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缺水使我們變成了沙一樣的葉子(1 / 3)

整個河西走廊,寬處不過百十多公裏,最窄的僅十多公裏,就那麼沒完沒了的蛇屁股一樣深長。到了陽關、玉門關,關門是打開了――新疆人稱兩關之東為口內――新疆是內地的大的後院。

走廊和後院是漢武帝修建的,一旦有了走廊和後院,後院的安危就一直影響著整個中國的安危。我們一路往西,沿途的城鎮無一不與軍事有關,不與安定有關,如靜寧,定西,秦安,靖遠,會寧,景泰,武威,張掖,永昌,民樂等。在翻過了烏鞘嶺,到一個河灣處,兩邊山峰相峙,互抱處為入口,出口則南山斜出一角為伏虎形,北山直插過來,酷似狼路,這就是北宋時楊家將遭重創的虎狼關。楊家一門忠良,為了國家社稷,征戰在西路邊塞,最後犯了地名之諱,――虎狼是吃羊(楊)的――剩下十二寡婦。這十二寡婦還再征西,直到了張掖、酒泉一帶。而新疆的&勒,甘肅的武威,現南疆軍區和二十一軍的某炮旅駐地仍是國民黨時期的兵營,也更是清朝的軍事防務地,那高大厚重的圍牆依然,清兵手植的楊樹、榆樹已經數人難以合抱,樹頂上住著烏鴉,一早一晚呱呱而啼,你會感覺到這聲音從遠古而來。登臨了武威城中的鍾樓,舉目望去,民屋匍匐在下,皆土坯牆,泥平頂,雖粗糙簡陋卻樸拙之氣在陽光裏洶洶升蒸。樓基之厚,梯台之寬,磚塊之大,令你心氣沉穩,尤其那一口似金似銀似銅似鐵似石的大鍾,相傳鑄造時其中熔化著活人,所以擊之聲宏如雷,似有人的呐喊。漢朝給我們的是強盛的形象,強盛形象是由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來支撐的。現在世界核武器的升級試驗,軍火購買的競比,鬧得亂亂哄哄,戰爭永遠伴隨著人類,武器的精良是戰爭的根本,過去如此,現在亦如此。作為一個老百姓,雖然國之興亡匹夫有責,但國家社稷的大事並不是一般人能把握得了,我們在沿途上,聽多了關於霍去病的故事,左宗棠的故事,西路紅軍的故事,以及王震的軍墾和數年前部隊維穩的故事,但於我,卻時不時就吟出了於右任在河西走廊留下的名詞:“多少古城名將,至今想象,白頭醉臥沙場”,而眼前就是這樣的一塊幹涸的地方呀!

西部確實幹涸了。張騫當年出走西域,報告給漢武帝的是一路土肥草茂,尤其塔裏木湖四邊的十六個小國。河西走廊當年土肥草茂牛羊成群到什麼程度,十六個小國又如何地富饒美麗,史書上未能記載,我也無法想象,但現在河西之地走那麼一天,眼見的是戈壁,戈壁,還是戈壁,而塔裏木波濤還在,卻波濤不再激蕩,是沙山沙梁沙溝沙川,昔日城堡一半被沙埋著,一半殘骸寂然,那成片成片站著的,倒下的,如白骨的胡楊林,風卷著沙忽東忽西,如漂浮的幽魂。在每一個住過的夜晚――這裏的夜都寂寞的――月亮星光特別的亮,守候著城堡或山峰戈壁,黑的世界裏就隱隱產生著一種古怪的振動,傳遞給你的是無處不在的神秘與恐懼。

驅車萬裏走西部,常常是走十幾個小時了,出現一片綠地,綠地或大或小,大的就是一個城鎮,小的僅幾戶人家也是一個村子。草木裏非常賤活的,隻要有一點水就泛綠,長一簇樹,樹中樹後是一畦一畦的莊稼田。但你立即會發現在幾間屋舍的不遠處是廢棄了的殘垣斷壁,林子外還有平整的田,畦格依田,但已經不再種莊稼了,――一切在證明著地下水逐漸地縮小,如一個重病的人,心還在跳動,四肢已慢慢麻木而僵硬了。原來是世界上最大最大的平原卻成了沙漠戈壁,就可憐的僅存著那麼一點水,人就在那兒艱難地生存著。我想起了在盛夏的家鄉的河邊,常常是河流枯瘦,水退回河中的深槽裏,灘邊的低窪處就留下那麼一潭一潭水,水繼續在曬幹,潭中的小魚便越來越稠,中間的身子不動,四邊的魚的尾巴卻搖得歡快,最後直在那裏,死不瞑目,直到曬成幹柴。可憐的這些小綠洲,還能繼續綠下去嗎?地下的那麼點水,在浩瀚的沙漠戈壁的熱氣裏能堅持多少年不蒸幹呢?

我站在沙地上,怒目看著天上的太陽,太陽裏哪裏是有一隻赤烏呢,整個兒是一個光的刺蝟。我沒有一柄彎弓,那個英雄的後羿也早死了。我站著,臉上的汗油往外溢出,感覺到頭發開始幹燥,蜷曲,快要燃燒了,聽見了小路在講著這裏的沙漠、戈壁形成的原因,是喜馬拉雅的造山運動成就了世界的最高屋脊,也毀滅了西域的大片綠洲,便一時豪放起來,恨不得將喜馬拉雅山一炮炸開,讓印度洋的濕潤空氣吹過來,那麼,我就這麼站著――頭發長成枝條,體毛長成根須――站成一棵樹!

人實在是無法征服大自然,大自然卻偏偏要讓人活著。

在定西的山塬地帶,人是吃窖水的,下雨是他們的節日,大人小孩都會站在雨地裏澆淋,他們最能體會甘露二字的含義。雨落在田裏,田裏起著土煙,土塵起來,軟下去,莊稼看著十分受活。雨落在村道和打麥場上,那是一種浪費,人們就用鋤頭通引著流水到各家各戶挖鑿的土窖裏。這些窖中的水上麵浮動著牛屎羊糞,蜉蝣和蚊蟲。他們通常一生洗三次澡,作為淨身:一次是出生時,一次是新婚夜,一次是死亡後。一家人洗臉舀半盆水,需要把盆半靠在牆根方能掬起,洗過臉了,將前一天的洗過臉的水合在一起再洗衣,然後沉澱了又去喂高腳牲口和雞鴨貓狗。我們在一個村子裏去轉悠,我聽見兩個婦女在豬圈牆外說話,原來她們約定好了今日去縣城逛的,一個來了,另一個卻因別的事纏著不能去,那婦女就不悅了:你這不是日弄人嗎,我臉都洗了,你卻不去了?!在張掖的博物館,我看到許多漢時的陶罐,都是水壺樣,出門帶水,已經是人的潛意識,這如同我好吃煙,出門可以把什麼都忘掉拿,但裝上煙和火柴是永遠忘不了的。誌書上講,漢兵在武威的戈壁灘上迷失了方向,不得出來,人殺馬而吸其血,馬殺完了,人又互相殺之吸血,死後的人都是脖子上有刀口,嘴上有血痂。酒泉,是以霍去病在泉水裏倒下禦酒讓士兵喝而得名,但一老漢講,民間裏世世代代傳下來的故事,是十幾萬人來到這裏發現了一泉,都去爭飲,結果踩死了無數,而有人飲得過多,當場斃命,霍去病是殺了許多搶水者才維持了秩序,那水如酒一樣一人喝三口,從而得酒泉之名。

曆史的故事,正史上野史上都記載了,我聽到的是玉門油田初開發時渴死了許多勘探人員,他們的墳墓現在還在玉門,每年清明,活著的人去掃墓,除了燃香焚紙,就是背一壺水澆在墳頭。我們去了那一片墳地,正好碰上一位老太太往一座墳上澆水,她說她昨晚又夢見他了,他仍然是張著嘴喊渴,“渴死鬼給我托夢哩!”她眼淚撲簌簌流下來,“他給我托了一輩子的夢,從來都是喊渴!”原來墳裏埋著的是一位年輕的勘探隊的司機,五十年前他們在熱戀著,他在一次出車時,半路裏汽車拋了錨,結果就困在沙漠裏渴死了。發現時人在汽車東邊一裏多地方趴著,身下是雙手挖開的一個坑,麵朝著坑底,滿鼻滿口是沙,身子卻幹縮如小兒。她是去了現場,抱著屍體哭了一場,然後去汽車上一揭坐墊,坐墊下還有兩軍用水壺的水,她又是“啊”地一聲就昏了。因為出發前,年輕的戀人讓她備水,她是備了三壺的,卻想為了能讓他節省,將兩壺藏在坐墊下,她隻說他會發現的,誰知他竟那麼老實,喝完了一壺後就活活地渴死。她現在是有了丈夫並有了孫子的人,但幾十年來這件事讓她靈魂難以安妥,“他死前一定是恨我的。”她說,“恨我隻備了一壺水!”見過了這位老太太後,我們在以後的行程裏,凡到一地,出發時都得買整箱的礦泉水,惟獨一次去看一個烽燧,心想半天就可以返回了,而且沿途也能買到水的,沒想路上竟未能買到水,就口渴得吐不出唾沫來,翻了丟棄在車廂角的一堆礦泉水空瓶,企圖某個瓶裏還殘留一口水,但沒有,那隻蒼蠅竟藏在其中。鼻孔越來越往外噴熱氣,嘴唇上先是有一種分泌物,黏黏的,擦下聞聞,有一股臭味,接著手開始粗糙,毛孔看得明顯,而且情緒極壞,叼一支煙去吸想分散注意力,煙蒂吐沒吐掉,用手去取,煙蒂上貼著一層皮,血就流下來。我嘴上的血流下來,小路卻說:我真想吮了你的血!我原本想要將嘴上的血擦下來抹在他的臉上,但我已沒有惡作劇的力氣。宗林就開始講水的故事,企圖講水止渴,我就說現在若有水了,我要喝三大碗的,小路說我得一臉盆哩。老鄭卻嚴肅了,叮嚀回到駐地,每人先喝半杯水,十分鍾後,再喝半杯水,喝得太多太猛是要出事的。他說他在部隊時,一次行軍拉練,幹渴了兩天兩夜,到了一條河邊,有個新兵一見水就瘋了,往河裏撲,結果撲下去喝是喝夠了,卻再也沒能起來。

沒有了水,又長年有風,山上沒有了草木,地上也多是沒土,坐在車上不斷地能看見前邊出現著的海市蜃樓,那是戈壁沙漠對水的精神幻化。在一個沙窩子裏遇上了幾戶維吾爾人,都是瘦瘦的,個子挺高,詢問著他們這裏如此缺水,怎不遷徙到別的地方去?回答是:能長西瓜就能長人。這話使我激動得喊了一聲,又趕緊記在了筆記本上。是的,西瓜原本是生長在西部的一種瓜,它在全世界的瓜的品類中是最甜最爽的,將地下水吸收著順著藤蔓而凝聚到地麵,西瓜是種出的無數的泉。人或許不能承受更大的幸福,但人卻能忍耐任何困苦,生存的艱辛使西部充滿了蒼涼,蒼涼卻使人有了悲壯的故事,西部的希望也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