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五年過去了。

青龍河水在這五年裏漲了退退了又漲,春夏秋冬不知疲倦的四時輪換,日月星辰緊緊與人們的生活相伴。冷眼看去,還是老樣子,但細瞅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三將村變成了三將鎮政府的所在地,一條地方鐵路從南河套新架的大橋上穿過,兩條柏油公路在東莊二裏地外交彙,一頭奔縣城,一頭奔了渤海灣,去市裏(地市已經合並)和省城,也從這裏取道。於是,青龍河邊默默無聞了幾百年的小小三將村,一下子成了交通最便捷的黃金地段。這五年,三將村經濟實力發展很快,趙國強手裏的村辦企業在全鎮排行第一,在縣裏也是數得著的。村裏的一些富戶,像錢滿天家,像孫二柱家,還有幾家,都有自己的果品加工廠、養牛場、商店飯店。在這種情況下,剛剛由鄉升格為鎮的三將鎮政府提出搬遷,搬至三將村東兩條公路旁,上級有關部門很快就批準了。一晃,鎮政府安營紮寨有半年多了。鄉黨委書記孫家權的平板頭已變成了背頭,每次理發都要染染,不然的話,腦袋頂上已經是黑白參半,照一下鏡子,必歎口氣,說聲老囉。

北風從夜裏刮起來,刮得嗚嗚作響。天明時突然風停了,大雪紛紛落下,天地一片銀白。一貫愛早晨出去轉轉的孫家權瞅瞅窗外,身上不由地打了個激靈,他朝在外屋洗臉的玉秀說:“把爐子弄旺點,怪冷。”

玉秀本來很苗條的身子五年裏變得滾圓,她沒好氣地說:“怕冷,你倒是把暖氣弄上。要不然,這一冬連班都沒法上。”

孫家權說:“不是沒錢嘛!有錢還能蓋到二層就停下,我原先設計的是三層。”

玉秀說:“縣裏不是給撥錢來了嗎?”

孫家權說:“撥的是教師工資,都拖欠兩年啦,再不發,又得上訪,我受得了嗎。這辦公樓,根本不在人家縣計劃之內。”

玉秀說:“好,咱撇開樓不管,兒子來電話了,問跟他對象是不是正式定下來。”

孫家權說:“婚姻自主,他自己相中就定唄,這個原則咱早說過。”

玉秀說:“定下?你以為那是小孩子過家家,和點泥就過日子了。定婚,你得給人家東西,起碼是三金,金項鏈,金鎦子,金耳環。”

孫家權穿上羽絨服:“她咋不要個金背心子金褲衩……”說完推門就出去了。

玉秀罵你這個混賬爹,沒能耐,說胡話。但漫天大雪很快就掩住了她在那小平房裏的聲音,雪地上的腳印將孫家權送出了鎮政府的大院。

孫家權長長出了口氣,但心裏的煩悶依然像塊大石頭沉顛顛地壓著。

鎮政府的日子真叫難過呀!

首先難在人太多。五年裏,稀裏糊塗把個鎮政府(含黨委人員)弄到小百十多人,加上吃鎮財政飯的部門,鎮裏領工資的將近二百人了。娘的,比當初縣政府的人都多。鎮裏這些年抓這個企業,抓那個項目,增加點收入,還不夠發人頭費的;二是上項目難,學費交得太多。這事跟縣裏有關,本來省裏讓縣裏九八年達到小康縣,到了市裏變成九七年,再到縣裏又變成九六年,鄉裏沒辦法,就得逼著各村到九五年底。各村雖然有壓力,但人家村幹部不怕,達不到你把我撤了,我正樂不得的,眼下都嚷嚷當幹部吃虧,不如自己幹發得快,也確實有點道理。可鄉裏不行,好不容易熬到一把手,幹得再好點,沒準就能升上去,頂不濟來個平調,到縣裏當個科局長,也好安度晚年。總不能因為沒完成縣裏的任務,再給降了職吧。自己本來就夠窩囊了,在九○年那一檔子事裏,受趙國強的牽連,本來快要到手的書記沒當上,在鄉長位子上又呆了四年;停薪留職未實現,大錢沒掙著,在鄉裏連累帶喝酒,還鬧了一次腦血栓。差點半身不遂。縣裏為了照顧各鄉鎮一把手,在縣城撥出地,讓個人建房子,可有條件,必須是在鄉鎮任一把手八年以上,自己不夠條件;前一陣還有些鄉鎮頭頭花些錢加入縣直某單位的建房中,然後就能得一套,自己動了心,卻又沒錢,無論是公家還是個人都沒有錢。再有就是為了建這個新辦公樓和家屬房,又拉了不少饑荒,債主隔三差五找上門,你又不能發火,隻能給人家說好話,真是難受透了……

這個局麵啥時才能緩解呢?

孫家權站在雪中,瞅著設計三層卻隻蓋了二層的辦公樓,還有那幾排小裏小氣的家屬房,心裏忽地就想起取暖問題,這地方的冬季是漫長又寒冷的,新樓的暖氣倒是安上了,可沒錢建鍋爐房,更沒錢買煤,眼下是一點煙火都沒有,用不了幾天,就沒法在裏麵辦公了,萬一哪位縣領導來檢查工作,可就麻煩了,連間熱乎屋子都找不出來。家屬房也夠嗆,原先打算借著蓋辦公樓,再蓋一座家屬樓,後來辦公樓自身難保,趕緊突擊建了家屬平房,建的時候就想對付一陣再說,質量可想而知……

一頂冒著熱氣的皮帽子扣在了孫家權的頭上。孫家權轉身看,是金聚海。金聚海原來承包金礦,後來包不下去了,在礦上也沒法呆了,就托門子走路子調到縣裏,領導本想在縣裏給他任個職,可上告信從市裏轉下來,說金有經濟問題,弄得不好辦了,縣領導就給他安排到鄉鎮,問他願意去哪兒,金聚海挑了三將鎮。按他的想法,當初孫家權想到他手下去幹,後來雖然沒去成,但交情還在,相處起來比較容易。但他哪想到時過境遷,人情又變得淡薄,孫家權知道金這個人很鬼頭,過去,自己是光嚷嚷卻沒沾他一點光,現在,也沒必要因為他壞了自己的事。因此,金到三將鎮有一個多月了,孫家權對他一直是不冷不熱。他也不敢熱,鎮長剛調走,幾位副鎮長都瞪大眼珠子盯著這個空位,這工夫要是抬舉了剛來的金聚海,旁的非得反了不可。

可是,金聚海毫不心急,人前人後從沒說過孫家權一個不字,每日裏隻是認認真真去幹他份內的工作。一來二去,弄得孫家權反倒心裏不安,暗想是不是我想錯了人家,自己是不是有點過河拆橋忘恩負義……

見金聚海自己光著腦袋,孫家權忙摘帽子說:“你別感冒了,你戴吧。”

金聚海嘴裏噴著白氣說:“我沒事,我經常早上跑步,不怕。”

孫家權說:“今天有雪呀。”

金聚海說:“不戴帽子,腦瓜更清涼。”

孫家權抹抹臉上的雪花:“你腦瓜清涼,你說說咱這事咋辦好?”他指指辦公樓和家屬房。

金聚海笑了:“那得聽您書記的決策,我們一定認真執行。”

孫家權也笑了:“耍滑頭。老弟,你不夠意思呀。”

孫家權大金聚海兩歲。但從臉麵上看,像是大七八歲,金聚海保養得挺好,四十好幾的人,看去跟三十多歲的差不多。金聚海說:“走吧,屋裏去聊。”

金聚海的家在縣城,他一個人住在樓內辦公室。別看他在礦上多年,但挺愛幹淨,屋裏桌上床上都收拾得挺利索,東西放得挺整齊。孫家權說你真行呀,好像身邊有女秘書。金聚海嘿嘿笑,說原先在礦上有倆呢,一個管文件,一個管接待客人。孫家權說應該有管生活的,金聚海哈哈笑罷說有來著,後來媳婦不讓,不敢用了。

說話間,金聚海從櫥裏拿出一瓶洋酒,孫家權忙說:“不行啊,我早上喝不了酒,一喝迷暈一天。”

金聚海說:“沒事,這酒不上頭。下大雪,也沒啥事,喝一口暖和暖和。”

孫家權看看酒瓶子:“‘人頭馬’,你是寡婦養孩子,有老底呀。”

金聚海搖搖頭:“這算啥,金價最貴那陣,人家都請我什麼路易十六,一點也不好喝,就是葡萄酒唄。”

孫家權說:“對,我也不喜歡喝洋酒,有二鍋頭嗎?還是來咱中國特色的。”

金聚海說:“您倒是早說呀,是茅台還是五糧液,全有……”

孫家權說:“五糧液。茅台那味兒,我有點喝不慣。”

金聚海把酒倒好,又開了兩個罐頭,倆人就慢慢喝起來。

窗外的雪沒有停的意思,天地間愈發白蒙蒙的一片。金聚海說瑞雪兆豐年呀。孫家權歎口氣說這二年糧食不愁,愁的是錢呀。金聚海說可惜我不在礦上了,要是在,拿個百八十萬不當回事。孫家權說別說那用不著的了,說總管用的。金聚海說金礦旁邊有個鄉,那的頭頭把他們的工作歸納為四個字,效果極好。

孫家權很感興趣,忙問:“哪四個字?”

金聚海喝了一小口酒說:“要、斂、賣、幹。”

孫家權說:“說得具體點。”

金聚海點點頭:“要,就是找企業,別管是國營的還是個體的,隻要是有營業執照的,要讚助;斂,就是按全鄉的人頭斂錢,攤到每個人身上不多,合起來就是個數目;賣,就是賣地,金礦想擴展,行,拿錢買地,最省事,就掙錢;幹,就是在有了錢的基礎上,幹出點看得見摸得著的成績來。有了這四點,這個鄉很快就上去了,鄉領導也提拔了。”

孫家權聽罷沒有言語,喝口酒,低頭想。過了一會兒,他說:“其實這四條也不是多新鮮,大家早先也都這麼幹來著。問題是……”

金聚海說:“問題是下不了狠心,對不對?”

孫家權說:“對極了。鄉和村的企業,都剛剛起步,最近銷路又不大好,個個見我麵都哀聲歎氣的,不好意思去刮吃他們……”

金聚海樂了:“孫書記,您真是個大實在人。您不能信他們那一套,那都是給您打預防針的。我在礦裏時,有一年餘了一百多萬,跟稅務局還報虧損呢。”

孫家權說:“你那是跟稅務。這是跟我,他們不至於玩花活……”

金聚海說:“咱們不見外,所以,我才跟您說真話。別人不說,錢滿天、還有孫二柱,那都是財神爺。錢滿天被縣裏評上勞動模範,聽縣領導說要買車,當時就送了十萬,說給添兩個車軲轆。”

孫家權眨眨眼。“真有這事?”

金聚海說:“千真萬確,買車的人告訴我的。另外,還有趙國強,你的親小舅子,他現在手裏有果品加工廠,有石灰廠,有磚廠,他的經濟實力絕對可以……”

孫家權皺眉頭:“國強這個人很倔,甭說從他手裏摳錢,摳頓飯都費勁,鎮政府搬這多長時間了,他連頓飯都沒請吃過。”

金聚海說:“用公款請客吃飯,他不願意,咱也不挑,可鎮是要搞建設,他總該支持吧。”

孫家權眼睛有點發亮:“你說那個賣地……”

金聚海說:“這是最好的來錢道。咱們不是缺家屬樓嗎?咱就挑一塊,給縣石油公司建加油站,換來錢,在旁邊蓋樓。”

孫家權樂得拍大腿:“這招不賴,石油公司經理前些日子還跟我打招呼,要在咱這建加油站呢。”

金聚海說:“行啦,我可是把真貨全掏給您啦。怎麼幹,就看您的了。”

孫家權說:“你這麼多主意,我都奇怪,你咋在金礦栽了。”

金聚海歎口氣:“事情複雜,一言難盡呀。算啦,往後我就把這點聰明才智放在咱三將鎮,貢獻給您吧。”

孫家權連忙擺手:“給全鎮人民,給全鎮人民。”

門突然被推開,趙玉秀叉著腰說:“嘿,我還等著你吃早飯呢,你跑這喝起來啦。你們以為到後黑了咋著?”

金聚海笑道:“天涼,暖和暖和,順便,我也彙報彙報工作。”

玉秀笑了:“聚海,聽說你在礦上摟得太厲害,才到這來的,你可別把那些經驗教給我們老孫,我們還想踏踏實實過日子呢。”

幾句話把金聚海說個大紅臉。

孫家權怪不高興的,打人不打臉,說話不揭短,自己也明知金聚海是怎麼回事,卻一直裝著糊塗,你趙玉秀到這來顯什麼明白。他立即擺手說你回去回去,我們這有要緊事商量。玉秀不走,說我也有要緊事跟你商量,閨女昨天下午打電話,問今年寒假參加不參加補習班。孫家權說你昨晚上咋不說,玉秀說你昨晚上喝得連姓啥恨不得都忘了,我跟你說幹啥。孫家權說我昨晚上沒喝酒。玉秀說那你就喝尿了。金聚海忙說昨晚上咱不是陪縣老促會的蘇會長喝酒嗎,您沒少喝。孫家權一拍腦門說忘啦忘啦,又衝玉秀說你咋今天早上不說。玉秀說我還沒說你就躥出去了,我跟誰說。孫家權想起在縣城念高三的女兒,明年就高考了,但功課總也進不了年級的前二十名,前景怪可怕的。他立刻說:“別讓她回來,讓她在縣裏補習。”

玉秀說:“補習要交錢,一門功課一百。”

孫家權瞪了一眼:“回頭我想辦法就是了,你先回去。”

金聚海問:“幾門呀?”

玉秀說:“六七門呢。”

金聚海拉開抽屜拿出錢:“我這是想買台彩電的,我連襟送了一台,這錢用不著,嫂子您先使著。”

孫家權忙站起身擋住:“不行,我有錢……”

金聚海說;“咋著?瞧不起我?我這錢可不是搶來的,更不是偷來的……”

孫家權笑道:“瞧你說哪兒去了。我立過規矩,不使旁人的錢。”

金聚海說:“我不白給你,我借給你,同誌之間互相幫個忙有啥。回頭你有了再還我,說不定,我還有找你借的時候。你們是不是怕我借呀……”

玉秀說:“不、不怕……”

金聚海把錢塞到玉秀手裏:“那就拿去使,孩子念書,是重要的事。不光補習功課,還得給孩子補身體,要不然,到時候暈場了,這些年功夫白下了。”

玉秀感激地說:“你說得對呀,我們閨女經常頭暈。”

金聚海說:“那就是營養沒跟上。學校的夥食有多大油水,我看人家的孩子,都吃‘腦黃金’那些補品,就是管用。”

玉秀對孫家權說:“你聽聽,你聽聽,你啥時關心過咱閨女?”

孫家權火往上撞,擺手說:“行啦,把錢裝好,走吧。”

玉秀走了,孫家權臉上有些尷尬,對金聚海說:“老娘們,不懂事。”

金聚海舉起酒杯:“嫂子說的是大事。來,喝酒,這會兒我覺得身上怪熱乎的。”

孫家權問:“洋酒也醉人?”

孫家權接過杯子,試探著喝了一口,甜啦巴唧。金聚海說你都喝下去,就有感覺了。孫家權一仰脖灌下一大口,就覺得肚子裏熱咕隆咚的。他說:“不咋好,有點中藥湯子味兒。”但過了一陣兒,他覺得眼睛有點看東西不大清,身子卻輕飄飄怪好受的。

窗外的雪小了,陽光照進屋裏,很有些刺眼。孫家權忽然問:“是不是有這麼一句話,叫慈不帶兵?”

金聚海說:“有。還有‘一將成名萬骨枯’呢。”

孫家權晃晃腦袋:“我操,死人太多不好。慈不帶兵,對,我是要帶全鎮人幹四化呀!大方向沒問題!”

金聚海說:“那當然。”

孫家權說:“快找小山,我要去村裏!”

金聚海說:“您可真雷厲風行呀,佩服!我去找他。”

孫家權看看那瓶五糧液,叫自己喝下半瓶。隱隱地他覺得右肋下不舒服,也說不上疼,也說不上漲,反正是不得勁。他朝那個地方按了幾下,就出門到了院裏。朝四下一看,銀白的世界,刺得人睜不開眼,他心裏說,正好,都在家,一堵一個正著。

因為雪大路滑,本來想出門的趙國強沒走成。他這次是要出去跑電的指標,為這事他跑有小二年了,一直也未徹底解決,急得他一隻耳朵不大好使了,頭發也掉了不少。加上這幾年家中發生的一些精心事,弄得他老了不少。家中最叫人難過的,是母親和妻子桂芝相繼故去。母親歲數大了,前年冬天著了涼,感冒發燒轉成肺炎,沒治好,到了轉年正月裏就下去了;桂芝則是頭年夏天發現胳肢窩有個小肉疙瘩,她也沒當回事,還緊著忙著前後院的活。那時,老爺子身體不大好需要伺候,趙國強張羅果品廠的擴建,根本就沒空回家。等到立秋頭一天,桂芝一摸胸上也有了疙瘩,她害怕了,琢磨這是不是那個乳腺癌呀!趕緊叫人去找趙國強。趙國強呢?還沒在廠裏,出去跑貸款去了。後來玉玲來了,玉玲在村裏當婦女主任,她一看不好,帶著桂芝就去縣裏,到那一檢查,大夫直發火,說怎麼才來呀,晚了呀。這簡直是晴天霹靂,把趙國強找回來,他一聽都傻了,他萬萬沒想到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桂芝會得這病。然後就治,治到冬至,桂芝就撒手西去了。說老實話,桂芝這病純粹是累出來的,從大處講,也是趙國強為村裏的事業,把自己媳婦都搭上了。所以,給桂芝送葬那天,全村老少都出來了,幾個老婆婆把著棺材不讓走,說拿我們的老命把你換回來,你再好好幫國強幾年,你這一去,他們爺倆可怎麼過呀……聽的人無不落淚。後來,趙家哥們姐妹都回來了,商量往後他們爺倆的日子。趙國強說閨女念師範,兒子念高一,住校,都好辦。自己這呢,村裏廠裏窯上忙起來哪都能吃一口俄不著,惟有老爹是個事,他都七十一了,不能讓他自己鼓搗飯。國民和黃小鳳說要不接老人家去城裏住,他們新分了房子,挺寬綽的。趙德順一聽就搖頭,說我好了還得種地呢,我上城裏幹啥。玉芬說要不接河西去住,大夥說更不行,錢家大院這幾年一直沒消停過,眼看就要過不到一堆兒去了,再者說,錢滿天為果茶的原材料和銷路,正和村裏較勁呢,老爺子去了,他也不能給好臉呀,那不是等著給老爺子添病嗎。玉琴說要不接溝裏去,大夥又說了,說二柱為生兒子鬧得滿城風雨的,你還有那麼一大群牛,你根本沒空伺候爹……

這都是哪對哪的事呀?

嘿!五年裏,各家都攢了不老少的事,甜酸苦辣,啥味兒的都有。三將村就是中國農村的一個縮影,如果說八十年代鄉村的天空還是用暗、陰等幾個句子就能形容了,那麼,九十年代中期的鄉村天空已是赤橙黃綠青藍紫,色彩萬千,令人興奮不已,又疑惑不已……

後來還是玉玲把這個難題解決了。她說自己在村裏工作,每天要到東莊來,可以給爹和國強做飯,這樣,不僅爹吃著住著方便,國強也不必在外麵吃,也省得叫人家說愛吃愛喝,甚至說請吃請喝,同時,也可以在家多休息休息。

一晃小一年過去了,趙國強和他爹就是這麼生活過來的。隻可憐了玉玲,每天兩頭忙,即使這樣,也有外出開會或在村裏忙旁的事沒時間去做飯,這時,趙德順老漢就去金香家開的飯館吃包子,倒也過得去。還有幾回,是高秀紅自告奮勇替玉玲來做飯,做得還挺好,國強回家一看是她,怪不好意思,說聲謝謝,高秀紅說這不算個啥,扭頭走了。德順老漢說這媳婦這二年變得穩重了,跟她公公不當支書準有關係,你現在當支書要注意,告訴你那些姐妹,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別美大勁了。德順老漢這半年來身體恢複得很好,整天在大塊地裏忙,今年因為種了新品種,棒子個個二尺來長,把他樂壞了,一個勁說改革好呀,過去那小棒子太差勁,旱一點就長得跟小孩雞子似的,這多好,賽過驢的家夥……

由於南河套的大壩修成了可抵禦百年一遇洪水的高等堤壩,東莊的前街就徹底免去了水患這個災難,一條大道橫穿過來,兩邊成了三將村的寶貝地盤。經過一番規劃,街邊建的都是商店和飯店,村委會也在臨街處蓋了座二層小樓,裏麵有會客室、辦公室、廣播室,還有計劃生育宣傳室。眼下,趙國強隻擔任村支書一職,村主任是柱子,成員還有玉玲、福貴等幾個人。柱子本來不願當主任,還想當民兵連長,但開村民大會,村民說得給國強卸點擔子了,不能讓他太累了。趙國強也力主把主任一職給旁人,兩下意思一致,就把柱子推了上來。

在趙國強家房後,立著一座白瓷磚的大樓,外麵是鐵柵欄,還有門衛把大門,這就是趙國強五年心血的結晶——三將村果品加工廠。眼下主要生產“青龍牌高級果茶”,在國內市場很有些影響。這個廠的投資將近三百多萬,采用的是從意大利進口的生產線。這筆錢有一半是村裏自籌的,一半是貸款。村裏的錢主要來自磚廠和石灰廠,還有一部分大棚蔬菜的收入,同時,還有村民入股。這樣,此廠便為集體企業,趙國強兼著廠長,福貴擔任了副廠長。福貴心細,也有一定的管理能力。此外,李廣田也被安排在這兒當副廠長,主管原料的收購。對此,旁人曾有意見,跟趙國強說你是自找麻煩。趙國強說搞四化還是人越多越好,何況人家是我的前任書記,鬧點矛盾早過去八百輩子了,隻要身體行,就一定請出山。李廣田聽說後沒說啥,到了廠裏倒也盡職盡責,每到收購山楂時,他就睡在窖門外,親自檢質。這兩年,全縣建了好幾十個果品加工廠,都搶購山楂,山楂一下子少了。他就直接到樹下去收,就為這,還和錢滿天手下的人幹了一仗,差點打出人命來,到現在,他腦袋上還有個疤痢,就是讓人拿石頭給砸的。為這,他對錢滿天一直耿耿於懷……

三將村有了這些產業,把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帶高了一大截子,別的不說,單是這三個廠的用工,就把村裏的年輕人幾乎全使上了,工資全是計件計時的,幹一天發一天,村民就不像經常秋天賣了糧才見到錢,平日就能掙到。另外,村裏的一些公益事業,也都不用挨門挨戶地去斂,村裏基本都給承擔了,達到這一點的,在全縣也不多。趙國強的聲譽自然很高,可趙國強的壓力比以前卻大多了。就說貸款吧,三年的,到期就得還。這期間就得想方設法多掙利潤,可電不夠使,動不動就停了,三個廠離了電哪個也玩不轉,損失太大了。為電這事,他啥招兒都使出來了,請客,送禮,托熟人,找領導,縣電力局頭頭說不是我不給你,你才使多少呀,問題是全縣都欠我的電費,上麵電網人家不給我電,我有啥法兒。這邊沒法兒,訂果茶的客戶一下子都跑了,跑河西錢滿天那去了,滿天的果茶廠雖然建在後麵,但發展挺快,他用的電又是從外縣拉來的,也不知他用了啥法於把人都維持好了,他那邊基本上不停電。這就是人家極大的優勢。趙國強曾經找過錢滿天,問能不能跟他一塊使外縣的電,錢滿天說不行,說他想增容都沒辦到。話是這麼說,但大家心裏都明白,河東河西兩個果品廠,現在不是兄弟關係,是對手。趙國強的果茶叫青龍牌,錢滿天的叫青鬆牌,一字之差,後麵跟著巨大的效益,跟著不同的歸屬,趙國強的效益是歸村裏,歸大家,錢滿天掙多少都是歸個人,有好幾年了,兩家誰掙多了掙少了,一直為全村人所關注……

雪剛小一點,玉玲就到了村委會。別看村委會小樓外麵挺光堂,裏麵卻不咋講究,都是粗木桌子板凳,也沒暖氣,支個鐵爐子,煙囪戳到窗外,煤就堆在牆角。玉玲趕緊生火。煤好燒,煙囪抽得呼呼響,時候不大,把煙囪脖子都燒紅了,屋裏立刻暖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