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強用自己的臉輕輕貼了一下高秀紅的臉,小聲說:“我們回去吧。”
高秀紅說:“真想再呆一會兒。”
趙國強說:“我們慢慢溜達。”
高秀紅說:“先送你回旅館。”
趙國強說:“先送你回醫院。”
高秀紅緊緊地挽著趙國強的胳膊,慢慢朝醫院走。走到醫院門前,高秀紅猛地轉身,朝旅館那個方向走。趙國強知道她犯了倔勁,索性也不說啥,默默地隨著她走。醫院和旅館都在同一條街上,相距不遠。旅館門前掛著兩個大紅燈籠,在夜色裏格外醒目。高秀紅說:“那對燈籠,像辦喜事的。”
趙國強說:“像是戲裏的。”
高秀紅說:“年輕真好,可惜我們……”
趙國強說:“你不老,我們都不老,還有多少事等著咱們幹呢。”
高秀紅說:“說話算數,回去我就去廠裏幹,幹啥活都行,我吃得了苦。”
趙國強說:“你是功臣,哪能讓你幹太累的活,得讓你多動動腦筋。”
高秀紅說:“就怕這腦瓜筋不好使,耽誤事,不如出力氣省心。”
趙國強說:“你放心吧,我會安排好的。”
兩隻大紅燈籠把四下照得紅通通的,一步踏進去,互相看看,兩個人的臉都像上了戲裝,紅撲撲,怪好看的。趙國強的心真是矛盾極了,隻要不說話不停步,就對對成雙地進到旅館裏了,往下會發生什麼事,可以想象得出來。如果站住再把高秀紅送回去,高秀紅會咋反應呢?她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人大無情無義呢……
但趙國強還是把腳步放慢,再放慢。
突然,趙國強覺得胳膊上輕了。高秀紅把自己的胳膊抽回去,向後退退說:“你進去歇著吧。”
趙國強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了。他感謝高秀紅這麼通情達理。他毅然上前主動挽起秀紅的胳膊,朝醫院走去。夜色還是那麼美好,靜靜的,不時有爆竹聲響,還有彩花在空中怒放……
錢滿天找到旅館裏來,令趙國強吃了一驚。
趙國強把高秀紅送到醫院,再返回旅館,推開屋門一看,裏麵有個人在抽煙。由於這間房讓趙國強給包了,所以,他扭頭就要去找旅館的老板,想問問是咋回事。不料屋裏的人說:“進來了,咋又走呀?”
趙國強聽出說話的是錢滿天,便笑了:“我還以為走差門了呢。”
錢滿天說:“一個人包一個房,想幹啥呀,是不是我在這不方便。”
趙國強說:“扯淡吧。包房不是怕遇見壞人嘛。”
錢滿天點頭:“對對,有人專門在旅館下手。寧願多花錢,也不跟生人住一起,現在是安全第一。”
趙國強暗暗慶幸剛才沒把高秀紅帶回來。天下之大,卻又常是無巧不成書,若讓錢滿天看見自己和高秀紅在一起,那可如何解釋呀。
錢滿天說:“這麼晚了,你不在這歇著,上哪去了?”
趙國強反問:“這麼晚了,你從哪來?”
錢滿天眨眨眼說:“我從三將來,是專門找你的,我有一個想法,一直在我心裏憋著,想跟你說,又怕你不信……”
趙國強笑了:“啥大事,這麼神秘。你把鮑老板引過去,有錢了,是不是想把我的果茶廠給吞並了。”
錢滿天一拍大腿站起來:“你剛才說是你的果茶廠,就說這個‘你的’。這個廠是你的嗎?說實在的,國強,不,稱你聲兄弟,我今天就想問一句,你自己想不想發財?”
趙國強不知滿天肚子裏裝的什麼藥,他想想說:“要是實話實說,現在哪有不想發財的。不過,我看書上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咱不想發不義之財。”
錢滿天說:“說得對,歪門邪道是一點也不能沾,包括稅收啦工商啦,也一分不欠,有能耐就得豁豁亮亮去掙錢。”
趙國強說:“這些都挺重要,違法違紀的事不能幹。你揭鍋吧,說說咋去發財?”
錢滿天說:“我請你,到我那去幹。咱們成立一個大公司,你當董事長,我當經理,反過來也行。”
趙國強沒想到錢滿天會有這話。他想起前一陣村裏議論紛紛,說自己和錢滿天是明分暗和勾在一起。他立刻說:“咱們之間現在搞著競爭,你這時想拉我過去,是咋想的?”
錢滿天說:“你放心,我絕沒有害你的意思。我琢磨再三,在三將,除了咱倆,旁人誰也挑不起大擔子來。可現在呢,你完全是為旁人忙活,自己啥也得不著。我這頭呢?你也知道,耍我光杆司令一個人,滿地他們哥幾個都不是幹事的衙役,就一個好幫手玉玲,也跟我分道揚鑣了。我一個人幹著太費勁,你給大家拉套太吃虧。所以,我想,隻要咱倆聯起手,很快就能幹出大名堂。”
趙國強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他覺出錢滿天說自家的苦衷,那是實話。至於想跟自己合手幹大名堂,有真話,但絕不會是錢滿天全部的意思。本來,錢滿天就是雄心勃勃的人,他常想的應該是他一個人幹出大名堂,何必再拉上旁人呢!
錢滿天說:“你咋不說話呢?不相信我?別看上次為鮑老板的事,咱們鬧了一場,可從那事上,我看出你的心胸。你是幹大事業的人才,你看人家鮑老板,把自家的產業幹得多大,要房產有房產,要廠子有廠子,過的神仙一樣的生活……”
趙國強說:“你想當神仙。”
錢滿天說:“神仙咱不當。但錢掙多了,該享受也得享受一點。要不咱受這麼大累圖啥……”
趙國強說:“你最近思想又‘解放’不小呀,說說,是誰開導的你?”
錢滿天說:“人嘛,也有,魏大寶。我聽他一講,外麵人過得好了去了,咱掙的這點錢,跟人家比就是九牛一毛,或者說就不是錢……”
錢滿天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能說。他要使盡全身解數說動趙國強,讓趙國強歸到自己的路上。他已經為這事想了好幾天了,肚子裏攢下不少話了,終於見到了趙國強,他有點控製不住自己這張嘴了。自打因為鮑老板投資一事鬧了那麼一場之後,雖然錢滿天得了便宜,但他心裏卻愈發不安了。他總覺得趙國強如此大度的背後,一定還隱藏著些什麼。就好比做買賣中,那些小戶為區區小利爭得臉紅脖子粗,小商販為少給一兩二兩又是改秤杆又是摳秤砣。可做大生意的,人家才不跟這些人一般見識呢。人家胸有成竹,表麵上退,暗地裏早有安排,一旦亮出真牌來,旁人立馬就傻了眼。錢滿天發現,自己這位親小舅子,這些年沒白當幹部,他見長進,沒把精力放在吃喝打麻將上,他淨琢磨幹大事,果茶廠一下子就建成高標準的,就說明了他的能力。錢滿天因此多方留神趙國強的舉動,聽說他帶人到縣裏來跑電的事,錢滿天不能不慌神。如果電力充足,村裏的果茶廠全部投產,毫無疑問,受到最大衝擊的肯定是自己,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錢滿天覺得絕不能輕視了村裏的舉動,與其使點損招兒讓國強弄不來電,不如想法子把趙國強從村裏拉出來。幾天前,魏大寶從南邊過來,吃飯時錢滿天說了自己的想法,魏大寶很讚同,並說先用好處把趙國強拉出來。那邊垮了,趙國強也就沒了依靠,他也就得聽這邊的擺布了。錢滿天說那可是我的親小舅子,我有點下不了手。魏大寶說如果是親戚,他窮了你可以幫他,可在生意場上,親爹也不成。錢滿天認為有道理,就暗下了決心,要找國強談談。正巧有東北朋友高息攬儲的事,錢滿天想起那天把大連襟傷了,眼下自己把好處得了,就沒有必要再結怨,畢竟孫家權是鎮領導,既便鎮裏窮,也是個惹著不如敬著的神兒,還是和為貴。再者說,高息攬儲有風險,萬一本回不來咋辦?與其一個人擔風險,不如一幫人共同擔。把孫家權呀趙國民呀都拉進來,好了自己不吃虧,還給大家辦點好事,壞了有人跟著著急,總比自己一個人著急強……
這就是錢滿天匆匆跟孫家權來縣裏的本意。但找趙國強這事,錢滿天沒跟孫家權露出半句。從趙國民那出來,錢滿天就找個借口與孫家權分了手。錢滿天順著大街挨個旅店找,一找就找著了,跟服務小姐說我們是親戚,人家還就把門給開了。錢滿天又掏錢讓店老板給買些吃的,自然是多給著,老板趕緊打發人去買些熟食,又到灶間捅開爐子炒兩個熱菜。一會兒就給端了過來。
涼菜是一隻燒雞,熱菜是木須向和溜肚片,酒是二鍋頭,北京產的。雙人房間裏隻有一張小桌,好在菜也不多,老板讓人放下後,說二位吃著,就走了。
趙國強說:“深更半夜了,又喝啥酒呀,我想睡覺。”
錢滿天笑道:“深更半夜,咱倆在這喝點酒,多有意思。我剛才說的事,你也不要立刻回答。咱哥倆好久沒在一塊嘮了,今天嘮嘮。”
錢滿天倒酒,撕雞,遞給國強一個雞大腿,然後用餐巾紙把手擦淨說:“吃著喝著,咱來個一醉方休。”
趙國強說:“犯不上喝那麼多,少喝點就行啦。”
倆人端起裝酒的茶杯,互相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錢滿天說:“一晃咱們都小五十了,這輩子呀,可真不容易。想當初,我這樣的人,根本也沒敢想幹出啥名堂來,掙出口飯錢來,就知足了。那麼一大家子人,我是老大,爹老了,我得擔起責任來。不幹不行呀。你跟我不一樣,你上麵有哥有姐,你用不著操那麼大心。”
趙國強說:“要想不操心還不容易,一天三個飽一個倒。可那有啥意思,那不和圈裏的豬一個樣了嗎。人,不是牲口,人得活得有個精神頭,有個追求,那活著才有意思……喝……”
錢滿天舉杯:“喝……你說,你想追求個啥?全世界無產者得解放?哈哈……”
趙國強放下杯:“你,你笑啥,你以為那話好笑?拉倒吧你!無產者得解放,那是世界大同,早晚得走到那一步。現在咱們還是初級階段,咱主要精力就是發展生產力,就是朝著那個目標使勁呢。”
錢滿天問:“你這些道理都是跟誰學的?”
趙國強說:“你呀,這些年腦子裏除了掙錢就啥也不想了,那不行!你得學你的恩人的書,你就明白了。”
錢滿天睜大眼:“我的恩人?”
趙國強說:“鄧小平呀!你敢說他不是你的恩人。沒了他,就你家的成分,你還想翻過身來?還想跟貧下中農平起平坐?還想搞廠子?你跟著搞階級鬥爭,等著挨鬥去吧!”
趙國強說得激動了,手中的酒杯不停地在半空中來回晃。這是他最得意的一番話,他認為這話能“治”住錢滿天的自大,使這位錢老大頭腦清醒一些。
錢滿天確實被狠狠地觸動了一下。人家趙國強說的是事實,道理是不言而喻的。可惜的是,這幾年很少看書看報,就是看電視,也看不上新聞聯播,播新聞那個時候,不是忙得顧不上吃飯,在廠裏查這看那,要不就是陪誰喝酒談生意呢。看來,往後還真得注意點學習。
錢滿天使勁想,想起來一點:“鄧小平好像講過,社會主義就是發展生產力,沒錯吧,我使勁辦廠子,掙錢,也是發展生產力,沒有錯吧?”
趙國強點點頭:“不過,人家還有話呢,還要消除兩極分化,共同富裕呢。”
錢滿天張大嘴:“啥時這麼說過?”
趙國強說:“那沒錯,去南方時說的嘛,我記得清清楚楚……要不然,我也不知道咋幹……”
錢滿天說:“你是聽了他的話,才這麼幹的……”
趙國強舉起酒杯又晃了晃:“你敢說人家說得不對?人家說的要是不對,咱國家能整成這樣。咱們都得好好學習,不能啥也不想,就知道掙錢,那跟路邊上的‘雞’還有啥區別?無非是她掙得少,你掙得多……”
錢滿天不愛聽:“你……你淨**胡扯,我咋跟‘雞’一樣啦!就你明白,學過理論,回頭我也學,絕不比你差。你知道我上學時,功課多好。”
趙國強酒喝多了:“多好,也是那,那個德性,錢一多,就忘,忘了吃幾碗幹飯啦……嗨,不是我笑話你,咱們其實都是一個熊樣,不過,我比你強,你信不?”
錢滿天舌頭也不好使了:“我,我,我不信。你強哪去啦!你那個廠子,沒有電,再這麼撂下去,就完,完蛋啦!”
趙國強說:“你,你也別美!你也不了解信息,果茶,都,都要出危機啦,你還傻巴嗬嗬地擴大生產呀,到,到時候看你往哪銷。”
錢滿天嘿嘿笑:“你,你吃不上葡萄,就,就說葡萄酸。你沒電,又沒錢擴大,鮑老板不跟你聯合,你,你想往外銷,拿**啥銷,銷**毛呀……哈哈哈……”
趙國強叭地摔了杯子:“你,你才銷**毛!你瞅著,早晚有一天……”
錢滿天咣地把杯子扔到牆上:“早晚有一天咋著?你,你能滅了我?我不信!”
趙國強說:“我,我滅你幹啥!我是說,你得服我說的這,這,這個理兒。自,自己富了,還想著旁人,大家都富,才好。”
錢滿天說:“我他媽的才不管呢!別人富不起來,是,是他自己熊,跟我有啥關係!我,我管得著嗎!”
趙國強嘩啦把桌子就掀了:“你,你找我來,是,是成心跟我幹架的,我,我不跟你說啦,你走!”
錢滿天說:“我,我就不走!這是旅館,誰有錢都能住!我住最好的房間!我有錢!”
旅館老板推開門喊:“二位,二位,怎麼喝得好好的幹起來啦!”
趙國強說:“我,我們沒事,我們嘮嗑呢。”
老板笑了:“有你們這麼嘮嗑的嗎?都像這麼嘮,我這就得關門了。”
門外忽然進來個人,是黃小鳳,她瞅瞅眼前這情景,愣了愣說:“你們喝多啦,快別鬧啦。”
趙國強說:“您,您來幹啥?”
黃小鳳說:“我找他。”她看看錢滿天,搖搖頭說,“算啦,回頭再說吧。”
錢滿天充好漢:“我,我沒事。您是不是說存,存錢……”
黃小鳳趕緊擺手,錢滿天明白了,倆人出去了。趙國強在屋裏說:“搞啥勾當,瞞著我!瞞人,沒好事!”
在大門口,讓涼風一吹,錢滿天猛地打個激靈,腦袋清醒了:“對不起呀,剛才喝多了,您說吧。”
黃小鳳看看四下說:“存錢的時候,給我單獨存一份。”
錢滿天點點頭:“明白。”
夜空上有許多星星,眨著眼睛看世間的事,彼此好像還說啥。說啥?說瞧他們人間的事,怪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