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石子與天際相連的戈壁灘上顛簸,經過了長久的景色單調重複令人昏昏欲睡的路程,我們來到了一個土包,土包下是黑色的羊圈和土屋,騰騰的熱氣將土包全然虛化,土屋就如蒸籠裏的一個饅頭。主人趕著一群山羊回來了,羊並沒有進圈,而是叫著奔向土屋外的一口井邊渴飲井槽裏的水,主人也是趴在井邊的一個桶口咕咕嘟嘟一陣,眼見著他的喉節骨一上一下動著,敞了懷的肚皮就凸起來,然後才熱情地招呼我們。而招呼我們進屋在炕沿上坐下了,端上來的就是一人一碗的清水。他告訴我們,他的先輩原是在阿勒泰放牧的,後來隨著羊群轉到了這一帶。這一帶以前也仍是水草豐美,是放牧的好地方,可在他二十歲的時候,河床幹涸了,再也養不起了更多的羊,牧民們開始了種地為生,去了善鄯和哈密綠洲的附近。但他不肯放下羊鞭,他成了惟一的一個牧人。這牧人倔強,堅信著這裏還有水,就請人打了一口十數米深的井,蓋好了房子,孤零零地守在這裏。他現在養了五百隻羊,都是山羊,他說,水太少,馬是養不活的,綿羊也養不活,隻有山羊和駱駝能站住。他說到的“站”字對我十分震驚,眼前的這位漢子,頭小小的,留著胡子,有幾分山羊的相貌,而個子很高,長腿有些彎,倒像是駱駝的神氣,――山羊和駱駝在這裏站住了,憑著一口水井!這漢子也站住了,站住了在這片戈壁灘上惟一獨居的牧人。
善鄯的那片戈壁灘上發現了一口井,但是,不是任何戈壁灘上都有井能被發現,人在大自然中實在難以人定勝天,是可憐的,無奈的,隻有去屈服,去求得天人合一。所以,我看到的生活在這裏的人都是高高的個子,幹幹瘦瘦的身板,而我僅僅幾十天裏,人也瘦下去了一圈,屁股小了,肚子也縮了下去,重新在皮帶上打眼。在這一點上,人是真不如了草木,瓜是通過細細的藤蔓將地下水吸上來,一個瓜保持了一個凝固的水泉,一串葡萄是將水結聚成一堆顆粒。我曾經讀過在新疆生活了一輩子的周濤的一篇文章,他寫道:“如果你的生活周圍沒有偉人、高貴的人和有智慧的人怎麼辦?請不要變得麻木,不要隨波逐流,不要放棄向生活學習的機會。因為至少在你生活的周圍還有樹,會教會你許許多多東西。”列夫?托爾斯泰也說過一句話:我們不但今天生活在這塊土地上,而且過去生活著,並且還要永遠生活在那裏。西部遼闊,但並不空落,生存環境惡劣,卻依然繁衍著人群,而內地年年有人來這裏安家落戶。我肅然起敬的是那些胡楊林,雖然見到的差不多像矽化木石一樣,枯禿,開裂,有洞沒皮,它是站著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腐的,那些沙柳呢?沙棘呢?駱駝草呢?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野草,它們原本可能也是喬木,長得高高大大,可以做棟梁的,但在這裏卻變成矮小,一蓬蓬成一疙瘩一疙瘩,葉子密而小。更有了兩種草――鬼知道叫什麼名字――一種葉子竟全然成了小球狀,如是粘上去的沙粒,一種葉子已經再也稱不上是葉子了,而是刺,堅硬如針般的棘。我蹲下去,後來就跪下膝蓋,將那球狀的葉子摘下,也讓硬棘像箭頭一樣紮滿了褲腿,而淚水長流。
可以說,就是在孤零零的一口井和一個牧人的戈壁灘上,我再也不敢嘲笑隴西那裏的小毛驢了,再也不敢嘲笑河西走廊的女人臉上的“紅二團”了,再也不敢嘲笑這裏長不大的小黃白菜,麻色的蝴蝶,褐色的蜘蛛和細小的蚊蟲。我又開始撥通她的電話,我是那樣的平靜和自然(令我吃驚的是我的話語又充滿了機智和幽默),我竟然給她報告著我從天山下來是去了一次胡都壁縣,車如何在一條幹涸的河床上奔走了數個小時,又在山窩子裏拐來拐去,就是為著去看那裏的岩畫。看岩畫就是為了看原始人畫中的性的崇拜。我說,人都是符號一樣的線刻,在兩條細線為腿的中間,有一條線直著戳出來比腿還長,像一根硬棍,棍頭又呈三角狀。古人的生殖器真就那麼大嗎?我又聯想到了曾在雲南見過的女性生殖器的石刻,那是在一個石窟裏,兩尊佛像之中的上方就刻著那個圖案,朝拜者去敬佛時也為女陰圖磕頭,末了用手去摸,竟將圖案摸得黑光油亮。我還聯想到了在我的故鄉商州,前幾年我曾從倒塌的一個石洞口爬進去,裏麵竟大得出奇,到處是新石器時期人留下的穀子,穀子已腐敗成灰,腳踩上去,騰起的塵霧嗆得人難以久呆,而就在穀灰邊有一大堆男性生殖器的石雕。古人的東西那麼大,簡直令我滿臉羞愧。她說,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一對年輕男女在夜裏的公園談戀愛,男的一直拉著女的手,女的卻側過身子有些不好意思,男的就衝動起來,將他的塵根掏出來塞進了女的手裏,女的說了一句:謝謝,我不吸煙。我在電話裏笑起來,說:好哇,你就這麼作踐我們男人?!她說,這就是你們現在生活在內地的漢人。我說難道你不是漢人?她說:我當然不是。這令我大吃一驚,問她是哪個民族的,她卻不肯說明,隻強調絕不是漢人,而且父母也絕不是同一民族。我是個混雜種吧,你想想,你們漢人能有我對你這麼不近人情嗎?我說這話怎麼講。她說:像你這樣的人,多少美麗的女人圍著你,現在的社會麼,你想得到誰那還不容易嗎?我說,可就是得不到你!她說,我是一個屬於另一個男人的人了。我便正經說明,我是希望我們回去之後能見見你的丈夫。我說這話的時候,全然一派真意,以前我們在一起,她是曾提說過她的丈夫,我是強烈反對過她提到她丈夫――一個愚蠢而討厭的女人才在與別的男人在一起時提說她的丈夫的――但現在我想見見她的丈夫,希望也能與他交上朋友,並當麵向他祝福。她在電話裏連說了三聲謝謝,她說她的丈夫其實很醜,又沒有大的本領,但像我這樣的男人輕而易舉可以得到漂亮女人,她怎麼忍心將美不給一個缺美的人而去給美已經很多的人呢?我們在電話裏都沉默了許久,幾乎同時爆發了笑聲,我雖然不同意她對我的評判,但我理解了她的意思。我岔開了這樣的話題,詢問起她現在在哪兒,才知道她已經在格爾木的石油基地許多天了。她說格爾木的漢譯是水流集中的地方,戈壁沙漠上隻要有水,你就能想象出這裏是多麼的豐饒和美麗了。她說她去了一次納赤台,看到了昆侖第一泉的,那真是神泉,日日夜夜咕咕嘟嘟像開蓮花一樣往上翻湧水波,冬天裏熱氣騰騰,夏天裏手伸進去涼得骨疼,她是舀了一壺水,明日去石油管道的另一個熱泵站時要送給一位老工人。老工人那裏常年需要送水,每次喝水時都要給水磕頭,甚至桌上常年供奉著一碗水。聽說那老工人害了眼疾,她讓他用神泉水去洗洗眼呀。
她問我,你見過原油嗎?原油像熔化的瀝青,管道爬山越嶺,常常就油輸不動了,需要熱泵站加熱,而且還有油錐,如放大的子彈頭一樣,從管道裏通過,打掉粘在管道內壁上的油蠟。她說,前天她是去了一個地方看正鋪設新的管道,荒原上幾十個男人竟熱得一絲不掛在那裏勞作,她的突然到來,男人們驚慌一片,都蹲下身去,她沒有想到沒有女人的世界男人們就是這樣的行狀嗎?“我沒有反感他們。”她說,“我背過身去,讓他們穿衣,但我的背上如麥芒一樣紮,我知道這是他們都在看我,我抖了抖身,抖下去了一層塵土,也感覺把一身的男人的眼珠也抖了下去。那一刻裏,我知道了我是女人,更知道了做一個女人的得意和幸福。那個中午,他們都爭先恐後地幹活,那個臉上有疤的隊長對我說,男女混雜,幹活不乏,但我們這裏沒有女人。”她說,她後天就要離開格爾木,往西寧去了,她將經過德令哈,香日德,莫木洪,茶卡,她準備在茶卡呆上兩天,因為在小學的時候,課本上有過關於茶卡的描繪,說那裏有鹽山,鹽田,連路也是鹽鋪的。同她一塊兒走的是一位塔爾寺來格爾木的喇嘛,與喇嘛一起總感覺是與古人在一起,甚至還有一種感覺,她是了從唐而來的玄奘,或是了從西域往長安的鳩摩羅什。她說到這兒,我突然發了奇想,我說我是在武威拜訪了鳩摩羅什曾經呆過的寺院的,就產生過以鳩摩羅什為素材寫一部戲的衝動,但你更與佛有緣,何不就去了塔爾寺,然後再往甘南的拉卜楞寺,那裏有著大德大慧的活佛和莊嚴奇特的建築,有著無與倫比的壁畫和酥油茶,和千裏匍匐磕拜而來的藏民,你是高貴聖潔的,你應該去看看。“你如果到拉卜楞寺。”我強調道,“我們返回來也到拉卜楞寺去,咱們在那兒會合吧!”她說:這可是真的?有她這樣的話,我就激動了,大聲說:一言為定!
在漫漫的西路上,我們終於約定了見麵,這是個莊嚴的承諾。
這天晚上,我把慶仁的筆墨拿了來,我為她畫了一像,上麵題記:女人站起來是一棵樹,女人趴下去是一匹馬,女人坐下來是一尊佛,女人遠去了,變成了我的一顆心。推窗看去,夜風習習,黑天裏有一顆星,而一隻螢火蟲以自己的光亮照著自己的路一閃一閃飛了過來,但我知道那花壇裏的月季花開了,開著紅色,那紅色是從沙土裏收集來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