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3)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

天氣也變了,忽喇喇刮了一宿西北風,早上起來人們發現,屋外凍得嘎吧嘎吧直響。村裏的婦女們高興了,家裏的年貨不愁放不住了,小棚子就跟城裏人的冰箱一樣,放啥都凍得梆梆的,啥也壞不了。

錢家的廚房裏有大冰櫃。早先是冰箱,嫌裝東西太少,就買了冰櫃。躺櫃似的那麼大,恨不得能放進去整豬。按說錢家不必關心天氣冷熱,但錢滿天卻還嫌天不夠涼,他恨不得老天立刻下一場大大的雪,把道路都封上,讓人們都呆在家裏別出來。

錢滿天咋這壞心眼子呢?

不,他是讓高息攬儲給弄害怕了,他讓像大風一般刮來的錢給驚呆了,他讓潮水一樣的人給攪得心驚膽戰了!

錢家大院這幾天沒有一刻安靜的時候。從早到晚,來入會的村民沒完沒了的進到這個令他們羨慕不已的院子。“錢家是致富的樣板,錢家的產業越幹越大,錢家背後有靠山,錢家能讓錢翻著個的增多。”在這些也不知道是誰編的成套的廣告似的語言鼓動下,村民們紛紛把自己多年的積蓄送進來,手頭沒有錢的,甚至東挪西借,也要入會沾沾光。

“大哥,已經突破一百萬啦。光是河西,就有六十萬。真沒想到,平時都喊窮,到真格的都有錢啦!”錢滿地興奮地走進二樓正屋,跟錢滿天彙報。

“外麵的呢?”錢滿天眼瞅著窗外間。

“縣裏有三筆,鎮裏還有兩筆。加上這些,突破一百萬。”滿地說。

“滿地,原先我以為不會這麼痛快地把錢引來,現在來這麼多,你咋想?”錢滿天轉身把屋門關嚴。

“是啊,我也沒想到。不過,眼下能把錢弄到手,就是好事呀。”錢滿地說。

“可是,你想過沒有,百分之二十的利,還別說百分之三十。一百萬,一年就是二十萬。多好的廠子,一年能保證這麼大的利潤?別看現在都求咱們,一旦還不上,這可都是拚命三郎呀!他那點錢攢得不容易,不像那些大款,拿個十萬八萬不當回事,這是他們的命根子呀。”錢滿天皺著眉頭憂慮地說。

“那您說咋辦?咱們把這些小戶停了,專門找大戶,然後跟東北那聯係,讓他務必保住咱們的本息?”錢滿地說。

“東北那邊,我看也不把牢。我那朋友膽子太大,啥錢都敢花。萬一咱把錢給他了,他給造了,咱拿啥給人家儲戶……”錢滿天擔心地說。

“可咱們要是不往他那存錢,又咋能從他那拿利息?”錢滿地說。

“入五十萬,先試探試探再說。對外就說都入了,其餘的錢,咱想法往外貸,咱自己掌握起來。”錢滿天咬著牙說。

“好,就聽您的。不過,眼下這些錢和賬目,我和翠蓮顧不過來。特別是賬,翠蓮她沒弄過。滿山和小秋閑著,是不是讓他倆也跟著幹?”滿地試探著問。

“他倆嘛……最好先別用……哎呀,要是玉玲肯幹就好了,她一個能頂好幾個人。”錢滿天低頭來回走著說。

“夠嗆。她隻顧忙著村裏的事,對這個家她根本不上心,你還看不出來?”滿地說。

“我還能看不出來。我是懶得跟她一般見識,這個玉玲,跟咱們是越來越分心了……”錢滿天搖搖頭說。

“要不是為了咱老兄弟,真想讓她分出去過,省得看著堵心。一天到晚繃著個臉,像誰該她二百吊錢似的。”滿地毫不客氣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不行啊,可別這麼想,我在爹娘墳前發過誓,錢家兄弟不分家。我得讓錢家上下都過上最好的日子。不管玉玲心裏想啥,她畢竟是咱兄弟媳婦,咱們當大的,還是要想辦法把他們的心都攏住。”錢滿天說。

“對啦,”錢滿地忽然想起,“一早金鎮長來電話,聽說咱們集錢,他也要參加,另外,他要給鄉裏借二十萬。這事咋辦?”

“他個人入,咱讓人。他要借錢,沒說多大的利嗎?”錢滿天反問。

“沒說,聽說鄉裏要蓋房子,錢到他們手裏肯定生不出錢來,還是借不得。”滿地說。

“對,堅決不借。咱們還得把一部分錢投到生產上,多賣出些貨,這才是最真格的……”錢滿天說著,聽院裏汽車喇叭響,他走到窗前朝下看看,見孫家權和金聚海從吉普車上下來。

錢滿天說:“不好,說曹操曹操到,孫家權他倆來了。我躲躲,你支應著。”

錢滿地說:“到樓上去,快。”

錢滿天推門就奔樓上走,此時,孫家權二人已經進了樓裏,他倆說話的聲音在樓上聽得清清楚楚。

錢滿地笑著迎上前:“這是哪陣風把二位大領導給送到我們這來的?”

孫家權說:“不是送,是頂著西北風來的。你哥滿天呢?”

錢滿地說:“是啊,我也來找他,他不在這。來,屋裏坐。”

二人隨滿地進屋,金聚海說快點找你哥,孫書記有要緊事找他。錢滿地笑道有啥要緊事呀這麼急。金聚海瞅瞅孫家權,倆人都有些為難。錢滿地說對不起呀,不該我問,我這就去找。這一說反把孫家權給說得心裏不踏實,這不等於瞧不起滿地嘛,他在家行二,錢滿天有啥大事都會跟他商量,小視了他,借錢也不會順當。孫家權連忙說:“也沒啥太要緊的事,就是……鎮裏想跟你哥借點錢……”

錢滿地說:“那好說,我去找我哥。”

他轉身出去了,孫家權看看金聚海說:“哎呀,啥時候人家找咱借錢,那感覺肯定和借人家錢不一樣。”

金聚海笑了:“挨借比借人更難受。不借吧,把人得罪了。借吧,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這事多了。”

孫家權很認真地說:“咱可不學賴賬的,咱跟他們說好,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金聚海點頭說:“那當然。”

錢滿地皺著眉頭進來說:“我到各屋都去了,不見他的人影。他能上哪兒去呢?會不會是出去啦?”

金聚海說:“不可能,他出去得開車呀,車在家不?”

錢滿地說:“車倒是在家,不過,有時他愛溜達,還溜達挺遠。”

金聚海說:“這大冷天的,他往哪兒溜達。你接著找,我們等著。”

錢滿地無可奈何又從屋裏出來。他瞅瞅身後沒人,嗖嗖地就奔了四樓。錢滿天這會兒正在跟玉玲說剛才那事呢。玉玲這兩天感冒發燒,在家歇著。

錢滿地推門進來:“大哥,他們坐著不走,非要找你借錢不可。”

錢滿天皺著眉頭來回走動,掏出煙,看看玉玲,又裝回去,他自言自語:“來者不善呀,肯定少不了。”

玉玲問滿地:“樓下還收著錢嗎?”

滿地說:“翠蓮一個人幹呢,忙不過來,你可別穩坐釣魚台了,該出力就得出力了。”

玉玲剛想說什麼,院內一陣汽車喇叭響,孫家權和金聚海坐車走了。高翠蓮站在二樓陽台上跟他們說再見。錢滿地很高興,有點得意地說:“翠蓮也不知用啥法兒把他倆支走了,還真可以。”

錢滿天鬆了口氣,玉玲說:“你們還是快下樓看看吧,大姐夫不見到二哥咋能走呢……”

錢滿天臉色大變,扭頭就朝樓下跑。推開二樓自己的房間一看,高翠蓮正坐在辦公桌後的大靠背椅上,蹺著腿在那抽煙呢,那姿態就是學電視裏一些闊太大的模樣。辦公桌上堆著錢。

“大哥回來啦?”高翠蓮很得意地說。

“他們走啦?”錢滿天問。

“走啦,讓我給打發走了。”高翠蓮說。

“咋打發走的?”錢滿天問。

“非要借點錢,要麼不走。”高翠蓮說。

“你借啦?”

“借啦。”

“多少?”

“二十萬。小零頭,咱這還有將近百十來萬呢!”

“你,你,你咋能這麼幹!”

錢滿天氣得要蹦起來,指著高翠蓮的鼻子問。

高翠蓮從桌上抄起張紙:“這有啥大不了的,這有借條。講好了,過了年就還。瞧把你嚇的,人家也不是騙子也不是強盜,借倆錢怕啥。”

錢滿天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強忍著上前把借據拿過來看,一看心髒都要血流不通了,上麵寫著:“今收到人民幣二十萬元(合十萬元鎮政府辦公樓讚助款)……”

“這、這是借條嗎?”

“那不寫著收到人民幣二十萬嗎?”

“括號裏呢?”

“括號裏?我沒注意呀……”

“你……你活氣死我……”

錢滿天就覺得心口一陣陣發問,發痛,臉上的汗立刻就流下來。滿地趕緊喊人,玉芬從廚房跑上來,拉住滿天的手喊,滿天你咋啦,錢滿天睜眼看看,不由地歎口氣,眼角竟淌出一串淚來……

趙國強聽說錢滿天心髒不好,連夜到河西來看望,沒等進院,就讓圍在門口的村民給攔住了。這些人是往錢滿天那交了錢,眾人簡稱入了“會”的。外地有叫“老鼠會”“轉轉會”,錢滿天不願意這麼叫,叫儲蓄吧,又太正規,就含含糊糊叫入會。入會的人聽說錢滿天心髒不好受,全跟著著急了。他們著急的不是怕錢滿天得了病,他們怕的是萬一錢滿天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存進去的錢沒處去要。

村民們把趙國強拉到一邊,說你是村支書,你說這事可咋好,他們家人說錢滿天病得不大要緊的,可我們要派倆人進去看看,他們卻不讓。趙國強說我正想進去,看了回頭給你們個信兒。村民說那太好了,你的話我們相信,你們還是親戚,萬一鈦滿天這有個差頭,我們也有處去找。

趙國強聽出這話的意思,心裏不樂意:“你們入會存錢不經過我,幹啥萬一有差頭找我?”

村民啞巴了一陣,有人說:“誰叫你是村幹部呢,當幹部就得為群眾排憂解難。”

柱子也不知啥時來了,在一旁插話說:“快拉倒吧。那得分啥事。你要耍錢輸了,村幹部還幫你還賬咋著?存錢是你們個人的事,跟村裏沒關係。”

村民們說:“要是那麼著,咱立刻就退會,把本錢要回來。”

趙國強說:“白天入,晚上就退,你們辦事也太匆忙了。再瞅瞅嘛。”

村民說:“他們不讓瞅嘛。”

趙國強說:“我這就去。”

柱子說:“國強你來一下,我有要緊的事。”

倆人就離開人群,往僻靜的河套裏走。見身後沒人,柱子說:“你不能去錢家。我追你來就為這事。”

國強問:“為啥?”

柱子說:“他把咱村裏擠兌夠嗆,咱憑啥幫他。”

國強說:“誰說要幫他,我隻是想看看,萬一出點啥事,咱心裏也不踏實。”