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三將村亂哄哄的,有點沒了章法。偏偏這時馮三仙和金香從外村領個大姑娘來,就住在金香家。孫萬友知道是咋回事,就跟人瞎嘞嘞顯自己明白,村民便傳出趙國強要娶媳婦的消息,又說聘禮有多少多少車,多少多少金銀。這可壞了,人心一下子拴不住了,大家都說怪不得集體幹不過個人,敢情村幹部忙自己的事。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吧。忽啦一下,前街兩麵的房子全變成了商店飯館遊藝屋,因電力不足而從廠裏下來的人,全去搞經營了。
李廣田因為參與了與錢家的爭鬥,腰板硬了不少,就去找趙國強,說這麼下去可太可怕了,沒人關心集體了。趙國強對這事倒沒著急,他說這沒啥不好的,前街那麼長時間想把商業區搞起來也沒搞成,這一下反倒成了,怪有意思的。李廣田說那集體這頭呢。趙國強說看來集體這頭就得靠咱們村幹部了,咱們甭想像過去嚷嚷一陣,然後指揮著群眾幹,到時候等著出成績。新時期了,得有新路子,發展是硬道路,甭管哪種形式,搞上去就好,咱當幹部的,也是其中一個戰鬥力,咱們去張羅電吧。
就這樣,趙國強把村裏事安排一下就帶人出來了。本來,並沒有讓玉玲來,高秀紅說她有一個娘家親戚在電力局當股長,趙國強說那你就一塊來幫幫忙。高秀紅一來,玉玲說啥也要來,說自己有幾個中學同學在縣城工作,興許也能用得上,於是也來了。臨來時他們還做了一番準備,帶了羊肉、蘑菇,還有果茶啥的,開著廠裏的客貨兩用小車,就住進縣城的一家小旅館。住下後,玉玲說是不是去找大哥,李廣田說有這麼多東西,八成不用你大哥費心了,意思是一送禮事也就能成了。趙國強當時想起他上學時看過的一本小說,叫《創業史》,那裏有梁生寶買稻種,寫得挺感人的:梁生寶拿著互助組大家湊的錢,舍不得吃,舍不得住,喝麵湯睡車站,那精神真能把讀者眼淚勾下來。他說咱們雖然用不著像梁生寶那麼舍不得花錢,但得學梁生寶為眾人辦事的那股子實在勁,不辦成絕不回去見父老鄉親。大家都表示讚成,並研究分兵幾路,連夜行動,送禮的送禮,找熟人的找熟人。趙國強和李廣田通過高秀紅的親戚找於局長,可連著兩天根本沒見到人影。那位親戚說他有事陪不起了,告訴他們你們就盯著他那輛車吧,奧迪,上麵有四個環,全縣眼下就這一輛。趙國強就在電力局門前等呀等,終於見到這車了,可車上隻下來司機,進樓裏轉了一圈又開走了。趙國強有點心計,估摸著車在人就在,就朝著車去的方向去找,還真在一家賓館門口找著了,轉彎抹角一打聽,於局長果然就住在這樓上的包間裏。上去自報家門想見見麵,人家有把門的,根本不讓見,說有啥事你去局裏找有關部門。趙國強說有關部門早去過多少趟,都說必須得聽於局長的發話。人家說要想見於局長,明年正月十五以後再說吧。
柱子和玉玲也是扛著果茶拎著羊肉樓上樓下一通找,腿跑得(鼻句)酸,也沒找著幾個。
總而言之,趙國強此次是出師不利,前景渺茫。幾個人今天轉了一早上,毫無收獲,又照例來到這個臨時集合點會齊。商量下一步該咋辦。李廣田說難度太大,又臨近過年,還是先回村再說。柱子說村裏的一些事得回去張羅張羅。玉玲說都回去吧,過了年再想辦法。高秀紅說我隨大流咋都行。
趙國強想了想,最後決定自己留下,其餘人都回去。他要再堅持一下,不信連這位於局長的麵都見不到。大家聽了就勸他別較這個勁。李廣田說你一個村幹部,在人家眼裏就跟大風刮下的樹葉子一樣,不把你當回事。玉玲說看你臉色挺不好的,把你一個人擱在這兒,我們可不放心。高秀紅說要不我留在這幫支書,好歹我那親戚能給通風報信。玉玲瞥她一眼,說你留在這不合適,你也不是村幹部。
大夥正戧戧到這兒,趙國民無意中過來了。幾個人把事情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李廣田說:“國強不願意給你添麻煩,現在沒辦法了,隻好求您了。”
趙國民一聽是用電上的事,就想起縣裏欠的電費,心裏就怵頭,但在這些人麵前不能露出來,他就說:“這事好說,交給我吧,你們要麼去我家吃飯,要麼買些東西,回家準備過年。”
柱子咧開大嘴笑:“不吃飯,買東西回家過年要緊!”
李廣田說:“是啊,大年根子事不少呢。”
玉玲說:“我心裏火燒火燎的,我怕咱爹又犯喘病。”
趙國民說:“那就快回去吧。別在這耽誤了。”
大家就看趙國強,他問國民:“你給辦,好是好,得啥時能辦成?”
趙國民笑了:“抓緊唄,啥時間我可不敢打保票。”
趙國強說:“那好吧,我們走。”
趙國民說:“臨走上我家去一趟,我給爹捎點東西。”
由於趙國民的出現,大家的心裏似乎一下子都輕鬆了不少,於是便上街買東西,約好中午在旅館見麵,下午一起回三將。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路兩旁擺滿了各種商品。趙國強獨自一個人在攤點前慢慢走。他想買點啥。買點啥呢?他想給爹買個玉石煙袋嘴。爹抽了一輩子煙,即便這幾年一到冬天就犯喘,他也扔不下他那個煙袋。爹的煙袋早先有個白玉煙嘴,咬得年頭多了,竟磨成禿頭兒。這些年日子好了,大家都抽香煙,爹手裏也有整條子的煙,但他就是不愛抽,他要抽自己親手種的煙葉子,不上化肥,不打農藥,他說那煙葉子曬幹了沒邪味兒,抽到肚子裏舒服。
攤上果然就有賣煙袋嘴的。他揀了一個綠綠的像翡翠的,問問價錢,蠻貴的。他剛要掏錢,旁邊一個女的說:“和我這個一塊算了。”
趙國強扭頭一看,是高秀紅。她手裏拿著一隻大煙鬥,紅桃木的顏色,有機玻璃的嘴兒。高秀紅朝趙國強笑笑說:“我也給我爹買一個。”
趙國強奇怪:“沒見你爹他抽煙鬥呀?”
高秀紅說:“在家裏有時也抽。”
趙國強掏出錢來說:“咋能讓你花錢呢……”
高秀紅說:“瞧不起我,算我孝敬大伯的,還不行嗎……”
趙國強像有啥東西噎在嗓子眼裏,他想了想說:“還是我買合適。”
高秀紅聽出這裏的意思,她瞥了一眼身旁,見都是陌生人,便鼓足勇氣問:“為啥我就不合適呢?”
趙國強反倒被她的話問得發蒙,他攥著煙袋鍋想:“是啊,你咋就不合適呢?”
高秀紅沒有等出趙國強的話。
趙國強一個人往前走了。他不糊塗,他看出這個高秀紅的心思。自打五年前黃小鳳攔錢滿天的車那天,趙國強就發現高秀紅對自己是有好感的。後來聽說李廣田和喜子都挺不待見她,不給她好臉。高秀紅一怒之下提出離婚,把他們爺倆的勢頭給壓下去了,趕緊給高秀紅說好話。因為村裏人對高秀紅也有評價,說她嫁給喜子是明顯的虧了,當初就因為喜子有個當支書的爹,現在廣田啥也不是了,高秀紅興許就要跳槽了。可奇怪的是,高秀紅幹打雷不下雨,跟喜子鬧了幾口,就是不動真格的去離婚。有人就說她這邊有相好的,舍不得離開三將。趙國強本來就不是沾花惹草的人,平時村裏的姑娘媳婦誰跟他逗,他都躲著,更何況高秀紅是原來支書的兒媳婦,不招惹廣田心裏還存著別扭勁,要是招惹了,那不是自己吃飽撐的找麻煩嗎。所以,趙國強一直對高秀紅不冷不熱,心裏甚至有點怵頭這個女人。當桂芝病故後,趙國強曾有不再娶的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趙國強和許多說過這種話的男人一樣,慢慢地也就恢複了常態,對旁人提親從反感、拒絕,到可以聽一聽、想一想。國強也是覺得偌大一個家,沒有一個女人,實在是不像個家的樣子。老爺子需要伺候,自己也需要有人給燒個火做個飯。孩子一個上了大學落在外麵,一個念高中,隔一段時間都要回來,家裏咋也該有點熱乎氣呀。國強不求再找的女人是啥年輕漂亮模樣的,隻求賢惠勤快事少的。他體會到,自己當村幹部本來事就多,回到家裏就想圖個清靜,萬一找個女人事特別多,張家長李家短磨磨唧唧沒完沒了,自己非煩了不可,那就沒個過到一堆兒去。有了這心思,趙國強偶爾夜裏睡不著也胡思亂想,把自己認識的女人排排隊,排著排著,他忽然朝自己腦袋打了兩巴掌——咋排的淨是人家男人活得好好的老婆!是不是你要起邪心呀!想來想去,趙國強斷定自己肯定得再娶個結過婚的女人。恍惚之間他卻想到了高秀紅,但也就是想一下而已。
街市上的東西極為豐富,趙國強卻不知道再買點啥好。走著走著他突然看到一個角落裏有個很不起眼的小攤,是個老女人在賣燒紙和冥票。若是在往常,他決不願多看一眼,可現在他的心卻動了。他想起了桂芝,那個苦命的女人,跟著自己受累受苦,好東西沒吃著,好衣服沒穿著,全為旁人操心出力啦。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給媳婦買?”老人問。
“你咋知道?”趙國強吃了一驚。
“瞅你衣服領子這麼髒,準沒錯。”老人很肯定地說。
趙國強苦笑,心裏說她可真敢猜,衣眼領子髒是這幾天跑的。轉念又想,人家說得也有道理,若是桂芝在,肯定會給自己多帶一件內衣。
老人說:“過年了,多燒點,心裏踏實。”
趙國強說:“那邊真能收到?”
老人說:“咋會收不到呢,陽間陰間都是一樣的,那邊不比咱這落後,咱這才有電報電話,人家早就騰雲駕霧,比車快多了。”
趙國強問:“您這是從哪知道的?”
老人說:“我老啦,五個兒子,沒人管,我想早點去那邊。去啦,人家不收,又給我打發回來了。”
趙國強看老人身邊放著一個硬邦邦的饅頭,他的鼻子有點發酸:“咋五個兒子沒人管?你不去告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