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帶著一塊佛石回家(1 / 3)

在烏魯木齊,我們休整了七天。宗林是第一次來,對這座邊城的一切都感興趣,白天出去逛遍了城內所有景點,晚上又出去吃遍夜市上所有的小吃,在那裏攝像,常常夜半回來,滿床上攤開買來的小花帽,絲圍巾,銀手鐲,銅盤子以及和田玉掛件,英吉沙小刀,就把賓館的服務員招來試穿試戴,誇獎著衣飾漂亮,也誇獎著女服務員漂亮。這個時候,慶仁肯定要出現了,他原本是老誠人,一路上也學得油嘴,每見宗林和女服務員說話,總要提議:握手,擁抱。他故意將握念成弱,擁念成盈,惹得女服務員便格格笑,看著他――他個矮頭大臉圓,像高古的僧人或日本人――有叫他花和尚的,有叫他朝三暮四郎,末了卻一邊罵狂醜,一邊當了模特,擺各種姿勢讓他畫。小路的興趣還在於收集鞋,差不多已經收集到一紙箱子,寶貝似的,紮得嚴嚴實實從郵局發寄回去。他感慨他應該收集腳印,但漢以來的腳印讓河西走廊收留著,收留成了一條路。“我慶幸我也姓路!”他說。另外,他的興趣就是買藥材了,他說他那東西懶,得補補,買了雪蓮,冬蟲夏草,鹿茸,甚或一次買回來了一根虎鞭。他說賣主那裏有四條虎鞭,他買時旁邊有人說了,這是天山虎鞭,厲害得很,研成粉摻在麵團裏擀了麵條,一下到鍋裏全立栽起來了。我說,是嗎,中國現在有多少虎呢,那人一下子有四條鞭,那虎是不是養在他家的床下?小路死死地盯著我,突然用力地拍自己腦門,說,你說的有道理,有道理,他娘的我又上當了!

我因為以前來過烏魯木齊,有一批朋友居住在這個城市,當他們得知我又一次到來,就來看我,約我去逛那些一般人不常去的街巷看舊建築,訪奇異人。於是我在一條已經拆除了一半的小巷裏見到了一個老頭,他有著一個小四合院,與房地產商的談判未能達成一致,堅持著不肯搬遷,房地產商就請求政府幹預,結果石灰粉寫成的“拆”字刷在了院牆上,限定十五天內若不搬遷就強行拆除的布告也貼在門前的楊樹上。但他仍是不搬遷。我們去見他的時候,他以為我們是政府裏的人,態度蠻橫,我們坐在門前的小凳子上,他卻說凳子是他家的收走了。後來終於知道我們是外地遊客,他則自豪他走遍了全國各地,最好的還是烏魯木齊。他說,五十年代,烏魯木齊街上的路還是碎石鋪的,他就住在這裏了,轉場的牧人把羊群趕過來,百十頭羊白花花一片,淹沒了馬路,牧人夏天還穿著皮袍皮褲,表情木訥,樣子猥瑣,連牧羊犬也一聲不吭地低了頭,躲著行人。可現在,卻要讓我搬離這裏,聽說那個房地產商的父親就是一個牧人,牧人的兒子現在暴發了,是大老板了,我卻像狗一樣給那麼一塊骨頭就要攆走了?!老頭子說著說著又激憤起來,我們就不敢再與他交談,每每逃到了叫二道橋的維族人的市場上去。從一排一排服飾、皮貨、水果、藥材攤前看過,在我與那個大肚子的維族人討價還價一張銀狐皮時,我的腰被人抱住了。回頭一看,是另一個朋友,他埋怨我來了為什麼不通知他,他說我是一心想著你的誰知你壓根兒把我當了外人。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沒珍貴你,又怎樣在心裏想著了我?“那晚上見吧。”他打問了我住的賓館,就走了,他要去一家醫院探望個病人的。

晚上,我的朋友來了,抱著一塊石頭,石頭上陰刻著佛像。這是西藏古格王國城堡裏的摩尼石。古格王國在八百年前神秘地消失了,在那以山建城的殘廢之墟,至今可看到腐敗的箭杆和生鏽的簇頭、頭盔、鎧甲和斷臂缺腿的幹屍,看到色彩鮮亮、構圖奇特的壁畫,看到在內壁塗上紅的顏色的宮殿外一堆一堆摩尼石。這些當然是朋友說的,他是托人開了汽車翻過了五千多米海拔的大山險些把命丟在那裏而抱回來的。我好佛也喜石,無意間得到這樣的寶貝令我大呼萬歲。

我現在得詳細記載那天晚上敬佛的情景了――這是一塊白石,雖不是玉,但已玉化,橢圓形,石麵直徑一尺,厚為四指,佛像占滿石麵,陰刻,線條肯定,佛體態豐滿,表情肅穆,坐於蓮花。我將石靠立於桌上,焚香磕拜,然後坐在旁邊細細端詳。我相信這種摩尼石是有神靈的,因為那些虔誠的佛教徒翻山越嶺來到古格城堡,為了對佛的崇拜,雇人刻石奉於寺外,那虔誠就一鑿一鑿琢進了石頭,石頭就不再是石頭而是神靈的化身了。即便是刻了佛像的石頭仍還是石頭吧,這石頭在西域高山之上,在念佛誦經聲中,八百年裏,它也有精靈在內了。我猜想不出這一塊佛石是哪一位藏族的信徒托人刻的,是男的還是女的,刻時是發下了宏願還是祈禱了什麼,石頭的哪一處受到過信徒的額顱磕叩,哪一處受到過沾著酥油的手撫摸,但我明白這一塊石頭在生成的那一刻就決定了今日歸於我。當年玄奘西天取經,現在我也是玄奘了,將馱著一尊佛而返回西安。

我有了如蓮的喜悅。禁不住地撥通了她的電話(我的舉動是佛的指示),我開始給她背誦我曾經讀過的一本書上的話:佛法從來沒有表示自己壟斷真理,也從來沒有說發現了什麼新的東西。在佛法之中,問題不是如何建立教條,而是如何運用心的科學,透過修行,完成個人的轉化(我們都是一輩子做自己轉化的人,就像把蟲子變成蝴蝶,把種子變成了大樹)和對事物究竟本性的認識。

我在給她背誦的時候,她在電話那邊一聲不吭地聽著,末了還是沒有聲息。喂,喂,我以為電話斷了,她嗯了一聲,卻有了緊促的吸鼻聲。我說你怎麼啦,你哭了嗎?她悶了一會兒,我聽見她說:這塊佛石是要送給我嗎?我當然可以送她。隻要肯接受,我什麼都可以給她,我說:“我要送你。”她卻在電話那邊告訴我:你知道我為什麼也來西部嗎,沿著油線寫生,這是兩年前就答應了油田有關部門的邀請的,但我遲遲不能動身。這一次獨身而去,原因你應該明白,可並不是企圖和你結伴,而是寫生,也趁機好好思考些問題。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講,每每見了麵又難以啟口,在格爾木給你寫了一信,寫好了卻沒有發,也不知道該給你發往哪裏?這封信就揣在懷裏跟我走過了德令哈、香日德和茶卡、巴拉根侖。這一帶是中國最著名的勞改場,在七八十年代,勞改人數曾多達十幾萬。可以說當時開發青海是軍隊、石油工人和勞改犯開發的。一路從這裏走過,我感覺我也是一名勞改犯了,一位感情上的勞改犯。現在我在西寧,沿了唐蕃古道到的西寧,文成公主從西安是去了西藏,我卻順這條路要往西安去。昨日經過了青海湖,青海湖原來四邊有岸岩,野生動物與水麵不連接,鳥多到幾十萬隻地聚集在那裏,每年的四月來,七月前飛往南方了。我沒有看到鳥島上的風景,但是也有遺留的鳥,那是些為了愛情的,也有生了病的,也有迷失了方位的。我搞不清我是不是遺留下來的一隻鳥,是為了愛情遺留的,還是生了病或迷失了方位?我離開了青海湖開足了馬達,車在那柏油路上狂奔,當地一聲,前玻璃上被一隻鳥撞上。把車停下,車窗上有一片血毛四濺的痕跡。我在路上尋著了那隻鳥,我譴責著是自己害了那鳥,又猜想那鳥是故意死在我的車玻璃上要讓我看的,鳥的小腦袋已經沒了,一隻翅膀也折了,隻是那麼一團軟綿綿的血毛。我把它埋在了路邊的土裏,為它落下了一滴淚。到了西寧的今晚,我決定將信焚燒,但你的電話卻來了。

天呀,原來她並不是一塊玻璃板,我用毛筆寫上去的文字一擦就沒了,原來我拿的是金剛石,已經在玻璃板上劃出了縱縱橫橫的深渠印兒!我讓她把信一定要交給我,她說這不可能,她肯定要在今夜裏燒掉,我就反複要求即便是不肯交給我,也得讓我聽聽信的內容呀!她沉默了許久,終於給我念了一遍,我用心地把它記在腦中。

我明明知道你是不會給我電話的,但我還是忍不住撥了你的手機。我到底要證明什麼?!

你是我生命中的偶然,而我因為自己的軟弱把自己對於完美的追求和想象加在了你的身上,對你作品的喜愛而愛屋及烏了。

我心存太多的不確實,是因為我的虛偽。一切都像夢一樣,我的自卑和倔強,讓我在真正的愛情裏,永遠得不到幸福,得不到安寧。

你說女人殘酷,你以為我這麼做就不是自己找樓梯嗎?或許我們隻是於萬水千山中尋求精神的撫慰罷了。生存的巨大壓力和迫切的情感需求已讓我們麵目全非了,寂寞和脆弱又讓我們收不住邁動的雙腳,我虛弱地妄圖在沉入海底前撈幾根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