴在地上感謝著主呀,賜給了他們的工作和工資。我說,這天的晚上,我們是住在了一個小鎮上,小鎮的那棵大桑葚樹下男男女女的維吾爾人在唱歌跳舞,我以前隻以為維族歌都是歡樂的,沒想他們唱的是那樣的哀怨蒼涼,我們聽不懂歌詞,但我們被歌聲感動,眼睛裏竟流出了淚水。也就在這一夜,我是發了火的――我是輕易不發火的,但要火了,卻火得可怕――差點抓了茶杯砸向了宗林。因為跳舞的人群中有一位極美麗的姑娘,她的頭發金黃(是不是染的我不知道)而兩條腿長又筆直,跳起來簡直是一頭小鹿,宗林和小路就嘁嘁咻咻說著什麼。當舞蹈暫歇的時候,宗林說:你不是愛長腿女人嗎,我給你和她照個相吧。我瞪了他一眼,他卻還說:我給你叫她過來。姑娘就在鄰桌,我知道她已經覺察到我們這邊嘁嘁咻咻是為了什麼,但姑娘始終不肯正眼瞧我們,我們已經被她輕看了,若她能聽懂漢語,一定是極討厭了我們。我就發出了恨聲,茶杯要砸過去時停住了,一個人生氣地離開了那裏,先回住處去了。我的房東,一個長得如彌勒佛一樣的漢人,卻給我講了許多故事。我說,我講給你吧,雖然有點黃色。房東說,你知道不知道,瘋牛病的原因已經查出來了,原以為問題出在公牛身上,不,是母牛的事。你想想,母牛一日擠三次奶,卻一年隻給配種一次,那母牛不急瘋才怪哩!
她說,從花土溝沿鋪設的石油輸送管道一直走,她來到了格爾木,你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出這一路色彩的豐富!先是穿過一帶鹽堿的不毛之地,你看到的是雲的純白,它在山頭上呈現著各種形態,但長時間地一動不動,你就生出對天堂的羨慕。又走,就是柔和的沙丘,沙丘卻是山的格局,有清晰的溝渠皺紋,而皺紋裏或疏或密長了駱駝草,有米家山水點染法。再走,地麵上就不平坦了,出現著密密麻麻的土柱,每一個土柱上都長著一蓬草。這土柱似乎也在長著,愈往前走土柱愈高,有點像塔林了。在內地,死一個人要守一堆土的,這裏一株草守一堆土,這當然是風的作用,你卻恐怖起來,懷疑那裏棲存著從這裏經過而倒下的人的靈魂。到我烏圖美仁,多好聽的名字,天地間一片野蘆葦,葉子已經黃了,抽著白的穗,茫茫如五月的麥田,你便明白了古人的詩句“風吹草低見牛羊”一定在這樣的草中,但這裏沒有牛,也沒有羊,繼續走吧,沙丘又起伏了,竟有十多裏地是黑色的沙,而在黑沙灘上時不時就出現一座白沙堆,近去看了,原來這裏沙分兩種,更細的為白沙,顆粒略大的為黑沙,風吹過來將白的細沙湧成堆,留下的盡是黑的粗沙。沙丘又漸漸沒有了,鹽堿地上又是野蘆葦,野蘆葦中開始有了沙柳,沙柳越來越多,形成一大叢一大叢的,橙色、淺紅、深紅、紫、綠、黃諸色,鋪天蓋地遠去,你從此進入了五彩花田,天下最美的花園中。車開了兩個鍾頭,這花園仍是繁華,並且有了玉白色的沙梁,沙梁蜿蜒如龍,沙柳就綴在梁坡上,像是鋪上了一塊一塊彩色的毛氈。興致使你走走停停,你發覺有了發紅的山,發藍的山,太陽強烈,有絲絲縷縷的熱氣往上騰,如燃燒了一般。她說,我現在才明白,這地方的陽光和陽光下的山、地、草是產生油畫的,突然感覺我理解那個凡高了,凡高不是瘋了,凡高生活的地方一定和眼前的環境一樣,他是忠實地畫他所見到的景物的。而中國的那些油畫家之所以畫不好,南方的濕淋淋天氣和北方那灰蒙蒙的空氣原本是難以把握色彩的,即就是模仿凡高,也僅是故意地將陽光畫得扭曲,他們沒有來過這裏,哪裏能知道扭曲的陽光是怎樣產生的呢?她說,她是歇在了一個石油管理站裏吃的午飯,六百公裏的輸管線上有著無數的管理站,而這個管理站僅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是夫妻。荒原上就那麼一間房子,房子裏就他們兩人,他們已住過了五年。他們的糧食、蔬菜和水是從格爾木送來的,當冬天大雪封凍了路,他們就鏟雪化水,但常常十天半月一個菜星也見不到。他們的語言幾乎已經退化,我問十句,他們能回答一句,隻是嘿嘿地笑,一邊翻弄著坐在身邊的孩子的頭,尋著一隻虱子了,捏下來放在孩子的手心。孩子差一個月滿四歲,能在紙上畫畫,畫沙漠和雪山,不知道綠是什麼概念。
我說,我們登上了天山,看著那湛藍的湖水,我就給你撥電話,但天山頂上沒有信號。是的,每見到一處好的風光,我就想讓你知道,這如富貴了衣錦回鄉,可撥不通電話,有些穿錦衣夜行的滋味。我們鑽進湖邊一個山溝,溝裏塞滿了參天的鬆,鬆下就是巨石,石上生拳大的苔斑,樹後的窪地裏住了一戶哈薩克人。我們在哈薩克人家做客,拿了相機見什麼拍什麼,都覺得興趣盎然。帳篷的前前後後,這兒一堆巨石,那兒一堆巨石,石上還是苔,但顏色豐富多了,有白色、黃色、鐵鏽色,你覺得石頭發軟如麵包。一塊巨石上竟也生一種樹,類似石榴,又不是石榴,枝條折著長,有碎葉,發淺黃。帳篷右前的一叢樹與亂石中堆有燃煤,樹幹上吊著一扇羊,羊是才殺的,羊頭和羊皮在草地上,有四隻雞縮在樹下,與石頭一個色調。帳篷後不遠的一叢樹下,劈柴圍了一個圈,住了六隻羊,一走近就咩咩叫,湊在一起,驚恐地看我。再往右,有一個木樁,長繩拴著一頭小梅花鹿,長頸長腿。女主人胖得如缸,一直坐在那裏往鐵鉗上串羊肉,男主人瘦小,沒有長開,在灶上做飯,一鍋煮羊肉,一鍋是手抓飯,一鍋燒水。女主人一直在發牢騷,說小兒子上學,學校要求學生去撿棉花,不願去者,必須掏二百元,她不讓兒子去,就掏了二百元。在我們家吃飯吧,女主人說,掙下飯錢了給學校交去,這也是為“希望工程”作貢獻哩。但我們沒吃。女主人當然有些不高興了,臉上的肉往下墜,腮幫子就堆在肩膀上。我們想買那隻小梅花鹿,她不賣,說鹿是逮著的,自逮住了梅花鹿,她的腰疼病不怎麼犯了,宗林拿攝像機去拍,她說:不能照的,照一次得付五元錢的。
她說,她的車在烏根葛楞河陷進了河中,這條從昆侖山上流下的河,水量不大,但河床變化無常,油田上往往今年在河上修了一橋,兩年後河水改道又修一橋,再二三年又改道了,整個河麵竟寬十一公裏。她的車陷了三小時後才被過路的車幫著拉了出來,而遠處的昆侖山在陽光下金碧輝煌,山峰與山峰之間發白發亮,以為是駐了白雲,問幫拖車的司機,司機說那不是雲,是沙,風吹著漫上去的。終於到了格爾木,這個河水集中的地方真美。這是一座兵城,也是一座油城,見到的人即使都穿了便衣,但職業的氣質明顯地表現出來。她說,我當然是要進昆侖山中去看看的。哇,昆侖山不愧是中國最雄偉的山,一般的情況下人見山便想登,這裏的山不可登,因為登不上去,望之肅然起敬。她說她在河穀裏見到了牧民的遷徙,那是天與地兩塊大的雲團在遊動,地上的雲團是上千隻羊,天上的雲也不是雲,是羊群走過騰起的塵霧。牧民騎在駱駝上,駱駝前奔跑著兩隻如狼的狗,我是在那裏拍攝的時候狗向我奔來,將我撲倒,它沒有咬我,卻叼走了我的相機,相機就交給牧民了。牧民玩弄著我的相機,示意著讓我去取,而他跳下駱駝用雙腿夾住了狗,狗頭不動,前蹄使勁刨著地,尾巴在搖,如風中的旗子。
我說,哈,咱們的戀情變成了見聞的交流,愛上升到了事業的共鳴,這是個了不起的奇跡!她說,你得清楚,如果有戀,這是婚外戀啊!我說愛情原來有這麼大的力量,我愛你!她說,我喜歡你!我說,我愛你,真的愛你!她說,男人們說這樣的話總是容易,這話請留下十年後,我老了醜了再說才是真的。我說,那我多盼你現在就老了醜了,我愛你,你能說一句我也愛你的話嗎?她說我不配說,這樣對你好,對我也好!我歎氣了,隻好開始又說我的見聞和思考。我說,絲路上,我走的軍線,所到的軍營,我發現十個領導八個就是陝西人。想想曆史,開辟和打通此路的差不多又都是陝人,商人更多是陝人,西路軍也是。她說,油線上何嚐不大多數是陝人呢,我每到一地,接待的人都講普通話,一聽我說秦腔,就全變成秦腔和我說,口口聲聲喊鄉黨。給你說件趣事吧,在敦煌的石油生活基地,電視台老播放秦腔戲,那些人數隻占少部分的南方人有意見了,但領導都是陝人,意見提了也不頂用,爭取了數年才開增了別的戲種。油田報紙上曾有人寫了小文章說家屬區還有個秦腔戲自樂班夜夜唱,他聽不來秦腔戲算什麼藝術,大喊大叫,吵鬧得人不得休息。結果一大批老職工告狀,去報社鬧事。當知道一塊兒晨練的一個老頭的兒子是報社副主編,就開始罵老頭,甚至把老頭開除了活動小組,而作者寫了三次檢討,此事才得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