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紅偷偷告訴趙國強說:“不是人家撞了我,是我想法子攔他的車……”
趙國強一愣,轉身看看病房裏沒旁的人,趕緊說:“別胡扯了,你的腿上腳上都是傷,傷得不輕呢。”
高秀紅說:“這些是後來讓車拖的。他想跑,我不能讓他跑了,我就把著車門子不撒手。”
趙國強說:“你這是何苦呢,太危險,咱們可以按正常渠道找他嘛。”
高秀紅說:“按正常的做法,咱也不是沒使,不是不管用嗎。我看咱就得來點邪的。你得下狠心,要不然,我就白讓他們給撞了。”
趙國強沉思片刻,點點頭說:“對,不能讓他們白撞了,我會提條件的。”
高秀紅笑了:“太好了,我心裏一直想幫你辦點大事,這回可辦成了。”
趙國強心裏酸溜溜的,望著高秀紅,他好久沒說話,後來隻說了一句:“謝謝你呀……”
他不敢多說,他怕勾出高秀紅更多的話,到時候你架式不好拿,還是少說為妙。
因為高秀紅出了事,李廣田和電力局派來的人大幹了一場,把對方弄得一點辦法也沒有,人家隻能說等檢查結果出來咱們再說。照腰的片於很快就出來了,一點毛病也沒有,對方強硬起來。李廣田說那是我兒媳婦腰結實,換個旁人早折了。但對方也不含糊,說你們違反交通規則在街當中走,又無故攔車,一切後果全由你們自己負,如果你們不服,可以找交通隊。說完人家走了,把李廣田氣得哇哇直叫。
玉玲一看事情走到這一步,趕緊和國強商量,國強正在病房裏和那兩個扛攝像機的記者說話,那倆記者說你們不用著急,有這個錄像帶在這兒,不怕他不認賬,你們等著吧。趙國強想想,跟記者說你們等等,等我跟他們領導見麵以後再決定放不放這帶子。
趙國強又去電力局,這一回終於見到於局長。於局長腆著大肚子說:“你們想訛我吧,我可不是個體戶。”
趙國強心一橫,毫不客氣地往沙發上一坐說:“兩件事,一是電視錄像在他們手裏,記者說要是播出去,是挺大的新聞。”
於局長說:“隨他們便,讓他們播吧把我撤了更好,我還不願意在這個窮地方呆了。”
趙國強心裏發慌,暗想真是少有,還有不怕丟官的。他想想,故意不說第二件事,隻說:“既然這樣,往下那條我也就不說了。”
於局長反倒沉不住氣問:“別,說說第二條。”
趙國強眨眨眼,慢慢地說:“你撞的這女的,她男人哥五個,其中有兩個是打架不要命的,特別是她男人,殺豬的,勁大,野,村裏村外沒人敢惹。要不,這女的咋敢抓著汽車不撒手呢。那就是受她男的影響。我是村支書,在村裏旁人都敢管,就拿他們沒治。您可得加點兒小心呀,日後要是結下了仇,就不好辦啦……”
於局長嘬嘬牙,看來這一條打動了他,自己有權有勢啥都不怕,話是那麼說呀,萬一碰上個不要命的,跟自己玩一回,那不就倒了黴了嘛。於局長苦笑著說:“你說的是真的?”
趙國強說:“我不能說一點假話,您是大官,我是村裏的小官,我本來是找您辦事的,我當然得向著您呀。”
於局長不知道是咋回事,忙問:“你找我辦事?啥事呀?”
趙國強說:“一直想見您,就是見不著,您好大的架子呀。”
於局長樂了:“不是架子大,是來了幾個朋友,非拉著我打麻將。對啦,咱們和為貴,我要是幫你辦了事,你能幫我把這件事給抹平了嗎?”
趙國強心中暗暗叫好,但表麵上不露出來,他皺著眉頭說:“那就得看盡多大力啦,要是使勁,興許能說住他們哥們不來給您找麻煩。”
於局長連忙說:“對,你一定要盡大力。你說吧,你要找我辦什麼事,我也盡力。”
趙國強就把村裏的情況說了一遍,於局長聽得還挺仔細,聽完了他把手下的人叫來說:“給三將村增容,你們給落實一下。”
手下的人說:“不是說縣裏拖欠電費交不上,不辦這事了嗎?”
於局長說:“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就算咱們扶貧、共建,都行呀,你們自己定吧。”
趙國強都傻了眼了。早就聽說手裏有權力的人,跟說閑話嘮嗑似的就把下麵盼了好多年的事給定了生死牌,當時還不信,總以為得正兒八經地坐那開個會,你來幾句我說幾句,最後才定下來。原來不是那麼回事。老百姓和基層幹部快愁死的事,在人家眼裏恐怕就跟小米粒大的事……天哪!可憐的平民百姓呀。
趙國強跟做夢一般跟著具體辦事人員去談有關事宜。那些人前幾天都跟趙國強見過麵,這回有了於局長的話,個個都變了個人似的,話說得和氣,手續辦得也利索。辦完了,趙國強想謝謝於局長,在過道裏碰見了,於拍著趙國強的肩膀說:“咱們一言為定。不打不相識。回頭你擴產時,我去給你祝賀。”
趙國強說:“沒問題。”
於局長說:“錄像別放了,她男人千萬別來。”
趙國強說:“全包在我身上。”
趙國強樂顛顛回到醫院,跟兩個記者說了半天,才說的那二位同意了,並把錄像帶送給了趙國強。趙國強之所以要這帶子,他是想留個把柄,萬一這邊傷也治好了,帶子也不放了,他那頭也不給裝變壓器,也不給增容,你沒點拿他的招兒不行。
記者留下名片,一再囑咐如果需要打官司,我們願意做證。趙國強謝了又謝送他們走了。
冬日的陽光把陣陣暖意送到趙國強的身上。他想想這件事的前後經過,就覺出多虧了高秀紅。是人家舍生忘死拚出了機會,是人家腦瓜子靈才想出那樣的招法。自己呢,就知道死死板板地去公事公辦,連句撒謊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說自己缺少應該有的靈通勁……新時期啦,九十年代啦,似乎應該把自己的腦瓜筋不斷地調整調整。
一束鮮綠色的花在趙國強眼前晃過。他連忙細看,是有人抱著用透明塑料紙包著的鮮花朝病房走去。他有些興奮:對,給高秀紅買些花送上,表達一下感激之情吧。他連忙朝院外走去。院外有一排平房,都是小商店,有水果店、花店、理發店、花圈店,還有壽衣店,都是跟醫院病人有聯係的生意。
“來吧,理個發,再買把花,看病人,病人好得快!”理發店門前有人喊。
趙國強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地朝理發店門前走。那門口立著一麵大鏡子,明晃晃地照天照地照人。趙國強往鏡子跟前一站,就見裏麵那人長而亂的頭發,瘦長的一張臉,胡子拉碴,灰色的西服滿是褶子,外麵套一件鼓球球的舊羽絨服,褲子兩條腿也不一樣齊,皮鞋上都是土。
趙國強心說瞅瞅這個熊樣,也難怪你外出辦事人家門衛不放你進去,這模樣也太掉價了。不中,今天我得利索利索。他趕緊走了進去,說:“能不能快點?”
回答說:“放心吧,有說話這工夫,就理了一半了。”
趙國強坐下:“那就快招呼吧,給我理精神點。”
人家嘴裏答應著,手下就剪子推於連著上。一會兒人家問:“你可有白頭發啦?弄黑了吧?”
趙國強說:“白得不多吧。弄就弄吧。”
於是,人家就往他頭發上刷這個刷那個,刷完了用個開摩托戴的頭盔似的東西扣上,一插電門,呼呼冒熱氣。
趙國強喊:“慢著,我是老爺們!我不燙頭。”他記得在哪見過女人才用這東西。
“這不是燙頭,這是焗頭。”
“我操,我腦袋又不是破缸,焗個啥呀。快拿下這熱帽子,孵雞蛋都孵出來啦!”
“這就好,您稍等片刻。”
趙國強很受累地忍著,心裏想理發不就是拿個推子推嗎,小時候沒推子,就用剃頭刀子刮光葫蘆,很容易,現在咋弄得這麼複雜,犯得上嗎……
等到一切都整利索了,咬牙給了二十塊錢,再站到門口的鏡子前,他一時都不敢相信裏麵的人是自己了。幹幹淨淨,光光溜溜,比進去前起碼年輕十歲。他朝左右和身後瞅,沒有旁人,隻有自己。理發店的老板笑道:“再弄身新衣服,就可以當新郎了。”
趙國強有些不好意思,刮得光滑的臉有些涼。他趕緊進花店買了一束花,趁人不注意,揀塊兒奪紙擦了下皮鞋鞋臉,然後就回病房。他一進房門,把眾人都弄愣了,好半天才認出他來。
柱子說:“你咋變了樣兒啦月
李廣田說:“年輕不少呀。”
玉玲說:“二哥你早該這麼打扮。”
高秀紅說:“真沒想到呀……”往下的話,又讓她給咽了回去。
趙國強鄭重其事地雙手將花送給高秀紅,輕輕地說:“再一次感謝你,我代表全村人感謝你。”
高秀紅哪裏受到過這樣的恭敬,她把花抓在手裏,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酸楚與高興,把花往臉上一捂,就嗚嗚地哭起來……
她這一哭,大家或多或少也就明白了點啥。但這也不是捅破窗戶紙要說點啥的時候。大家就趕忙勸。
還沒等趙國強說話,隻見孫二柱興高采烈地衝進來,見眾人這個樣子,開口就問:“咋啦?治不好啦?”
柱子說:“扯淡,你就不能說點好的。”
孫二柱說:“沒事咋都沉個臉。說,是不是沒給醫生紅包,你們得舍得錢!我把紅包一遞,玉琴從最後一個,一下子就排到頭一個,上機器啦,這會兒。”
趙國強一直不知道孫二柱跟玉琴鬧的事,玉玲想告訴他也忘了。所以,趙國強問:“玉琴咋啦?”
孫二柱笑了:“這你還不知道?”
趙國強說:“我真的不知道,沒聽說玉琴有病呀。”
孫二柱瞅瞅玉玲,玉玲輕輕搖腦袋。孫二柱挺明白,立刻說:“忙了一年了,給她檢查檢查,沒病防病嘛,是不是。”
柱子說:“不對吧,你有這空還不去喝酒耍兩把,發啥善心關心起老婆來啦。”
李廣田說:“我看也是。”
孫二柱說:“就興你們夫妻恩愛,不許我們加深感情?實話跟你們講吧,這回,我還要和玉琴搞出個愛情的果子呢!”
玉玲怪著急:“你胡扯啥!”
孫二柱說:“早晚的事。趕早不趕晚,說了更省心。”
李廣田問:“你倆要搞啥果子?不養牛啦?改種果樹啦?”
高秀紅說:“差啦差啦,是愛情的果子,是孩子!”
趙國強和柱子也沒想到這兒。不是反應慢,實在是不可能朝那想,像玉琴那樣動過刀的婦女,那是計劃生育鐵板釘釘的放心戶。咋忙活一年了,不說歇歇,又忙乎起孩崽子的事來。
“對,是孩子!我要養一個兒子!”
孫二柱得意洋洋從內衣口袋掏出準生證,給眾人看。趙國強拿過來看看,還真不假,時間是在一九九六年裏。
孫二柱說:“放心,絕對不是假冒產品,絕對是正牌,九六年底有效。”
柱子問:“誰同意的?”
孫二柱說:“你放心,跟咱村沒關係,這孩子生出來,沒準兒還是吃商品糧的。這麼著。眼下我也不想大嚷嚷了,可你們幾個,我得先打個招呼。一會兒玉琴下了機器,咱一塊吃飯去,我請客,吃啥都行。”
高秀紅說:“玉琴早節育了,也生不了呀。”
孫二柱嘴笑得像個瓢:“這你們可就有點跟不上形勢了。現在都能在試管裏養,科學已發達到這一步。不就是動刀結紮了嗎?能連上,這是技術。”
趙國強說:“你都那麼大歲數了,扯那個淡幹啥。回頭有人反映上去,也是麻煩。”
孫二柱說:“有政策,我的情況符合政策。”
柱子說:“你倆孩子,符合個球呀!”
孫二柱說:“我那二丫頭有毛病,弱智,念書全班倒數第一,屬於殘廢,所以,我才再要一個。”
李廣田說:“就你那二丫?我看她買零食吃,找錢找得溜乎著呢,還會討價還價呢。”
孫二柱說:“那是隨我。我們在錢上都不糊塗。旁的就不行啦,智力太差。”
趙國強說:“我看那是不用功。這事你不能於。”
孫二柱伸手抓過一枝花:“不行啦,生米已經做成熟飯啦,我給大夫獻枝花去,回頭見,我請客呀。”說罷,扭頭就跑了。
見孫二柱走了,大家就戧戧了幾句。李廣田說這種事萬萬不能開頭,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都來醫院把環摘了,把管接上,來年咱就得挨大批評。這科學家發明點啥不好,非發明啥玻璃瓶裏的孩子,那叫孩子嗎!
玉玲說:“錯啦,試管嬰兒不是說那孩子在瓶子裏長大,還得回他娘肚子裏。”
李廣田說:“回肚子裏還用瓶子幹啥,那不是脫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
趙國強說:“咱不說這個了,你們還是快回村去準備準備,看看在哪架線杆子啥的,我在這兒再等等電力局的人。”
李廣田說:“那秀紅這呢。”
趙國強說:“我順便照顧了。”
高秀紅說:“我沒大事,一半天就好了,好了就回去。”
大家就拿東西上車。玉玲把國強拉到院裏,找個旮旯說:“你可要注意,我可看出來啦。”
“你看出啥來?”國強問。
“高秀紅對你有意思。”玉玲說。
“沒有,沒有。”國強否認。
“不對,她盯著你有好幾年了,一直沒得著空兒,這回,我看她要動真格的了。”玉玲說。
“你放心吧,不會的。就是她有那個心,我也不能幹呀。人家有丈夫。”國強說。
“丈夫是有,可以離嘛,那都是活的。關鍵是你,你不能動心。”玉玲說。
“我哪能動那心,我忙還忙不過來,沒那心呀。”國強搖搖頭說。
“我看夠嗆。你幹啥收拾得這麼光溜,還送給她花。她哭啥?我看她就是衝你哭的。”玉玲說。
“胡扯,衝我哭啥!”國強說。
玉玲說:“你自己琢磨吧……”
柱子坐在車樓子裏說也不知玉琴回去不,如果坐摩托,怪危險的。大家正朝樓裏張望呢,就見玉琴出來了,後麵孫二柱粗脖子紅臉,跟一個上了點歲數穿白大褂的人嚷嚷呢。
孫二柱喊:“你是院長,你得負責!憑啥就接不上呢!”
院長說:“年頭長了,接不上了唄。”
孫二柱說:“不可能。水管子年頭長啦鏽啦,換一截新的就行啦,膠皮管子爛了,打個補了也能粘上。一個肚子裏的肉管,憑啥就接不上了呢?”
院長也急了:“你這個人一點也不懂科學!那是輸卵管,不是水管子膠皮管子。”
孫二柱嚷:“甭管啥管子,道理是一樣的!空心管子通氣,實心管子……那是棍子。你們不給接上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