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缺水使我們變成了沙一樣的葉子(2 / 3)

在柳園去星星峽的路上,幹渴使我們從車上都下來,軟綿綿仰躺在沙地上看雲,雲白得像藏民的哈達一樣浮在空中,你會明白了西部的所有洞窟壁畫為什麼總是畫有飛天。而山就在身邊,好像是遭受了另外的星球的撞擊,峰丘無序,這一座是白色的,那一座是黑色的,另一座又是黃色或紅色。小路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解褲要尿了,但他卻叫喊著尿不出來,火結了。我趴在那裏,開始在筆記本上記每天的日記――我的日記都是在路上刁空寫的――我寫道:如果有水,西部就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了。剛剛寫下這麼一句,那座發著黃色的山丘和那座發著黑色的山丘之間出現了一片紅光,紅光在迅速放射,一層一層的連續不斷。約摸一分鍾,紅光消失了,出現了波光搖曳的水麵,而水麵後邊是到了山丘旁的另一座山丘,擁擁擠擠著順丘坡而上的房子,還有一條橫著的巷,巷裏的房舍似乎向一邊傾斜(我以前在陝南山區常見到這種街巷,但傾斜的房舍成百年沒有倒塌),一個男人騎著馬向巷裏走去,馬的四蹄很放鬆,有舞蹈的模樣,馬糞就從尾巴下掉下來,極有節奏地掉下五堆。一棵樹,是一棵桑樹,桑葉整齊地如扇形分布在枝幹上,樹下坐著一個老年的女人。我的感覺裏,這老女人已經在樹下坐了很久了,她一直順著樹影坐,樹下的地上被身子磨蹭出了一個圓圈。水麵開始悄無聲息地往上漲,湧進了巷口處建在慢坡上的一所房子,門就看著朝裏倒下去,接著水又退出來,收縮至慢坡下,而水退出來的時候水頭上漂浮著屋子裏的椅子、被褥、箱子和一隻鐵鍋。那坐在樹影下的老女人沒有驚慌,我也沒有驚慌,像是看著一場電影――知道那是假的,它隻是電影。我站起來拿了相機去拍照。小路看著我,問那有什麼拍的?我說,你快看吧,瞧那裏有湖!所有的人都往我指點的地方看,看不見什麼,就一起看我,小路甚至還用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說:你是不是幹得連眼睛也沒水了?!慶仁說:這是渴望。

晚上回到了柳園,柳園還在紅著天,柳園在晚上八點鍾太陽落下山了,太陽的餘暉還映得天紅。我們在一個小飯館喝茶吃飯,因為想吃羊肉,店主在後院裏將一隻羊當場宰殺,我就去找一家攝影部衝洗膠卷。我是自信我在下午看見了奇異的風景,或許,他們真的沒有看見,是我看見了(我有這麼個特殊功能,常常能看到聽到嗅到別人看不到聽不到嗅不到的東西),但照片衝出來,上邊卻什麼都沒有。這讓我非常地喪氣,懷疑是不是靈魂又出竅了,或者是幹渴得腦子壞了!返回飯館,清燉羊肉已經擺上了桌,在我們桌的正前方另一張桌前,坐著三個人,中間的那人一直坐著低了頭,一件白衫子披在身上,兩條胳膊卻在衫子下麵,而衫子在前邊係著扣。後來,三碗拉條子麵端來,兩邊的人把白衫解開,那人的雙手原來是戴著銬,左邊的人為其開了銬,三人就一陣狼吞虎咽。這是穿便衣的公安長途解押犯人,我們麵麵相覷了,全不敢高聲說話,為了避免是非,又都不再去看。慶仁附過身說:去衝膠卷了?我點點頭。他又說:衝出來是白卷?我說:你說得對,那是渴望。

我沒有為我的渴望產生的幻景而羞恥,海市蜃樓經常發生,我明明知道可能是海市蜃樓卻又以為這一次是真的,這如在夢中發生到一個地方了還在想這不是夢吧的現象。但我在作想這件事的時候,那一根愛的神經又敏感了,她的形象浮現在眼前:一身牛仔服被汗水浸濕了後背,披肩的長發數天未洗,一副墨鏡推掛在額上。她這一陣在幹什麼呢?我曾經對她問過:記著,每天一早醒來你若想起一個人的時候,那就說明你愛上了那個人,你說說,你醒來第一個人想到過誰?她說,想的是我呀!她總是這麼氣我,我就認真地對她說:你再記著,當你什麼時候想到了我,那就是我正在想你!――那麼,現在,是十點半,她在想我了。

身後的桌子還坐著兩個人在吃羊肉,聽得出一個是北京人,一個是上海人。一個說:這裏的羊肉不像羊肉,沒有膻味。一個說:這就像你,你這個上海人最大的好處是不像個上海人。我笑了一下,便突然間感到一種憂傷,咀嚼著我對她如癡如醉的愛戀,而她為什麼總不能做出讓我滿意的舉動,甚或一句哄我的情話也不肯說呢?如果她對我沒有感覺,罵我一句打我一掌,拂手而去,再不理睬,也能使我從此心如死灰,可她消失了許久又與我聯係上,依然那麼漫無邊際地交談,又談興盎然,令我死灰複燃呢?是不是她僅僅是喜歡讀我的書,我喜歡她的畫,是一般隻做談得來的朋友,那麼,她就是我的另一種渴望,是我的精神沙漠裏的海市嗎?

夜裏,慶仁又在畫起了速寫,我們一路上籠絡所有人隻有三件法寶,一就是宗林為其照相,當然他經常不裝膠卷,卻騙得被照相者又換新衣又梳頭,留下詳詳細細的地址。二是慶仁畫肖像,當然這是為各地接待的負責人。再就是我為一些人算卦了。算卦是不能給那些春風得意的人算,也不能給那些麵目猙獰誰也不怕、命也不惜的人算。領導者都算的是仕途上的晉升,女孩子耽於愛情,中年人差不多是情人的關係、孩子的學習和賭博如何,已經黃蠟了臉但衣著整齊的女人們往往你剛說了數句,她就淚流滿麵,將一肚子苦水全倒給你了。今夜我無心情為人算卦,拉了小路在院子的一株癢癢樹下說話,身子在樹上蹭蹭,一樹的葉子都縮起來,瑟瑟地抖。小路將一包西洋參片給我,說他最擔心我的身體,沒想一路上我除了小毛病外竟特別精神,是不是因了她的緣故?我說了我吃飯時的想法,他嚴肅起來,問:你們有過那個嗎?我說這怎麼可能有?即便我有這種想法,她也是不肯的,她模樣是極現代的,在這方麵卻保守得了得,她說她不能背叛丈夫,我們隻做精神上的朋友。小路說,可是,把精神交給你了比把肉體交給你更背叛了她的丈夫。我想了想,這話是對的。小路又問我是什麼星座,我說是雙魚星座。“你不是能僅做精神交流的主兒!”他說,“你是精神和肉體都需要的人,如果這樣下去,你的內心更痛苦。”我問他那怎麼辦?他說結束吧。我說:那就結束吧。

可這怎麼能結束呢?男人的弱點我是知道的,要永遠記著一個女人,就必須與這個女人做愛,如果要徹底忘卻一個女人,也就必須與這個女人做愛――我和她是屬於哪一種呢?一連數天,我是不撥打她的電話了,當她來了電話,我一看見手機上顯示的號碼,就立即把手機關掉。世界大得很,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呢?我在鼓勵著自己,也在說服著自己。

人真的如一隻蠶,努力地吐絲織繭,繭卻圍住,又努力地咬破繭殼,把自己轉化為蝶而出來。當城市越來越大,而我的生存空間卻越來越小,我的褲帶上少了一大串鑰匙,我隻能用我的鑰匙打開我家門上的鎖。簽過了各種各樣的表格,將我分解成了一大堆阿拉伯數字。單位要找你去開會,妻子要找你去買菜,朋友要找你辦事,喝酒,玩麻將,你的手機和傳呼不停地響,鑽進老鼠窟窿裏也能把你揪出來。你煩得把傳呼機砸了,關掉了手機,你卻完全變成了瞎子和聾子。一連數天裏,我就是這樣的瞎子和聾子。變成瞎子和聾子也好,一切由同伴者安排,他們讓我到哪兒去我就到哪兒去,他們讓我幹什麼我也就幹什麼。嘉峪關前,看七眼泉的水幾近幹涸,導遊告訴說,正是有了這七眼泉,嘉峪關才修在了這裏,為了保住這泉水,政府曾將雪山上的水引過來,但泉水仍是難以存住,泉的七眼似乎不是出水口,反倒要成為泄水口。我說為何不淘呢,我們老家井水不旺了就要淘的,淘一淘水就旺了。導遊說,不但淘,是鑿過,可越發涸了。我說,莊子講“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莫非它也是混沌?在敦煌的鳴沙山,我十多年前來時沙山下的月牙泉水位很高,而這次再去,水位卻下去了近一人多深,聽人介紹,專家們也是為了保住這一風景,在沙山轉彎處修了一個人工湖,企圖將水從沙下滲過去,但這一工程是失敗了。在哈密,我是去了一趟吐哈油田基地,基地負責人很是自豪地陪我參觀這個沙漠上建起來的工人生活區。生活區確實漂亮,高樓,馬路,到處的綠草和花壇,甚至還有一個湖的公園。他們說這裏的用水是從雪山上引下來的,為了維持這個生活區,全年的費用就得三億四千萬元。水對於西部,實在是太金貴了,西部的人類生存史就是一部尋水和留住水的曆史。在吐魯番,我們專門去參觀了坎兒井,坎兒井是維吾爾人一項最了不起的智慧,而在秦安的漢人,又創造集雨水節灌水窖,僅一個叫郝康村的,二千六百戶人家,集雨水窖二千四百多眼,便使幹旱的七百七十餘畝地得到灌溉。

現在,我將講講善鄯的一位牧人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